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想家。”我闭了下眼睛,“我没事儿,姐姐,你退下吧。”
“是。”她悄声说,故意踩着重重的脚步声出去了。
我翻身下床,换了一条亵裤。
然后掌心内力一吐,将换下来的布料搓成片片飞灰。
细灰扑簌簌落进炭盆里。
这代表着什么我实在太清楚了。
我爱上了东苍灵。
究竟、从哪里开始的呢,我对他的仰慕,转变成了爱情。
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搂住他的腰肢的感觉,依然残留着,又变得格外鲜明。
“报仇就此作罢。”
“东烈风,把你的儿子赔给我吧。”
我在喉间模糊自语,忍不住笑了起来。
Part10 人生大事
十六岁那年,王决给我捎来几封家书。
有时候我觉得,能够支使春雨楼作信差,我常家可谓奢侈之极。
王决虽然对母亲恨之入骨,却每每将家书尽早送入我手,从不刻意拖延、截留,我有些奇怪,东苍灵却说:“王楼主素爱谋算大局,以他的气度,也无意在小节上斤斤计较。”
我深以为然。
不过,王决亲手把信递给我,这件事实在相当奇怪,且前所未有。
“东儿,再过两年,你当年及弱冠了。”王决唏嘘道,“真是江湖一梦,光阴如梭。”
他话里有话。
我漫不经心地揣测着王决究竟是什么意思,听东苍灵清淡地说:“此事早有定论,楼主不必再说。”
王决叹了一声,起身离去,我听得云里雾里,展开信笺,逐字看起。
真难得,母亲给我写了信。
她说:若我欲行某事,当先请示过东苍灵。
寥寥数语,母亲的颐指气使表达得淋漓尽致,我实在不该对她抱有指望。
我有些失望地展开父亲的家书。
父亲的信总是洋洋洒洒:我离家这么多年,没有回过家,府里新进的小丫环只知有二少爷、却不知有我,他听了,实在难过。有茶渐渐有独当一面之势,他心里欣慰之余,却忍不住想到远在天边的我,是不是长成出色的儿郎了呢?又道,当年他和母亲擅自决定,把我送到雪山学艺,是他们的不对,问我这些时日进益如何,闲暇时还读书吗等等。最后说,我年纪日长,也应当有自己的打算。
父亲言辞真挚,我有些忍不住,东苍灵轻轻地叹了口气,过来挽住我的手。
“纵他方梦好,难慰游子思乡之情。”他微笑道,“师弟至情至性,感受也往往较常人深刻许多。”
我抬头平视他的脸,玉环束起乌发,长长地垂下,他的薄唇边凝着笑意,双眸深黑无底,睫毛细长。
闻弦歌而知雅意、东苍灵所擅长,他言谈高妙善解人意,沮丧时安慰你心情,困厄时引导你前进,他永远是你的力量——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知己与兄长。
我却只想把他按到墙上狂吻,剥掉他的衣裳,玩弄他的身体,让他臣服在我身下。
——情欲是一种多么麻烦的东西。
不合时宜的情欲是一种多么麻烦的东西。
我忍耐得指尖都有些发抖,心里悲悯地为自己的意志力大声叫好。
深吸几口气,按捺住暴虐的欲望,我读起有茶的来信。
有茶行文隽永脱俗、用词典雅畅达,几乎到了信手拈来的地步,他在文学上的天赋,确实惊人——固然是推托之辞,母亲所言不假。
他以这样的文采,对我抱怨说:“哥哥,我与萧家小姐情投意合,很想早点把她迎娶回家,但长幼有序,你不成亲,我断不能越过你去。况表姐及笄已久,舅舅三番两次过来催促亲事,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成亲?”
我简直懵住。
信笺在手中飘摇,被火燎到般化灰飞去,雪茫茫地坠落,天地一片银白。
寒风刺骨,我只觉烦闷,几欲吐血。
“师弟!”东苍灵厉声喝道。
他与我十指相扣,掌心透过来柔和清凉的真力。
我偏过头吐了一口血,抓起他的衣袖,擦掉嘴角的血渍。
“师弟……”东苍灵无奈地挽住袖口。
我心里发疼,并不回答,只是紧了紧相扣的十指,顺势揽住他的细腰。他的腰身僵直片刻,缓缓地放松下来。
“苍灵?”我们凑得这样近,呼吸可闻,我看到他深黑的眼睛里,映照出一个小小的自己。
“嗯。”他轻声应道,有点慌乱地连续眨了几次眼,和我对视。
“苍灵。”我用力收紧双臂,大概被勒得发疼,东苍灵稍稍地蹙眉,却没有挣扎。
“嗯。”他道。
他总是这样纵容我。
几乎就像爱着我一样了。
我松手退开两步,走到廊边看雪。
漫天雪片驾着风势,在空中翻滚起舞,既轻盈又轻佻,盛大地舞动着,时时刻刻都相似,时时刻刻皆不同。
我想起两三年前东苍灵念过的小词。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其中定然蕴藏着秘密。
如果能解开它,我一定能走到离东苍灵更近的地方。
但并不是现在。
“苍灵,我今年十六,也曾定下婚约。”我回头对东苍灵笑道,“可容我回家处理成亲事宜?”
他讶然地睁大眼睛,玉白的脸庞上立刻浮出欣悦之色。
“恭喜师弟。”他真诚地笑道,笑容如琼枝玉树、满目生辉。
Part11 亲缘
舅舅是母亲的嫡亲哥哥,名叫李星散,我的未婚妻是他的女儿,年纪比我大一岁,亦即我表姐。
李家,扬州大姓氏族,与常家既是门当户对,又是亲上加亲。
按理说,这等关系,和我家应该是很亲密的,实际上,几乎从不往来。
我并不很关心个中缘由。
常家诡异的事情多了,又或者,母亲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
这桩婚事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说定的。
年深日久,又少有提及,若非有茶当头棒喝,我根本不记得,我居然还有这等麻烦事——必须尽早解决的麻烦事。
我告诉东苍灵以后,次日就离开雪山,南下而去。
“这样紧迫吗?你知我不能下山,贺仪——”东苍灵稍微为难地说,然后他舒展眉目笑得好看极了,“我乐得糊涂了,些许琐事,怎及师弟归心似箭,师弟即刻去吧。”
“愿一路坦途,花开锦绣。”
他说出祝词。
“诺!”
自极北雪山南下中原,再往江南行进,从荒芜到繁华,从苍凉到柔婉——没有什么比这样的路程,更能体现文明开化的进程。
我却难以抑制的想起雪山来,在宛如天上的高山之巅,冰冷的雪终年寂静地落下,白的天,白的地,白的一切。
我低头看看身上的白衣。
……还有白的人。
惟有东苍灵有自己的颜色,他姜黄的衣裳随风轻摇的时候,就像雪地里吹开了一朵花。
可念及他,我就忍不住自问。
——他真的明白成亲意味着什么吗?
快马加鞭,我很快到达扬州。
按说我空手前来,即便有亲戚关系,也是十分失礼的;但舅舅不以为意,或者说,他似乎心烦意乱于别的东西,对我的失礼便无心追究了。
下人迎我进府,舅舅在偏厅里喝茶。
他第一眼就看到我腰间的斩命,露出十分微妙的表情。我记得他不是武人,那表情却带着了然。
他挥手屏退左右,才问道:“你……师从明光宫?”
“是的。”我想了想回答。
“怎么会?”舅舅分明信了,但还是自问,片刻后他又自答,“是了,现在是她的儿子。”
他沉思了一会儿,向我说:“是你母亲亲自送你上雪山的吗?”他虽用的问句,倒是一派肯定的口气,又续道,“你母亲对她的执着……也算天底下的头一份了。”
——我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一知半解的一切,会向我撩开面纱,哪怕是一角。
因而我故作爽朗地笑道:“舅舅所言差矣,乃是东烈风宫主致信母亲,言道欲收我为徒——”
“竖子敢尔!”舅舅勃然大怒,一掌拍在身边的案几上,“信口雌黄!”
他对我冷笑道:“东烈风何等人物,一诺五岳为倾,她诺我此生陌路,岂会给碧儿写信!”
他胸口起伏数次,才勉强平复过来。
东烈风。
我若有所思。
“你是为亲事而来的吧。”舅舅忽道,“你表姐,唉,她此刻约摸在花园,若想见,你可以去见她……去吧。”
“外甥告退。”
我当然是为亲事而来。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表姐成亲,倘若要退婚——纵使我朝风气宽松,被退婚这种事情,对一个女孩子说起来,终究不太好听。
我从小也没见过表姐几次,谈不上深情厚谊。
虽亲缘淡薄,但亲缘还是在那里。
何况,即便成功退了婚,又能如何呢?
长幼有序,只要我不成亲,有茶永远也不可能成亲,他和萧家小姐情投意合,惟愿速效鸳帐,我岂能耽误他。
我得想出一劳永逸的法子。
李家的庭院颇有曲折回环之美,雅趣之余,更有堂皇大观。
时值四月,桃花谢后,桃树上绿叶片片如碧玉,阳光洒在上面,晶莹耀眼。
少女撑着一把白色的纸伞,在桃林里漫步,她一袭红衣,裙摆曳地,草长莺飞仲春时节,她的存在却将之化为盛夏气象——
如烈火。
如骄阳。
我如同看见母亲。
她看到我,一边收起纸伞,一边漫不经心地向我走过来。
“啊,我知道,你是常幽表弟,是也不是?”她只是说着,并不在乎我是否回答,同时以娇嫩的手指理顺伞面的褶痕。
她是多么散漫、自在,又是多么骄傲啊。
“是啊,我是常幽。”我不禁轻柔地回道。
总有些人夺天地之钟爱而生,做什么都有理所当然的风度和韵致,喜、怒、哀、乐,皆为人喜爱。
如母亲。
亦如我眼前的她。
这是我的表姐,李飒。
而我居然盘算着,该怎么与她退婚。
Part12 事了
李飒审视般地注视我,眼神里瞬间染上惊艳之色,然后转成了陶醉。
——我也是以她看我的眼光在看东苍灵吗?
我胡乱地想。
“你长得真好看。”李飒赞叹着,“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甚至带着笑意。
“可是我不会嫁给你。”
世事无常。
她以八个字解决了我的难题,我不由错愕,难抑荒唐感觉。
“是吗?”
“是哦,我不会嫁给你的。”李飒把玩纸伞的伞柄,声音轻松到不像说着难以启齿的话题,“因为呀,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不会嫁给你。”
我眨眨眼睛。
“你长得可真美啊……”她叹息着,“换了别的姑娘,她们会爱上你的,没有例外——”
她又侧过脸看我,显出惊叹和迷恋的表情。
“你看,这片刻,我都迷上你啦。”
“迷上我,却不会和我成亲吗?”我有些语无伦次。
“对啊,”李飒毫不犹豫地应道,“因为迷恋和爱情是不同的。”
她在一丛含笑边停下脚步,伸手摘了一朵,放在鼻尖轻嗅。
“我迷恋新开的花朵,迷恋芬芳的气味,也迷恋你美丽的姿容。”她将那朵含笑随手插在鬓边,“迷恋什么,是我自己的选择。”
李飒嫣然而笑,仿佛看穿我的思想般,注视我又怜悯地说:“……爱情没有给我选择。”
表姐爱上了一个侠客——就是年前的事情,她十六岁了,舅舅将成亲事宜摆上日程,表姐当时应该并无所谓,但随后,一个劫富济贫、结果功夫不济的侠客跌进了她的院子里。
一来二去演变成今日的局面。
这种富家小姐浪荡子的经典话本开局,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去评价。
“你表姐那个脾气,兴之所致,救了也罢了,偏生那小贼生得一副好相貌……”舅舅脸色难看地说。
小贼名叫高流水。
“表姐意志坚定,断非以貌取人。”我摇摇头,“高流水应有过人之处,表姐才倾心许之。”
李飒之洞察卓见,世所罕见;可她还说,爱情没有选择。
我又不太确定了。
“你再去劝劝她——”舅舅不置可否,无力地摆摆手。
舅舅的举止可谓前后矛盾,值得玩味。
他急着想教我和表姐成婚,意图阻扰表姐的恋情,却又让我去见表姐——以表姐的性格,自然会说出另有真爱。
舅舅又说,去劝劝她。
换成别的男人,哪里能忍受得这种屈辱?
只怕怒不可遏,当场要退婚了吧。
……父爱,也当真奇妙。
我将手垂下,抚摸斩命,白玉剑鞘温润清凉。
这等局面,正是脱身的良机啊。
傍晚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及至半夜才渐渐止息。
我呼吸到各种活泼而新鲜的气味,泥腥味,落花香,还有雨后特有的,湿润而清爽的空气。月色甚好,明朗的月光将地面染成银白。
李飒的身姿,即使在清冷夜色里,依然浓烈如火。
她身边站着的,想必是高流水。
他是个高大而沉默的男人,眉宇阳刚而深刻,虽寡言少语,偶尔与李飒视线相交,眼睛里就流过温柔的神采。
——多么奇怪啊,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我都能窥见他们的心事,我却永远不知道东苍灵在想什么。
我漫无边际地想,右手扶上剑柄,迎上他们的目光,平缓地询问李飒。
“表姐岂不知‘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道理?”
她盈盈抬头,笑道:“这我早想过啦,有道是‘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呢。”
她不去看高流水的反应,因为并不在乎。
她是多么散漫、自在,又是多么骄傲啊。
我有些失笑,但还是站在他们离开的路上。
“你并不爱我,也并不想娶我。”李飒看着我,笃定地说,“却阻我前路,表弟意欲何为?”
“表姐说的对。”我坦率点头,“我亦另有所爱,因此,我该谢谢表姐。”
我将剑出鞘,斩命发出清亮悠远的长鸣。
“常幽无意阻扰,愿做过一场,以报表姐寸恩。”我弹剑而问,“我知表姐夫家学渊源,武功精深,可否指点在下一二?”
高流水面沉如水,从背后抽出刀来。
两个武者狭路相逢,若一眼过去,对方功力高低尽收眼底,甚至还能从对方的行为姿势上取笑下“下盘不稳”的,己方武功至少高出对手一个境界;若对峙良久,仍摸不清底细,只能打过才知道,双方必在同等境界,胜负难料;若眼望对手,或觉高山仰止,或觉深不可测,或觉实是一普通人耳,则即便身负上乘轻功,也很能难说跑不跑得掉。
我轻轻地看了高流水一眼。
——我不可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