纪筱向他微微一笑,转而对李见初做了一揖:“恩师。”
李见初点头道:“好些时日没见你,现今还在翰林院抄抄写写么,待我闲了再替你打算打算。”
纪筱又长长弯下腰去:“学生天资驽钝,如今能有一席之地已是万幸,不敢奢望其他,恩师莫要费心了。”
李见初并未像以往那样絮叨,随意嘱咐了两句,有些心不在焉地走了,只剩下浚仪和纪筱对面站着,最终还是纪筱先开了口。
“浚仪兄,有件事想要请教,”他顿了顿,径直问道:“那封龙墨是从何处得来的?”
浚仪自在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许尴尬,呆呆地向阶下踱了两步才道:“玉砚兄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纪筱愈发觉得古怪,追问道:“可是来路不正么?”
“不不不,”浚仪连忙道,“哪里来路不正了,是那老头硬要塞给我的。”
“老头?”
浚仪见说漏了嘴,干脆叹了口气,道:“罢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惯常休憩的角楼上说。”
这外宫院墙的角楼修得甚高,从上望下去视角极好,纪筱却没有兴致欣赏,只管催促浚仪交代得墨的来龙去脉。
“自从太子被册封之后,边关一直未派人去巡视,皇上这才在两月前下旨,让我去西疆走一遭,这你是知道的。”浚仪低声道,“只是回程途中,手下有个好事的非要说前方有一个百年前洪涝冲出的巨湖,风光极美,我们便绕道去那逛了逛。谁料那日天气不好,雷雨交加,我们在湖畔长亭避雨,碰到一个老者。那老者面相有些怪异,眉骨和鼻梁都比常人高耸,手里捧着个小匣子,一直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外面下着雨,又不能让手下赶他出去,谁料他竟上前来说我有贵人之相。”
说到这,纪筱还未表态,浚仪自己就嗤了一声:“不是我自夸,就那样的随从排场,衣着穿戴,谁能看不出是贵人来着。我懒得搭理他,但他还是执拗地捧了那匣子来道,这是一锭极珍贵的墨,希望我能转交给有缘人,然后就冒雨走了,追都追不回来。”
纪筱怔怔地道:“那你还说那是前朝御墨,天下仅存一枚什么的,说得有板有眼……”
浚仪尴尬了脸色,又低声道:“还不是手下有人硬充懂行的,说这墨有年头了,上面还有龙纹,想必是前朝的御墨,我便依样画葫芦说给你听罢了。”他说完,又叹了口气,“玉砚,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拿这路上随意得的小物当做礼物有些说不过去,我这才没说。”
纪筱见他满脸歉意,忙道:“浚仪兄莫要这么说,那确实是好墨,我很喜欢。”
浚仪却并未显得好受些,又咳道:“可如今,太子殿下都把它要了去,你就别惦记了吧,我这正在搜罗别的古墨的消息,有好的就告诉你。”
纪筱自然不能把龙墨自己跑回去的事说与他听,只得道:“此事我理会的,浚仪兄不必费心了。”说完便寻了托词急急走了出来。
而外面不知何时已候了两名内侍,见了他便道:“太子殿下命奴才们告知纪大人一声,殿下前几日忙于国事忘了归还宝墨,请纪大人今日去东宫取墨,殿下还要当面道谢呢。”
纪筱一怔,暗道:莫非东宫事杂,太子竟未发觉那墨不见,这才命他去取?万一到时候拿个空匣子出来,没有龙墨,殿下岂不是颜面尽失。他一路走一路琢磨,等到取了墨匣,还是不要打开的好,就糊里糊涂地把它带回来,当做太子还了墨给他,大家都有个台阶下。
等到打算得差不多了之后,东宫那座略显阴郁的阴影已经映入了视野。
第五章
今日的延襄看起来心情颇好,没有生辰那日居高临下的架子,径直携了纪筱的手道:“纪大人海涵,这几日父皇仍是龙体倦怠,小王不免要多操持些,闲杂琐事都无暇去顾。”一面说一面向着身旁道,“还不让兰秋取那古墨来。”
纪筱也只得俯首违心道:“不敢不敢,那墨不值什么的,殿下再多赏玩些时日也没什么。”
延襄轻声笑道:“我哪有把玩的工夫,那日收在匣里都再没拿出来过,”说到这,又补了一句,“不过小王倒没有轻贱它,派了个贴身侍女看管着呢,那丫头仔细得很,连灰也不会给它沾上一点,纪大人尽管放心。”
纪筱心里更是发虚,额头上都汗涔涔的:“殿下费心了。”
很快的,一个眉眼俏丽的宫女捧着那墨走入殿中,高高举过头顶,跪到延襄面前道:“殿下,墨取来了。”
延襄微微笑着道:“不必给我,这是纪大人的东西,给他便是。”
纪筱忙接过,忐忑又有些急切地想放进袖子里,又觉得不妥,转而对延襄作揖道:“多谢殿下。”
“纪大人不用看看墨么,”延襄有些玩笑似的道,“不怕我换了假的给你?”
“殿下说笑了……”纪筱笑得嘴角都有些发僵,想尽量不动神色地收了匣子,却不知怎的脱了手,匣子直飞出去,摔在了地上。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都齐齐盯着地上,除了摔裂的木匣,哪里有龙墨的影子,纪筱心里一紧,又强作镇定下来:“这个……”
“大胆奴才!”延襄脸色难看地厉声喝道。
纪筱险些就跪了下去,又发觉延襄喝骂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跪在一边的兰秋。
“那古墨被你弄到哪去了!竟然想糊弄我和纪大人,不要命了么!”
兰秋慌得红了眼眶,连连叩首:“殿下饶命,奴婢不曾私藏宝墨,不知怎会如此……”
“那墨一直由你保管,竟敢推说不知,好一个嘴硬的贱婢,”延襄气得直发抖,向左右道,“把她拖出去打死!”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兰秋哭求道,却身不由己地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扯着头发拖了出去。
“殿下!”纪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出了一身的汗,忙上前道,“求殿下开恩,饶了这位宫人,这墨……这墨消失得有些蹊跷,未必是她所为。”
延襄眼神阴冷地看着他:“纪大人是说,我宫中还有其他的鸡鸣狗盗之辈?罢了,此事小王自会彻查,不过那贱婢看管不力,仍是死罪,纪大人不必为她求情。”
“不……”纪筱眼看因那龙墨之故就要搭上去一条人命,用力握了拳,心内一横道,“不瞒殿下,那墨此时正在我家中,它……它有些灵性,十分认主,所以……所以才偷溜回我那里,并非这位宫人的过失。之前是我欺瞒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延襄听了这话,神色有些诡谲,半天方道:“你是说,那墨长了脚,自己回去找你了?”
纪筱焦急地点了点头:“此事说来荒谬,可是千真万确,求殿下饶了那宫人。”
延襄眯起双眼,缓缓道:“难道说,是小王德行太浅,被灵物厌弃,所以竟连封墨也留不住么?”
纪筱一惊,忙跪下道:“臣失言,此事与殿下德行绝无干系,只是那墨与臣甚是投缘,所以才……”
“不必说了,”延襄抬起下巴,冷冷道,“我不问你的罪,你且把那墨送于我,我倒要看看它如何再回去寻你。”
“殿下!”纪筱愣了愣,俯首向他道,“臣家中藏墨甚丰,愿任殿下挑选,但那龙墨,恕臣不能相送。”
头顶忽然没了声音,这段沉默既漫长又难熬,许久后延襄长长叹息了一声:“纪筱,你好大的胆子。”
“臣……”纪筱抬起头看向他,蓦然被那压迫的气势逼出了一丝倔强来,“恕臣直言,这墨是臣的东西,殿下虽然身份尊贵,但也没有强迫臣子夺人所爱的道理,若是传出去,恐怕会坏了殿下的声名。”
延襄弯下腰,紧紧抿着锋利的唇角,极近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直起身向左右道:“送纪大人回去。”
白天在东宫壮完胆气之后,不到入夜,纪筱就有悔意了,他虽然对官场深浅不大通,却也十分明白得罪太子殿下绝对是件吃不了兜着走的事,只是还不知那位喜怒无常的太子究竟准备如何报复他。再三苦思,只是落得头痛而已,连素日喜爱的字帖也看着烦闷,对着桌上烛火只是叹气。
不知不觉,一只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然后是一声轻唤:“玉砚。”
纪筱知道是龙墨又现了人形出来,便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今日我去了趟东宫。”
对着他,好像那些憋在心里的胆怯、委屈和愤怒都藏不住了似的,纪筱不知不觉把这一天的遭遇都说了一遍,说到那险些被处死的宫女时脊背都发起颤来,喃喃道:“此人若是即位,绝不是贤德之君,还强要我将你再送给他,我……我没有答应。”
龙墨从头到尾听着,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反复抚着纪筱的后颈,最后才轻轻笑了笑:“多谢你。”
纪筱怔怔摇了摇头:“不必谢,我也不舍得把你交到那种人手里……”
龙墨的手微微一顿,忽然揽紧了他,气息灼热地贴着他的耳朵道:“玉砚,你真好。”
纪筱受了惊吓,此时格外依恋他的温度,也不像往日那般不自在,轻轻反手抱住了他的背,在那温厚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了下去,并没有在意到龙墨眼中不寻常的深邃。
春末时节,京城里连绵细雨下个不停,又逢上太后诞辰,连着便是三日的假,附庸风雅的朝中文士乐得结伴去郊外野游,吟上几句淫雨霏霏的闲诗。一向喜好玩乐的三驸马浚仪却在这一天脸色严峻地来到了纪筱府上,与他在书房里嘀咕了一阵之后,饭也没吃,骑上马不知又匆匆去了哪里。而走出书房的纪筱神色也变得很不好看,叫过管家问了问府中的账目之后,又回去清点了私房细软,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龙墨依旧来寻他,见他只披了件单薄的绸衣靠在窗前听着淅沥的雨声发呆,温润的面孔上有些许孤寂惆怅,竟让人不自觉想要疼爱他一番。
“玉砚在想什么?”龙墨微微俯下身,刚想伸手抱他,却冷不防被推开了。
纪筱神色冷淡地摇了摇头:“我有些烦心事,你暂且别来扰我。”
“哦?什么烦心事,不如说来听听?”龙墨懒懒地靠到他对面的窗沿边,口中虽说着话,目光却放肆地打量着他松松的衣襟下洁白的脖颈和锁骨。
“我今日听说……”纪筱似乎烦恼了许久,轻声道,“兖州这几个月来滴雨未下,眼下都要到芒种了,再旱下去今年必是颗粒无收。”
龙墨轻轻皱了眉:“兖州?那是什么地方,离京城近么,那里没有粮食会饿到你么?”
“那是我家乡。”纪筱低声说完这句,又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下去,“我如今只是个苦巴巴的清水文职,没有一点办法,只能自己筹些银两,等浚仪笼络了人脉,希望在秋冬之前能置一批粮食运去。”
龙墨依然不解:“你们皇帝为什么不管?”
“朝廷发放赈粮必要等灾情十分严重之时,还要逐级奏疏递送上来,再由户部审核,御笔亲批,重重耽误下去,不知要饿死多少人……”纪筱似乎想到了什么苦痛的往事,眼神一黯,便不说话了。
“这等天灾,人力难以相抗,玉砚在这里发愁也无用,不如想开些?”龙墨语气轻巧地说道,站起身向他走了过去,捞了他垂下的一缕长发把玩,见他没什么反应,又低头去亲他的颈项,忽然“啪”的一声,脸颊上就挨了一下。
这一下打得他有些懵,抬头看时,纪筱的脸上已有了些怒气:“那兖州是我故地,当年我双亲就是大旱之年饿死在那里,如今眼看又要重现惨剧,教我如何不忧心。”
龙墨神色平淡地道:“这天下自古大旱洪涝何曾停过,如今不过正轮上那兖州罢了,生死劫难都是天数,你理那么多做什么。”他说完还打了个呵欠,伸手来拉纪筱,“难得你这几日不用出去,我们早些休息是正经。”
纪筱气得直发抖,一把甩开了他:“果然是无根野妖,连这等眷恋故土之心也不懂,心里只有那等下流事,罔我对你抒怀这些心事,简直是对牛弹琴!”
龙墨的脸色渐渐变了,似乎想要说什么,纪筱已经转过了身去:“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第六章
纪筱本就是个温善性子,第二日便消了气,甚至有些自责,暗忖那龙墨本就不通人间之情,所说言语皆出自天性,而自己脱口的那些重话不知伤着他没有。好容易挨到入夜,他特意在卧房内掌了高烛,等着那个人像往常一样推开他房门,轻笑着道一句:“玉砚。”
恍惚间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还低下头轻蹭他的额角,低声道:“玉砚还在生我的气么?”
“没有,”纪筱有些难过地回抱住他,“我不该同你置气的。”
然而不知怎的,龙墨忽然就推开了他,眉眼间是从未见过的冷意:“你们凡人真是变化无常。”说着,竟抽身离去了。
一瞬间,寒意包裹了纪筱全身,他猛地醒了过来,才惊觉一切是梦,天已经微微亮了,自己竟趴在桌上等了一夜,桌上的烛泪已层层叠叠地凝固堆积在一起,让纪筱不由得叹了口气出来。
接下来几天,龙墨始终没有再现出人形,那墨也一直静静躺在桌案的匣子里,在日出日落间流转着暗紫的光晕。
纪筱也曾在深夜无人时将那墨握在掌心中低声道:“龙墨,你出来好不好?”却是悄无回应,他踟蹰了片刻,又放回匣中,默默将后面那句话咽回腹中。我……想见你。
古籍上说过,精怪妖魔都是缥缈之物,不易捕捉,偶然得见也难以相守。古时书生被狐妖魅惑的故事比比皆是,最后都是贪欢一晌,抱憾而终。自己多半也是要重蹈前人的覆辙了,纪筱合上古卷,从书库里沮丧地走了出来,此时刚过午时,天色却阴沉了下来,似乎很快要来一场暴雨。
晨间明明还日光和煦,所以他铺了些书在廊下晒,也不知府中的家仆有没有去收,纪筱心中不安,便告了个假,急急往家中赶来。
然而,从他离了翰林院到家里这短短的路上,天色却又逐渐转晴,阴霾渐散,很快就天光大亮了起来。站在纪府门口的家仆看见匆匆赶回的纪筱,有些诧异:“先生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他又抬头望了望天,“今个这天气着实古怪,倒同六月的天似的。”
纪筱也抬头向天空看了一眼,看不出端倪,便随意点了点头,向院内走来。书还是好端端地在廊下铺着,而自己卧房的窗户竟开着,似乎是被什么大力撞开,窗纸都撕下了半片,挂在那里。
纪筱以为遭了贼,忙进屋一看,只见床榻上分明有个人,蜷缩在那里,床头帷幕也被扯了下来,裹在他身上,看情形似乎有些痛苦。
纪筱下意识就想叫人,却又看到那散在枕边直垂到床脚的墨色长发,心里一震,几步就走上了前去,果然正是龙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