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承认,我一直希望他说一些好听的话。
那叠照片发到我的邮箱里时我以为我们终于该到了分手的时候,他终于忍受不了我。
那时候第一反应居然觉得无所谓。
一起过去的十年,这个时间太长,以至我惊心于自己的漠然。
以前我便常常想,他太过沉默寡言,而我需要听,需要确认,需要很多尽管真真假假分辨不清却足够好听让我安心的话。
可是等到他真的说出口,我却浑身不舒服。不是因为他说得太生硬笨拙。相反,就如同从不撒谎的人说的话都像是实话一般,他说的情话从来都不像油嘴滑舌的打情骂俏。有人曾说他的眼神认真起来能让冰人情动。
他的冷静自持与现在的样子反差太大,让我无所适从。
一年也见不到几次,他这样的眼神。
我为何希望这样的他多说些什么?
突然觉得安慰。
我们都变了,时光荏苒,年华老去,然而我们身上有些特质还是未变,有些东西还在原地。难道要我自己将它们连根拔起?
凔濂。
我默念这个名字,嘲笑自己的愚蠢。
冷,溪。
什么样的父母会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还把他养成了这样理智过头的人。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以前读着这些诗句,空空自寻烦忧,以为无法可解的心病其实早成了庸人自扰。
算了,就这样过下去,留一年是一年。
我那时的确是这样想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头一次认真地想了,不只是过去与现在,还有将来。
我并不期待他会把我当成此生唯一,也不觉得我们能够长久。
我打算在他结婚的时候离开。
很多东西都被我打算到了,很多事情我也翻来覆去地考虑。我以为我已足够认真。
却从未想过居然是我先生出离开的念头。
第六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有的事情都平静如常。没有太大的改变,却仍是日日不同。
我开始偶尔上街,避开酒吧街和市中心,一个人走到市郊再坐车回来,手指留在电脑键盘上的时间渐渐变少。凔濂某天晚上突然握着我的手腕说,这里有痕迹了。
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很容易晒黑。
我说那就做个手术去把疤消了吧。原来白还不觉得,现在疤痕很明显哎。
他说,算了吧,说不定会疼。改天有时间了我陪你去买手表,总不能老像大学时候一样买个护腕遮着吧。
我说,好。
其实我六年前曾经想过去掉伤疤。柳渊也说过,算了吧,说不定会疼。这个名字刻得很小但是很深哎,你一定很爱他。
他的表情有点落寞。我想,他大概一直以为我现在的情人叫刘奕。
我并未分辩。当时柳渊还是凔濂公司的设计师,我不想给凔濂添什么麻烦。当然,也不想给自己带来纠缠不清的困惑。
直到四年前柳渊离开,我虽痛苦,却在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觉得愧疚。柳渊是个太认真的人。他说喜欢的时候,是真的喜欢而非敷衍。细心、温柔、专一,所有的优点,或者说我希望某些人拥有的东西。这些都是容易吸引别人然而又会被人渐渐忽略的。
这样的人太容易受伤,然而被他照顾过的会太过幸福,直到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大概就是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从七年前到现在,我笔下的主人公都是以他为原型——无论男女。
遇见他的时间太巧,刚好是毕业一年,我整日无所事事,偶尔找到的工作也做不长久。写字的收入是不定期的,我的情绪也随之变化。即使是我,也会为一样东西发愁。这是我那时的想法。
而凔濂那时候已是新公司的总裁。我曾经随口问过他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他说除了自己在大学炒股赚的,还有跟爸妈借的,以后要双倍还回。
我这才弄清楚他的头脑和身世也算在学校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我一共只去过凔濂的公司两次。
第一次去碰到了柳渊,之后的几年想的事情渐渐变多,然而倾诉的对象从来就不是凔濂。柳渊听人说话的时候会看着人的鼻子或者眼睛,永远都会给出适当的建议,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为难的样子,除非这种困惑是我造成的。
我一直觉得柳渊有什么不好,以致我不愿意离开凔濂?
得出的结论是,他太好,好到我觉得跟他在一起是一种亏欠。
这听起来挺像我嗤之以鼻的电视连续剧,然而和那种太过温柔的人接触过才会发现。所谓爱情的平等(虽然我的喜欢与爱情相比实在相差太大)只有当两个人相差太多的时候才会清楚地了解。付出总有将耐心消磨殆尽的时候,而柳渊的温柔却像没有底线。我心疼他,然而他也太有能力,我甚至没有过担心他的机会。
所以我从来不敢在他面前露出不好的一面。我在公司第一次碰见他的时候说我是来应聘的,结果总裁看不上,他居然也相信了。他说也难怪,人靠衣装嘛,你长成这样还穿白衬衣黑裤子,总裁要是看上了才不好。不过这样挺干净的,我喜欢。
之后我每次去见他都是这种打扮。至于见到凔濂只会是在家里,即使我有心打扮也显得怪异。
第二次去凔濂的公司是前几个星期。我走到街上准备买衣服,结果发现没钱。再然后发现凔濂的公司就在对面,于是准备找他借钱。
不得不说他的公司真的变了太多,原本只有银面外壳的大楼装上了金色的雕饰。原本我以为他的公司只有一两层,还想着怎么找,直到看见大楼的正面花体的品牌名。
即使是我也模糊地知道发展到什么程度的公司才能买下一栋大楼,于是稍微地惊讶了一刻。
走到前台时报上名字,接待说稍等,总裁马上就好。她笑得挺别扭,也不是说不漂亮,就是在公式化之后多加了一些东西。
我转身走去坐大堂的沙发——不得不说这是很人性化的设计——有人端来一杯茶。我看着一些同样等待着的人手里的咖啡,想着大概是凔濂的吩咐。
大概是惊讶的吧,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不算粗心但也不细腻的人。
片刻后有人来说可以了,我起身走向转角的电梯。那个领路的女生说,总裁办公室在顶层。然后带着公式化的笑容走了。
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话,顿了顿,凑上耳朵去听。
啊,现在的姿势一定很奇怪,我看着玻璃窗外街上的行人想。
“就说总裁喜欢的一定是男人啊,要不然那些女的都没什么接近上层的机会呢。”
“活该啦,那些女人卸了妆比我还丑咧,上次我值夜班看见那个模特,差点吓到以为见鬼嘞!”
“哈哈哈,你说的是那个谁吧,就是咯,还老和几个男模传绯闻,烂毙了!”
“你说刚才那个男人是不是总裁的情人啊?”
“就是说,看起来好像牛郎啊!!”
接下去的话更不堪入耳,我只好匆匆走开,无奈是自取其辱,无话可说。总不能和几个女人计较吧?
即使我心眼小,那也要我吵得过才行。
上到总裁办公室的二十层,我发现走廊是大片的落地玻璃窗。从上往下看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地板是大理石,大概是配合容易聚热的玻璃窗吧。
我正要推开办公室的门,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女人撞开门,直接碰上我的头,高跟鞋还踩了我一脚。我蹲下去捂着头,脚上也痛得要命。
有人冲过来扶起我,我知道是凔濂。
那女的骂了一句shit,我靠,到底是谁比较倒霉。
凔濂一边问有没有事一边把我扶进办公室,我说没事,把钱给我。我在对面看中一件衣服。
女人本来准备走又折了回来。她瞪了我一眼,说凔濂,你真喜欢男人?!
凔濂说,是。霂生你终于要买衣服了。
一边掏出自己的钱包。他看了一眼就说,没现金啊,支票行吗。我说我看中的是对面百货商场的衣服。他皱了皱眉,对女人说,借钱。
那女的眼睛瞪得很大,我觉得她的眼睛应该带了特大的隐形镜片,显得有些恐怖。说到这里,她是很少的那种化了浓妆还好看的人。
她从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我说一张就够了。她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凔濂拿过几张说,有什么好看的多买一点。你出来一趟多不容易。
她说,凔濂你搞没搞错,他连支票都不用,居然去百货买一百块钱不用的衣服?!现金男!你什么品味!!
走的时候那女的在跟凔濂吵,我隐约还能听见牛郎一类的词。
在大学的时候我跟凔濂走近一点都会有人讶异,现在差别越来越大了吧。
我突然就没了买衣服的心情。
第七章
凔濂晚上回来说,那是我姐,说话从来就挺直的,你别介意。
我说得了吧,我哪敢啊,下次在大街上见到我都得绕着走。
他又气又笑地问我今天怎么没买衣服?我说迷路了,找不到。
他说要不要在他的公司就职,也好多跟外面接触一下。我问,你准备给我多少薪水呢?他说不会比你写小说赚的钱多吧,还是算了,反正这样你赚的钱就是你的,要不我给你生活费。
我说,那你赚的钱是谁的啊?
他说都是你的还不成吗,成功的男人钱包里只带十块钱。
我说行,其余都是支票是吧。
“别闹了!”
“行了你挺满意是吧,那里去找我这么不会花钱的廉价现金男。”
他说你还记着呢!
我问什么?不知道,不知道。
他瞪了我半天,说,算了。
“对了霂生,我有事跟你说。”
我看了他半天,一点异样都没有,放弃了。我永远都不可能从他脸上看出他在想什么,这让我觉得我处于弱势。
这种感觉非常讨厌,和柳渊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我也不了解他的所有心情,却能够感受到很多的温柔与关心。
我有时候想,和柳渊的那一段几乎不算喜欢,只是保持着一种暧昧的平衡,他急于打破,而我希望求全。
我想这会不会伤他很深?转念又想,我与他相处亦不过三年而已,他还太过年轻。这与其说是我对他的祝愿,不如说是我对自己的安慰。唯独对他我不愿承认自己的卑劣,在他面前我希望自己永远是二十多岁的干净样子,甚至在诉苦时都会下意识地说很多小谎,无伤大雅却被我看得太重。
其实那时我时常会有跟凔濂说分手的冲动,只是他偶尔的关心让我觉得那近似老夫妻之间的平淡其实也已足够。虽然柳渊看似成熟稳重,他的付出却仍旧有一种少年人不管不顾的冲劲,让人觉得无所适从。
我想过,如果凔濂是那个样子会如何,结果被我自己给恶心到了。那种温柔与付出只适合柳渊,因此他独一无二。
只是我不好而已。他的爱情太过理想化,有什么人敢做他心中的维纳斯与耶稣?
四年前他向我求婚,我简直呆住,根本没想过他会用这种方式来成全他的爱情——那种决绝而热烈。
他手里攥着那枚戒指,是铂金的,那是他第一次要送我金属,样式仍是简单又低调的美。他单膝跪下来,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边,带着羡艳抑或不可置信。他说,我想要跟你到国外去结婚,答应我吧!
我静默着,无话可说,只是摇摇头。
我想大概以后也做不来朋友了。然而他又一次让我出乎意料,只是苦笑说我早就知道结果了,希望你幸福!
仓促的结尾,不似他一贯的稳重,黯然转身。
我还是坐在吧台上喝自己的那杯酒,全然不理别人对我的指指点点。想笑,又想流泪。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我环顾四周,才终于死心。柳渊如我所想一般走了。其实哪会有那种浪漫?被人拒绝之后还留在原地等谁回来?人心终究是血肉,经不起伤害。
我以后常想,如果他多等一刻,等我喝完那杯酒出来的时候看见他坐在车上对我笑着,像往常一样对我招手说,上车,带你去兜风,像往常一样带着我大白天在市区绕路绕到漫天晚霞,在我到家的时候粲然一笑再开车离开……
也许我真的会答应他。
因为,柳渊,你的条件太诱人了。
太诱人,也太梦幻,也许有人喜欢这样的方式这样的“王子”这样的故事,然而写过越多故事的我越难以相信与小说肖似的现实。
我承认我懦弱,但谁能有像童话中的主人公一般的勇气,抛下一切与情人离开?
何况,我与柳渊只是连情人也算不上的关系。
其实我曾经想过要如何拒绝他,比如说一句诗词,给他一杯名字特别的酒。说我自恋也好,狡猾也好,我只是想与柳渊做一辈子那样特别的朋友。
只是天不由人。
没想到他会在临走时再不见面,而是送了我一本书,《快乐王子》。
我知道他在告诉我他梦想中的爱情,只是谁是那只燕子,只因为王子在流泪而心甘情愿被冻死的燕子?他永远都是那个温柔又稳重的人,然而现实中有谁能做到快乐地流泪?
我翻看扉页上是誊写的诗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是个海外学成归国的设计师,对中国文化的了解甚少,我不知道他翻了多少典籍才寻得这一句。
我永远记得他说他想做个骑士,挥着长剑打败风车。
我说你想做堂吉诃德么?
他说,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有什么不好呢。只是我们的背脊被生活磨成了庸俗又现实的甲壳,学会了保护自己,也忘记了披荆斩棘。
现在想来他是带着自嘲意味的,也是,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幻想与现实的距离?又怎么会如头脑发热的孩子一般盲目迷恋?
只怕纵是浮云也成苍狗。
“……霂生,霂生!你想什么呢!”
我茫然回头看见凔濂的脸。
他笑着说,怎么这样也能走神。
我问什么事啊,他说,霂生,我今天跟姐姐说了我们的事,本来不想这么快告诉爸妈的,不过姐姐那么直,应该瞒不了多久了。干脆我们先去结婚吧!
我差点咬了舌头。
他低下头自顾自地说,根本没有看我的脸,讲了很多的计划,总体有三个重点:第一,要父母接受同性恋其实不难;第二,难的是要他们接受我们的婚姻;第三,他要带我出国。
我打断他接下来的话,苦笑着问他:凔濂,为什么那么确定我要跟你结婚?
看着他的脸,我想我终于可以让他露出这种表情,为难疼痛又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对着他笑了。
“我可以拒绝吧。”
第八章
“你在闹什么别扭?”凔濂拽着我的手,他的力度第一次让我疼得叫出声。
他放开手,红色的印子很快消了下去,我握着手腕上的伤疤吹气。
“你和我结婚?凔濂,别逗了,不要说奇怪的话。”我想我现在是该高兴的吧,却没有生出欣喜若狂的感觉。如果说我真的还在期待什么,这个圈子最难的相守我也可以得到了。
可是我却毫无来由地不愿。
我想起很久以前杨扬问我的话。他说,霂生你觉得什么人最幸福?我说,大概是想有的都有了。
他说,我以前也很羡慕这样的人,比如我爸爸。钱,权,女人,这样的人还觉得不幸福简直是欠揍。
但是我现在同情他。想有的都有了,就得时时刻刻担心失去。最无畏的其实是一无所有的人,因为什么都没有,就什么都不怕。
我说,那是死人。
他噎了半天,说,管他呢,我情愿做个没鞋穿的农夫也不想做个国王。
我说错了,是没有脚。
杨扬狠狠地瞪着我,我笑出声来。我能毫无顾忌地用言语打击挖苦讽刺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这个从小到大的损友。
很奇怪的是,我们既没上同一间学校也并不经常联络,但是我打架闹事的时候他常常在旁边看着,实在不行了就帮把手,看看实力悬殊就起哄,以至原本的软胶虾化身为急了咬人的兔子,让我吃了不少苦。当然我也常常逗他,包括在上课的时候用他的名义递给校花情书,以至于几个学校的小霸王轮番去他学校找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