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筱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怔怔地瞧着他,却见延襄转头向王祥道:“今晚提审,我本召了纪大人来做笔录,谁料天牢偌大,进来时纪大人跟在后头走散了,我这正要派人去寻,却原来在这。”他说到这,向纪筱微微一笑,“青阑真是让人不省心,怎的又惊扰了王大人两名手下,还不快向王大人陪个罪。”
王祥听了这话,忙道:“殿下哪里的话,是这两个大惊小怪的粗人吓着了纪大人才是,既然纪大人安然无恙,那么下官这就继续为殿下带路。”
延襄点了点头,转而向纪筱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
纪筱万万没料到延襄竟会开口替他隐瞒,也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又听他口口声声称自己的表字,甚是亲热,更觉诡异至极。但是现下也不能表现得太过不安,他向延襄微微低了头,然后缓缓走到他身侧,大批随从依旧恭恭敬敬地围着延襄,向着漆黑的天牢深处走去。
纪筱一面走一面心中猜疑,忽然手心一热,竟被延襄拉住了,他惊得一颤,却见延襄神色如常。两人宽大的衣袖交叠在一起,旁人看不出什么,但纪筱已是尴尬至极,由于方才遭逢惊吓,已是满手的冷汗,此时被延襄摸个正着,他更加急着想要挣脱开来。延襄似乎察觉到他的力道,竟然微微笑了笑,不动神色地放开了他的手指,低声道:“青阑,这就到了。”
这夜提审的是漕运案中的重犯,纪筱既已被赶上了架,也只得坐在延襄下首为他记这场夜审的笔录。出乎意料的是,延襄在问审中并没有摆什么嚣张跋扈的太子架势,每句问话都是条理清晰,正中要害。这与纪筱起先以为的威逼引诱式的问审相差甚远,他笔下刷刷记着,心内却也不禁开始考量这位太子给李见初定的罪名。
提审完之后,外间的暴雨没有丝毫缓和,延襄在天牢外的屋檐下略站了站,回身道:“纪大人恐怕一时无法回去,小王送你一程。”
纪筱看了眼停在那的华贵马车,面有难色:“殿下……”
延襄微微低了头,轻声笑道:“怎么,纪大人还怕小王吃了你不成,我若要害你,方才就不会出手救你,上车吧。”
身旁立刻有人撑了伞,小心翼翼地扶了他上马车,纪筱头一次搭乘皇族的车马,只觉得新奇而忐忑,很快的,延襄也坐了进来,与他近在咫尺。
在这雨夜之中,马车行进得并不快,纪筱坐在角落里,不安地握紧了双手,一言不发。片刻后,延襄开口了:“纪大人果然身负异能,先前你说那锭古墨有灵性会自己找你,小王还不甚信,如今连这守备森严的天牢纪大人也能进出自如,小王当真要刮目相看了。”
纪筱一惊,忙摆手道:“臣绝非异能之士,这次进去实在是……实在是机缘巧合,若不是殿下出手相救,臣现在恐怕已经身陷囹圄了。”
延襄轻轻一笑:“哦?既然是我救了你,你怎么都不谢我一谢。”
纪筱立刻要在车内下拜:“恕臣失礼。”
延襄一把就拉住了他胳膊,他力气很大,直将纪筱拉到了自己面前,随即饶有兴致地低头打量起他。
纪筱被他看得寒毛都竖了起来,微微缩了缩脖子:“殿下……”
“青阑是不是有些怕我?”延襄低声道,“其实此次相救,并非是小王别有所图。”
他说到这,轻声叹了口气,在纪筱肩上轻拍了两下:“自我受封太子位以来,群臣对我无不是毕恭毕敬,溜须逢迎,那些奇珍异宝更是络绎不绝地送到我面前。唯有在要墨这件事上头一次让我碰上了钉子,像青阑这样对我严词拒绝的,满朝中再没有第二人,你那日的风骨,着实让小王钦佩。”
纪筱没料到他竟如此大度,一时说不出话来,怔了半天才道:“臣……臣惶恐。”
“青阑,”延襄抓了他的手,继续道,“我虽然身居王储之位,但身边没有正直之士扶持,在这朝堂上实在是犹如暗夜行路,无比凶险,我想请你来东宫任太子中舍人一职,不知你意下如何?”
纪筱忙道:“臣学识浅薄,恐怕难以胜任。”
延襄并未勉强,轻轻摇了摇头:“青阑不必急着答复,且考虑些时日再说。”他说到这,伸手撩起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到府上了,我着人扶你下车。”
纪筱巴不得赶紧离开,却在掀开车帘时又转回身,有些犹豫地说道:“有件事臣不知当不当讲。”
延襄忽然笑了笑:“是李尚书的事么?”
纪筱被他笑得有些发毛,忙垂了头:“殿下……”
“此案父皇极为看重,原本是要株连的大罪,小王这几日正在尽力劝说,希望可以保住几位牵连入案的大人的无辜家眷们,”延襄不急不缓地说着,“李尚书受贿数额巨大,小王虽然知道他是青阑的老师,却也不能罔顾国法赦免了他,还望青阑谅解。”
纪筱默然地点了点头,告了退,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打着羊角灯缓缓回到自己府中。卧房中一片寂静,朦胧的灯光映出窗前独立的一个人影,纪筱顿了顿,重重地把灯笼摔在地上:“你……你怎么就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龙墨的身影动了动,转回身来,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道:“玉砚,对不住,我方才……遇见了以前的一个仇家。”
“仇家?”纪筱显然是不信,“你明明说自己初见天日不久,何来什么仇家,你又要说谎戏弄我么?”
龙墨沉默了片刻,忽然扬起手,桌上的油灯立刻亮了起来,映出满室清幽。他似乎有些疲惫,轻咳了一声才道:“玉砚,你想听我的故事么?”
龙墨的头发似乎有些被雨打湿了,凌乱地散落在额前,显得落寞又可怜,纪筱看着他这样,瞬间没了脾气,坐下低低叹了口气:“你说吧。”
“我本是岷江支流里的一条黑蛟,修炼得道,化了龙身,”他低低说着自己的来历,却没有什么精神,挨在榻边将头靠进了纪筱怀里,“那里没有别的龙族,我一人称王,逍遥快活,就这样大约过了一百多年,突然来了个可恶的小子。”
龙墨说起此人,神色间有些复杂:“那是正统的龙子龙孙,洞庭湖龙王家的白龙太子,一看就是不谙世事的富贵子弟,没有别的本事,只是仰仗着家世便到处吆五喝六。他来我水域,说我搅乱了当地的天时气候,胡乱兴风作浪,让我滚出这片水域。我自然不肯理他,结果大打出手,我们皆化了龙身,打了足足三月,结果当地连降了三月暴雨,洪涝成灾,直把一个热闹城池冲成了一片湖泊。”
纪筱难以想象那样的浩大灾难,怔怔地接口道:“那你后来……”
“天庭责我们触犯天条,判我二人一起上了剐龙台,”龙墨说到这,脸颊微微抽动,硬是哼出声冷笑,“我还以为那龙太子家世多么显赫,却不也是被自家父亲亲手绑着送上天庭,他的命不过同我等土生野龙一般贱罢了。”
从他的言语里不难听出,他对那位龙太子已是不屑鄙夷至极,但纪筱已顾不得在意这个,他猛地紧了紧龙墨的手:“你说……你上了剐龙台?”
第九章
龙墨知道他要问什么,抬起脸与他对视了片刻:“不错,我在剐龙台上被剔去了魂魄,所幸有位仙人将我的元神封进一枚仙墨之中,沉入我们当年相斗时冲出的镜湖内。我在湖中候了百年,不知人间岁月,那位仙人说我需等一个命定之人,在他身边方能恢复肉身龙形。”他轻轻勾住纪筱的手腕低声道,“玉砚,你便是我的命定之人。”
纪筱呆了呆,又问道:“那当年与你争斗的那位龙太子也没有死?”
龙墨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偷生的办法,但是方才交手,他的修为已在我之上了。”
“你们……已经交过手了?”
龙墨指向窗外:“玉砚就不觉得方才那场雷电暴雨来得古怪么?我们虽然都不及当日盛年之力,但是这一架打得也算痛快。”
纪筱这才明白过来,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场大雨是因为两条龙在头顶打了起来,他略缓了缓,才道:“我看书中的龙都是遨游九天,纵横四海的神物,为何要为一件积怨争斗上数百年,难道如今你们还不能各自放下么?”
“玉砚说得轻巧,我跟他都是对方命中的大劫,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不会有和解的一天。”龙墨断然说道,“不过从方才来看,他底气很足,似乎已经有了弄死我的计划了。”
纪筱紧张了起来:“他……他会杀了你么?”
龙墨摇了摇头:“说不准,因为前些时候离开寄身的仙墨去兖州降雨耗费元气太多,至今尚未完全恢复,所以今晚没占着什么便宜。”
纪筱听了这话,愧疚至极:“都怨我……”
“玉砚不要自责,”龙墨用额头抵着他的额角,轻声一笑,“我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纪筱却并不觉得安慰,拽了他的衣袖急道:“可你损了修为,又如何自保呢?”
龙墨也露出些许苦恼的神色,微微拧了眉:“是啊,他若是寻到了我藏身的地方,上门找麻烦,我不一定能应付,眼下只能先想办法恢复了元气再说。”
“有什么办法能助你么?”纪筱焦急地思索了片刻,“我知道法华寺有个高僧,还有早些年一个云游四海的青玄道长,都是世外高人……”
龙墨垂眼看着他:“你可曾听说过,当年娲皇造人,曾对每个人身上都吹了一口仙气,对于丧失魂魄之人,最有裨益的便是凡人与生俱来的那股清气。但也不是所有人的气皆可用,命盘相合才是至关重要的,所以能帮我的只有你了。”他说到这,瞳仁盯紧了纪筱,“玉砚愿意把气渡给我么?”
纪筱急忙点头:“我该怎么渡给你?”
“自然是……用口渡给我。”龙墨唇角上翘,露出个懒懒的笑容。
纪筱愣住了,有些犹疑地轻声道:“真的要这么做么?”
“玉砚若是不愿意,我自然不勉强。”龙墨十分干脆地站了起来,“不早了,你休息吧。”
“等等……”纪筱忙去拉他,等拉住了,却又兀自红了脸不敢去看他,踌躇了半晌才捧着他的脸慢慢贴了自己唇上去。
唇瓣交叠的触感温热缱绻,纪筱还是头一次做出献吻这样的事来,羞得背脊上都直冒汗,龙墨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似的,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似乎真的等着他为自己渡气。略蹭了蹭龙墨的下唇之后,纪筱硬着头皮张开唇瓣,等到舌尖触到了龙墨的舌,那沉稳的伪装立刻被剥去了。龙墨一把揽住了纪筱,向他倾下身来,毫不客气地攫取起他口中的气息。
纪筱被他的唇舌功夫弄得直发晕,津液交缠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推开了他,龙墨却依旧腻着他不放:“好容易说动玉砚主动亲我,怎能一次就罢。”
纪筱掩着唇惊讶道:“你……你刚刚说的那么些话都是为了骗我亲你?”
龙墨轻笑道:“固元之事岂是这般容易的,需要从长计议才是,方才不过诓玉砚同我及时行乐罢了。”
纪筱一怔,几乎就要伸手打他。
龙墨却敛了笑容,看向窗外:“今夜天地灵蕴丰润,我还要去修炼,”他有些可惜地看了纪筱一眼,“这次且记下,待我修得真龙之身后,再加倍补偿玉砚。”
纪筱看着他突然消失的身影,一时无语,暗道这龙墨说话从来都是顺口胡诌,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过,听起来最像假话的便是那命定之说,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凡人,有何德何能同神龙对上命盘,想必无论是谁得了他,都会听到方才那番动人的说辞。
漕运案在两月后方算尘埃落定,原户部尚书李见初秋后问斩。出乎意料的是,原本该满门抄斩的李府竟从轻发落,只判了流放,其中缘故众臣子都是了然于心。明帝的旧疾时好时坏,三不五时上不了朝,他如今年纪大了,疑心更重,唯一信任的就是自己的太子延襄。这李府上下百余人命,便是延襄开口求下的。
七月初十,纪筱在京城城郊送别了李见初即将被发配边疆的一对幼子,期间自然也少不得花银两打点押送的衙役等人,直到将近午时才从京郊回返。
虽然结果已比起先好上许多,但是亲眼看着恩师家破人亡还是给纪筱造成了莫大的触动,他独自坐在老仆驾着的马车内出神,不防车身猛地晃了一记,几乎将他摔出车去。
“老赵,发生什么事了?”纪筱仓惶地抓着车内扶手,急声问道。
外间却没有一丝的回应,过了片刻,车外突然响起狂啸般的风声,车身突然一轻,紧接着剧烈的晃了起来,像是被风卷起,不知会被卷到何处。
纪筱被这突然的变故搞懵了,死死抓着车内的木头扶手,心中一片茫然,过了不知多久,周身终于安定了下来。而这辆原本的马车在狂风中几乎已裂成了一堆碎片,纪筱从中颤巍巍地爬了出来,发觉自己身处在一片密林之中。周围没有老仆,没有马,面前却有一个十分魁梧的人影。
这个人比纪筱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显得高大,看不清面目和来历,周身都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头上盖着兜帽,将整张脸都遮住了。
那人缓缓开口,声线低沉,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不对……不对,竟是个凡人。”
纪筱摸不着头脑,壮着胆子站起身询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为何会在此处,方才好像有阵怪异的狂风……”
“小子,你是何来历?”那黑衣人打断了他,瞬间逼到了纪筱面前,伸出爆满青筋的手将他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鼻间不停嗅着什么,“你一介凡人,为何会有如此浓烈的龙气。”
纪筱心里一惊,挣扎着想要挣脱开来:“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子,莫要瞒我,”那人加大了力气,抓得纪筱骨头咯咯作响,“若是惹怒了我,一手就能把你捏碎了,告诉我,那条不成器的废龙躲在哪里?”
纪筱猛地明白了:“你……你是……”
第十章
“快说,他究竟在哪里?”黑衣人似乎十分缺乏耐性,左手一松,径直掐上了纪筱的脖子。
就在这时,一支羽箭破风而来,直射向那黑衣人头颅,他猛地松开了纪筱,化作一阵风,转眼就不见了。
“咳咳……”纪筱被勒得够呛,又受了惊吓,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在近前停了下来,一个身影飞跃下马,很快就扶起了他,惊道:“青阑,怎么是你?”
纪筱收回失神的目光,定定看了救命恩人一眼,也惊道:“太子殿下。”
延襄小心地将他扶了起来,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奇道:“方才那黑影是什么人,莫非这天子脚下还有人劫道剪径不成?可恨我这一箭竟未射中他。”
纪筱虽已在心中猜测过了,却不愿向延襄和盘托出,只低声道:“臣也不知,方才遭遇了一阵狂风,随后就突然受袭,全无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