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氏的话像千百跟细针,刺进胤祯心中,痛得他全身骤然缩成一团,他知道在佟佳氏心里,自己肯定已经成了个无情无义之徒,只是为了屋里那两个人,他决不能让佟佳氏进屋。佟佳氏没想到,自己撂下那样的狠话,胤祯非但没有退缩,抬头为自己辩护,反而将头磕到地上,彻底把佟佳氏拦下。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阿哥扶起来!”佟佳氏说着,扶着胤祯的肩,赶过来的苏培盛,慌忙上前要将胤祯扶起,硬是被扶起的胤祯,才抬头就看见,跟前的佟佳氏脸上血色尽褪,瞳孔收缩,如同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惧之事一般。
“额……娘,弟……弟……”他们身后,这时传来胤禛惊讶的声音,和女人迟缓的脚步声,胤祯绝望得合上双眼,自己终究还是无法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胤祯推开苏培盛搀扶自己的手,转身就见胤禛瞪大眼睛,同样恐惧的看着自己,四哥是害怕自己听到刚才的对话吗?不行,他不能伤到四哥,想到这里胤祯硬是扯出个笑容,用轻松的口气说道:“我醒来没看到四哥在旁边,就过来找四哥了。”就好比这是最最平常的一个午后,听了他的话,胤禛不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为紧张,胤祯还想用话蒙混过去,可嘴中漫出那止不出的液体,已经叫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胤禛甚至不及去想,为什么皇贵妃额娘和弟弟会在这里,人已经冲到胤祯身侧,将胤祯整个抱进自己怀中坐到地上。
胤祯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只本能的靠在胤禛,用力把口中的腥甜咽下,喃喃说:“弟弟醒来不见四哥……”
“四哥就在这里,弟弟你看,四哥就在这。”胤禛忍住鼻酸,轻声安抚道。
“四哥,中秋就到了,我们到时候和母妃一起拜月,好不好。”胤祯用力抓紧胤禛胸前的马甲祈求道。
经过今日,胤禛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如往常一般,与他们的生母德妃相处,可是听到弟弟的祈求,胤禛转头梗咽地问,他们身后的德妃:“母妃,你说好吗?”
德妃望着地上的两个儿子,急忙点头说:“好,好,到了中秋,我们一起拜月,一起……”
第六十六章
夜幕低垂,承露轩内外灯火通明,与平日的幽静不同,东厢不时有奴才进进出出,被御医留在外厅的德妃,等了又等,终于按捺不住,只带了个贴身宫女,就往里间去,还没靠近就看见珠帘内的一角两道人影。
可能是德妃的脚步轻,又或是帘内两人话说得太过投入,直到德妃已经近得能听到两人的说话声,他们仍旧没有停下来。
“若知道是如今境况,我就不那样劝十四阿哥了。”一把苍老的声音说。
另一把年轻些的声音道:“师侄,有些事悔之已晚,你要真觉得替那富察氏向十四阿哥求情,如今是心中有愧,那就应该……”
就这么两句话,叫德妃听得是花容失色,里面那两把声音她认得,年轻那把声音是御医李玉白,而另一把苍老些的声音属于李玉白的师叔刘壬。刚才十四阿哥吐血晕倒,是李玉白求得懿旨,将刘壬也宣进园来的。
原来是李玉白替富察氏求的情,那……那她不是错怪了四阿哥,错怪了自己的亲儿,一想到这里,德妃心中一片凌乱,自己刚才简直是昏了头,怎么能随便听了外人几句话,就那样去指责自己的大儿子。
珠帘里两人,这时已经发现德妃到来,他们也不知道德妃把他们的话听去了多少,就见李玉白脸色惨白,恭身退到一边,刘壬虽然惊慌,但到底年长,很快把惊慌收起,将德妃引入里间。
里间只在床边点了盏琉璃宫灯,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的胤祯,靠在床边软垫上,对着王伯益手中那碗药直摇头,德妃快步走到床边,从王伯益手中接过那碗已经不烫手的药,眼眶微微发红,愣了下才对胤祯说:“不许任性,来,快把这药给喝了。”
全身无力,靠在软垫上的胤祯,抬头看着自己母妃,撒娇地赖道:“唔,不要,这药的味道怪怪的,母妃,儿子不要喝这碗药,您让太医再熬碗甜的来嘛。”说着又扭头命令王伯益说:“还不快去把这碗给我倒了。”
德妃听了,脸色一下绷紧近乎发怒说:“阿哥不许再任性,快把这药给喝了!”从出生起,德妃就从来没有给过胤祯脸色看,这时突然如此严厉,吓屋里的奴才全都屏住了呼吸,胤祯更是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母妃。
看见儿子的错愕,德妃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连忙软下声来说:“乖,十四阿哥听话,来,把这碗药给喝了。”
也不知道是被德妃刚才的语气吓着了,还是胤祯已经没有力气去争辩,当德妃将药碗送到他嘴边时,胤祯乖乖的把嘴张了开,胤祯皱着眉头把药喝完,德妃望着自己儿子紧皱的眉头,不觉失笑道:“你四哥小时候可是从来不怕喝苦药的……”话刚出口,德妃便想起今天自己冤枉了大儿子,不禁停下了声,胤祯似乎没有觉察到母妃的不对,抬头朝房间里看了圈就说:“四哥?四哥呢!白天的时候,四哥明明说要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啊。”
德妃一脸无措,忙安慰胤祯:“四阿哥回西厢休息去了,十四阿哥听话,母妃在这陪着你不是一样吗?”
“不,我就要四哥。”胤祯不依不挠道。
德妃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一直听话的小儿子,今天为何会如此任性,她也来不及去想原因,只顾哄胤祯睡下,大儿子胤禛这会需要的是休息,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弟弟要找他,要不是以刚才那情况看,胤禛肯定会不管自己的身体,强撑在过来陪胤祯的。
德妃哄了好一会,才把胤祯哄得睡下,因为时候不早,她不便再留,便把胤祯交托给李玉白叔侄照料,她不知道在她身心趋疲的步出承露轩时,看似睡下的胤祯已经从床上起了身,胤祯挥手让奴才们全都退下,独留下刘壬叔侄。
胤祯垂眸望了眼恭敬的跪在床前的刘壬叔侄,摆了摆手说:“还不起来,我现在可没力气去床去扶你们。”
“奴才不敢,奴才不知道阿哥您伤得那么重,奴才实在不应……”李玉白磕头就道。
“怎么,你心里在怨我?刚才怎么就逼你,将真相告诉母妃?”胤祯说完,便咳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目光一直不离李玉白。
听了胤祯的话,李玉白脸色变了又变,到最后惨然说:“不,奴才不敢,的确是奴才为多宝一家求的情……”
“好了,还不都起来,我知道,这次是委屈了你,但是为了不让母妃误会四哥,我只能出此下策,你也不必为此事耿耿于怀,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是我欠了你们师叔侄。”胤祯只说了这几句,已经觉得全身发软,可是有些话又不能不说。
李玉白错愕得望着床上那连坐都坐不稳的孩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眼前这个小阿哥,已经长成这样个有城府的皇子,比起李玉白,刘壬倒是接受得坦然,当下就从地上起了来,还把仍旧愣愣跪在地上的师侄给拉了起来。
“阿哥言重了,能为阿哥效劳是我等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刘壬边将李玉白拉起来,边回胤祯道。
胤祯眯起眼,笑着说:“老头你别以为我病了,就能容你放肆。”
“老朽不敢”刘壬连声摆手道,说完这句,神色一变说:“只是阿哥,你让老朽写假方,骗四阿哥舍血做药引,要我师侄使计令德妃娘娘知道真相,这些我们师叔侄都做了,我等不敢图阿哥回报,只求阿哥能饶了我师叔侄这俩条小命。”
胤祯脸上依旧笑容不改,只是那笑容却去不到眼底,刘壬拐弯抹角的说了那么多,为的不过是打探自己受伤的原因,治不好自己,他们必定会小命不报,胤祯叹了口气,自嘲的望着对面墙的格子窗说:“是我自己把自己给打伤的。”
“自己?”刘壬和李玉白同时惊呼道。要知道能把自己伤得如此严重,这该得多恨自己,刘壬向来没把胤祯当做高不可攀的皇子看待,当听到胤祯竟这样伤害自己后,当下一面不认同得走到床边,瞪着胤祯数落道:“你知道你四哥听说用亲人的血做药引,就能把你的病治好时,那神情吗?他几乎是感恩戴德的看着我,根本不管其他人的阻挠,立刻就跟我去药房舍血,你喝的那碗药里,有一半是他的血。”
“我知道!这是我让你做的,为的是让母妃明白,在四哥心里我这个弟弟有多重要,她根本无需担心四哥会为了旁人而欺辱我。”胤祯知道自己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刚才那药汁中的血腥味,那是四哥为了他舍的血。
刘壬很生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就已经开口说:“十四阿哥,老朽现在和你说的不是你四哥而是你!你到底为何要这样伤害自己。你应该知道,无论是你的母妃还是你的四哥,甚至是皇太后和皇上,他们无不是盼望着你能健健康康的长大……”
“你以为我就是个没有心肝的人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的亲人对我的期望吗?你以为……”胤祯抬头望着刘壬吼道。话未说完,胤祯已经两眼发黑,全身发软的朝一边倒去,他落入个温暖的怀抱,虽然暂时看不见,他也知道是刘壬抱住了自己,他靠在刘壬的怀里,凄苦的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好像我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么能如此不惜福,我不知不知道珍惜,只是有时候,我真的很难受。”
刘壬望着少年眼角一滴滴滑落的泪珠,只觉得一阵心疼,他等于是看着胤祯的长辈,可是也不知道怀中着少年到底在自苦些什么,为何会难受得甚至要自己伤害自己,他惟有像哄自己那几岁孩儿睡觉般,搂着胤祯轻轻的拍着胤祯后背哄道:“睡一觉吧,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会都好起来的。”
“嗯,我的确累了,明日……明日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呢。”胤祯疲惫的喃喃道。刘壬低头望着自己怀里这少年,就连睡着了也还有放不下的牵挂,这便是生在帝王家的代价吧。
——第三卷·少年不识愁·完——
第四卷:情窦初开时
第六十七章:镜花水月
“轻点声,别把四哥给吵醒了。”是十三阿哥胤祥的声音。
“十三弟,咱们还是到外头等四哥……”没等胤祹把话说完,胤祥就打断他道:“好不容易才来了,我才不在外头等呢。”
“好了,你们都别吵了,别说四哥,连十四弟都快给你们吵晕。”胤禌话声刚落,就听到胤祥急忙转身的声音,接着就听到他担心不已地问:“十四弟你是不是觉得头又晕了?刚才就不应该让你过来……”
胤祥念叨胤祯的话,让原本犹在梦中的胤禛当下惊醒,他睁眼就转头朝地下望去,昏暗不明的房间中,年长的弟弟们扶着最小的幼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睡醒的错觉,胤禛总觉得被扶在中间的胤祯,比之前的气色更差了,他明明记得舍血前,曾一再问过刘壬,是不是真的有把握治好弟弟的病,他记得当时刘壬是一再的保证,可为什么弟弟的脸色看起来还是那么差,难道是一碗药的效力不足够?刘壬怎么不过来回自己。
“四哥……”地上站着的几个兄弟,见到胤禛醒来,都惊喜的叫出声来,外面伺候的奴才们,听见声息也知道是主子醒来,便也连忙进来伺候,一轮忙碌过后,胤禛批着外袍,靠在软枕上坐起,胤祥几人,有的坐在床边,有的坐在床边凳上。
胤禛静静地靠在枕头上,听着就坐在自己床边上的胤祥,说着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等胤祥一口气把事说完,胤禛才得空转头去看其他几个弟弟,这才发现十四弟胤祯今日不知怎么了,竟坐在床尾那头的椅子上,比起直接坐在床上的胤祥,挨在床头凳上的胤禌、胤祹,胤祯竟是坐得离自己最远的一个。
胤祯何尝没有看出来,在几兄弟里自己是离得四哥最远的,刚才四哥醒来以后,进来伺候的奴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立马就端了把椅子放在床尾处,把自己扶到那床尾处坐下,看似是体贴自己不耐久站,实质则是将自己放在离四哥最远之处,可是这样的举动,若非出于有心人授意,谅这些奴才也不敢这样做,再思及那有心人是谁时,胤祯便顿生倦意,不愿再想下去,所以虽然不悦,他也仅是抿着嘴没说话。
“弟弟,来,过来,你坐得那么远,我们兄弟如何说话。”胤禛没想太多,扬手就对胤祯道。床下伺候的老嬷嬷,这时插嘴劝道:“阿哥,十四阿哥病体未愈,您高烧才退,让十四阿哥坐近,您不怕病气染了他吗?”
这看似劝说,实质阻挠的话,若旁人说出,胤禛只怕想都不想就训了回去,可说话的这老嬷嬷是奶大他的奶母陈嬷嬷,奶母对他们这些皇子来说就如同第二位生母,这陈嬷嬷之前已经出宫与家人团聚,只是这几日,皇贵妃额娘见他舍血病倒,怕他身边缺个老练的奴才伺候,又把陈嬷嬷给传了进来。陈嬷嬷是一片忠心,而他更是向来对嬷嬷优容惯了的,这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胤祯望了眼陈嬷嬷没吭声,倒是胤祥看不得自己四哥那为难的样子,更看不得别人委屈自己弟弟,转头就驳陈嬷嬷说:“嬷嬷你老也是有些头面的人,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你自应心中有数,什么病气不病气,这些不吉利的话,若叫我兄弟再听见,可饶不得你!”
陈嬷嬷听了当下面色发白,她当然知道其中的轻重,恭维当中最忌讳不吉利的话,刚才她是仗着自己在四阿哥心中的地位,出言阻挠,她万万没想到,胤祯还没发作自己,倒是胤祥给出了头,她当下不敢再吭声,胤祥也根本不管,起身就去把胤祯扶到床边。
坐到胤禛身边的胤祯,目光一直不离胤禛左手手腕那处已经包扎好的伤口,胤禛顺着弟弟的眼光,看到自己左手手腕处,不觉低声骂了句:“刘壬这狗奴才,真是不想要命了。”
“四哥……”胤祯张嘴只说出这两字,声音便梗咽得说不下去,他把手轻轻放在胤禛手腕伤口处的纱布上,胤禛见弟弟心痛的样子,不觉心甜,又不忘板起张脸教育胤祯说:“弟弟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四哥自然无需再这样做。”
胤祯听了,愣愣的望着胤禛,前世时四哥几曾有对自己如此好过,他甚至有种如在梦中般的错觉,那边等着弟弟承诺的胤禛,可等不及了,再度催促说:“弟弟难道不听四哥的话了?”
一旁的胤祥也推着胤祯说:“十四弟你快答应四哥啊。”
胤祯往回看了自己这两个最疼自己的哥哥一番,才茫然的点了点头,他心里不禁在想,如果今生能一辈子都这样,那该有多好。
有了弟弟这个承诺,胤禛心满意足的握着胤祯一边手,转头问床边另外两个弟弟:“你们指婚的旨意下了吗?”
在场的胤祥、胤禌几人,顿时羞涩得全都低下了头,胤祥更是一下从床上跳下,手足无措说:“四哥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看见胤祥那扭捏的样子,胤禛不觉生起要逗他心思,低声似乎自己嘀咕说:“看十三弟的样子,难道之前和额娘说的,兵部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后面的话太过小声,即便是坐在他身旁的胤祯也没把话听清楚,可胤祥却像听得一清二楚般,顿时双颊绯红,朝着床上的胤禛别扭的道谢道:“谢……谢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