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扬有点惊讶:“我以为你正要出门呢,你不会是想在这儿……”
叶祺瞪他一眼,握着他的肩往后退几步,看了又看才开口:“衬衫是你自己买的?”
“不是,我妈硬塞给我的。”
叶祺替他把领口的扣子再往下解开一颗:“那还情有可原。你记着,新买的衬衫如果能在脖子和领子之间放进进两个
手指,洗过之后才会合适。另外,你的衬衣领开口、皮带扣和裤子前开口外侧应该在一条线上……嗯,这点倒是还好
。”
陈扬眨眨眼,托起他的脸仔细看:“你还研究这些?”
斟酌再三,小叶同学决定说真话。一不留神,几分平日压着的倨傲就透了出来:“一代通文墨,二代识风雅,三代方
知礼仪。”
生平第一次,有人明着跟他谈出身,而陈扬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叶祺身上隐着太多似乎是世袭的气息,士族清
贵加上老派西学的传统杂七杂八地聚拢在他的言行举止中,让人不知不觉就要仰头去看他。陈扬跟着叶祺往外走,心
里千回百转,最后泛出一层隐约的骄傲来:这座宝藏,终究已经是他的。而眼下来日方长,他一点也不心急。
就像砖墙里封着的光源,被陈扬撬开一条缝后金芒乍现,而小光源本身反倒惴惴不安了。电梯里,叶祺慢慢凑上去碰
了碰陈扬的唇角,小声嘀咕:“你要不是我的人,我才懒得管你衬衫合不合身,穿得够不够妥当……”
陈扬低垂着眉眼,正看到叶祺长年弹琴的修长手指伸过来,形状圆润,触到脸上却带着微微的凉意,多少有些气血不
足的感觉。
这一阵心软来得铺天盖地,疼痛滚着感慨一起汹涌,陈扬抬手牵住他漂亮的指尖,吻一吻,接着一路上都没放开。
叶祺在副驾驶上指挥陈扬哪儿直行哪儿转弯,十分钟不到就停在一家不怎么起眼的乐器行门前,这么晚了早已关门打
烊,却开了一扇侧门等着叶祺驾临。
陈扬忙着看人家的店面,身边叶祺被他握着手指根本走不了,无奈地叫他:“陈扬?你先放一放。”
这边脸色微红地放开了,被放开的那个倒大大方方反手扣回去,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啄,这才开门下车,站到台阶上等
他停了车过来。
斜角度的暖黄灯光,打在叶祺身上有种说不清的沧桑感,轮廓勾勒得纤毫分明,望之却如隔世,羽化而登仙之感。陈
扬抬眼一看,差点真的痴了,赶紧拉了人往里走,躲开这个奇特的气场。
外厅里摆着十几架全新的钢琴,柜台里老板听到人声,转身对叶祺笑笑:“来啦?帮忙看看那边三角架的音质怎么样
吧。哦,还有,里面进了一新的古琴,你感兴趣就去过过目。”
这显然是老熟人了,陈扬没有多问什么,过了一会儿叶祺就从一堆钢琴里转出来,跟老板低语几句便引着他进了内堂
。赫然一架琴摆在正中,大约是价值不菲的,陈扬确实什么都没看懂,好整以暇等着叶祺解释给他听。
“制琴之要,博大精深。桐为阳,宜作琴面;梓木为阴,宜作琴底。阴阳相配以召和。面圆法天,底方法地;广六寸
法六合;长三尺六法三百六十日周天度。徽十三,法十二月;文上有池,言其平;池下有滨,四海滨服;龙池八存,
法八风;风池四才,法四气;腰腹四寸,法四时;琴弦取蜀中拓丝为上。调剂阴阳,平和水火……”
这淡淡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叶祺转过头笑了笑:“都是老说法了,现在这琴早就乱了,能弹而已,你也别当真。”
两人相识不到一年,若有若无的神秘感在亲近了之后反而更清晰,陈扬顿了很久才问他:“你怎么会背出这些……”
叶祺想了想,记忆中一无所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知道而已。”
这才算一扫方才静穆的气氛,两人出去一看,老板留了张字条压上钥匙,竟然已经放心大胆地打道回府了。倒是叶祺
习以为常,关门落锁,钥匙往一边的盆景下一塞就完事了。虽然说起来这家乐器行主营的是大型乐器,要搬也搬不走
什么东西,但人对人的信任其实还是存在于某些纯简的人之间,这样想或许更温暖一些。
陈扬一声不吭开了车在阶下等叶祺,光线一明一灭间真觉得他是从魏晋时代穿越来的,飘飘欲仙,不像个血肉之躯。
第十二章:溪云初起(2)
世上有种人天生就有强于广大人民群众的求知欲,有的靠勤勉,有的靠天资,最终会在读书这条路上走得很远。作为
勤勉代表的陈扬亲眼看到了叶祺是多么懒散,说实话他嫉妒叶祺的博闻强记,因为来得太轻易,简直信手拈来。
叶祺出神地望着窗外缓缓流动的璀璨夜色,慢慢解释给他听:“我的记忆好像是图片式记忆,不是一直这样,我也不
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作……”
陈扬趁着打方向盘的间隙含笑看了他一眼:“一旦发作,你就过目不忘是吧。”
“嗯,对,所以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记住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叶祺不知不觉把天赋异禀当成了某种间歇性精神
病来谈论,浑然不自知。
陈扬边想边说,语速稍稍慢下来:“那就是说,你应该还一目十行,半页纸留个图像在脑子里,一边处理一边就可以
接着看下去了……怪不得你敢号称自己博览,这也是偶尔发作的?”
叶祺斩钉截铁地说:“阅读速度当然是客观存在的,不会只是偶尔发作。你别诬陷我啊,除了跟你,我可从来没提过
博览的事。”
这是个熠熠生辉的人,从来都是,最可贵的恰是他的温文平和,绝不自傲。陈扬一点点回忆着叶祺真正看起书来的样
子,谁跟他说话一概都听不见,心想他确实也不算懒,只是不喜欢的事情不肯迁就而已。作为一颗恒星,陈扬在个人
问题上的至高理想无非是有另一颗恒星与他交相辉映。当初模糊的念想,转眼已经成真。
也许正是这么个万物不萦于心的性子,才让陈扬觉得被他惦记是无上荣耀的事情。谁知道呢,如今情缘已深,原本都
是天意。
既然咱看着不真实,脱光了抱在怀里肯定就真实了。陈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可惜一个不识趣的电话扰了他
用牙齿咬扣子的兴致。
叶祺的手机就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赫然跳动着两个硕大的汉字:韩奕。
陈扬反应比该接电话的人还快,劈手夺过来就按了免提,叶祺好像没看见他干了什么,很平静地“喂”了一声。
这回那头倒没给他们送上什么劲爆的开头:“是我。你最近还好么。”
“还好。”
“上次程则立的事情……”
“哦,大家都有点多了,跟你没关系。”
“有人通知你下周同学聚会么,我想你要是不去,我也就不去凑热闹了……”
这俩旧情人不咸不淡地说着话,陈扬的手却一动不动僵在叶祺的胸口位置,一种陌生的叫做妒火的东西噌得一下熊熊
燃烧起来。什么叫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散都散了你还想见他干什么?!还有我的叶祺……小小年纪就落进了你手里
……
这么一想如何还收得住滚滚思潮,叶祺很客气地用一句“我不确定下周有没有时间”结束了通话,转头却看见陈扬眼
底都快泛出血色来了。
嫉妒其实没什么,遇到这么高山仰止的情人就注定了在你之前他……但陈扬居然忘了做润滑,手指扣进去很快寻到某
一处,甚至没等到叶祺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就不怀好意地往下一揉。叶祺立刻闷哼了一声,堪堪说出一个“你……”字
,下一次却是略弯曲了手指用指甲划上去的。
陈扬明明白白看到他浑身一弹,却听不到任何预料中的声音,于是定睛去看:只见仰卧着的那个人偏过头不看他,咬
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所谓针锋对麦芒,说得就是这种死不让步的情形。陈扬连自己的快活都不要了,伏在叶祺身上来来回回地磨蹭那一点
,一心只要他屈服。谁知叶祺素来温和,最恨的就是别人逼他,这会儿随陈扬如何求索,他再怎么颤抖就是绝无声息
。
后面一边疼得磨人一边积累着暗涌,前面却被人很好地照顾在手心里,无所不用其极,叶祺咬唇咬得血腥气四溢,呼
吸渐渐深促,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陈扬听到他气息紊乱,终于还是醒过神来,顿住了动作,小心翼翼问:“你没事
吧……”
叶祺转过眼来,目光深邃冷定,只最里头燃着一把熄不掉的火,慢慢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要,停。”
这一次做完,叶祺用力甩开陈扬,自己撑着去了洗手间。
那边水声依稀,陈扬搭着空调被坐在床头,想着想着,懊恼地一拳砸在自己头上。这算什么毛病啊,不就人家老情人
说了几句无所谓的闲话么,他居然又把叶祺弄得这样。平心而论,人家没有半点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处处照顾得无微
不至,以前的恋人提都没提过……
床头灯被叶祺关了,在周遭的黑暗中两人一径沉默着。叶祺不能压迫心脏,从来只能向右侧卧,可这一转必定转进陈
扬怀里,所以他没有动。陈扬也知道他没睡着,犹豫了好半天,轻声对着上方的空气说:“对不起。”
没人搭理他。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是我又没轻没重了……”陈扬语无伦次,真想赏自己一巴掌。
又来了,他又来了,每次他收起那套内敛的自信,在自己面前露出慌乱无措的情绪来,一切坚持就统统沦陷。再生气
也盖不过此刻的不忍心,叶祺叹了口气,开口道:“我很疼。”
陈扬侧过身抱住他,满怀愧疚,几乎不敢看着他疲惫的眼睛,只好埋头在他颈窝里不动。
叶祺略显沙质的声音慢慢响起来:“韩奕在高中里有交情的人很少,也就我和程则立。我如果不去那个聚会,他犯不
着跑去见同校同专业的程则立。”
“嗯,我知道你和他已经没关系了。”陈扬的话接得很快,听上去倒真的心无芥蒂。
叶祺苦笑,心想你要是这么想得通,为什么现在我全身上下不是疼就是酸?
“叶祺。”
陈扬停了停才开口,仿佛下了好几辈子的决心。叶祺没有做声,只是伸手握住了他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缓缓摩挲着
。
“我爱你。”
叶祺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还笑得很放肆:“你啊,这话非要留到这时候才肯说,是不是没有韩奕的电话你就准备一
切尽在不言中了?”
陈扬不满意,抓着他的肩晃了晃,也不管他是不是筋酸骨软。
叶祺转身拥住他,收紧手臂加深了这个拥抱,随即在他耳边低语:“我也爱你。”
一句话,三个字,这气就算消了?!陈扬根本没脸见人,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你太纵容我了。”
既然都醒着,不如趁气氛温软多聊几句。叶祺拉着陈扬的手放到一阵阵发痛的后腰上按揉,一面问他:“你有没有喜
欢过别人?在我之前。”
陈扬仔细想了想,又想了想,别扭地承认:“没有。”
叶祺轻笑了一下,在他怀里寻到了最舒适的位置,然后合上眼:“你听我说啊,你真的是跟谁都不一样。你知道的,
我的心思不太放在这些事上,之前……咳,跟韩奕的感觉就像是碰巧同路了,相互扶持着走一段。但你,你就像我生
来要奔赴的目的地,是我的宿命。”
陈扬拿捏着力道替他揉腰,心脏浸泡在似水柔情里沉沉浮浮,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的爱人在努力地把自己从惯
常的宁和里剥出来,坦然无畏地向他奉上脆弱的真实,无论这过程有多么疼痛,充斥多少挣扎。陈扬想,你都把我看
作宿命了,我还能拿什么回报你呢。
这世上还有没有比“我爱你”分量更重的话?
一定有。我可以默默地守着你,直到驱散你心里所有的阴霾,直到你笑起来不再蕴着忧郁。只是这些都不需要言语,
我会一一做到。
有时候最简明的话就是最有效的回应,陈扬不懂怎么跟人恋爱,却通晓人心的底细。他施力把人抱紧了,胸膛相贴,
心跳声仿佛合二为一:“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所以没的比较。我只爱你,我也只有你。”
就在陈扬感慨自己无以为报的时候,叶祺也在私下回忆,这个一剑光寒十九州的人是怎么落在了自己手里,眼下满心
满怀都是无害的温柔。大概最初的最初,他也是有那么点心醉神迷的吧,否则何来一路如此顺遂。
他拨开陈扬半敞的衣襟,纯粹而耐心地亲吻他,在心口徘徊不去,感受那一层温热切切实实是从心底透出来。
叶祺觉得他所有求之不得的颠沛流离,都已经得到了偿还。
在这个人的身边,太轻易就可以安然睡去,谁要管它明日是洪水滔天还是山崩地裂。
第十二章:溪云初起(3)
学校每学期开学的前三周都会有个徒有其表的“学风大检查”,今年不知谁出的馊主意,竟然拉了无辜的学生会进来
搞什么自检自改,学生自治。这天陈扬大清早接了个电话,很快开始到处打人家手机约定临时部门会议的时间,雷厉
风行的派头又拿出来了,听得叶祺闷在枕头里暗暗感叹:这才是他最熟悉的陈扬。
等他风卷残云般收拾了部门里所有宅在家里的懒骨头,定下来下午在徐家汇某茶坊里开会,转眼又露出仿佛能滴出水
来的柔和神色,蹭到叶祺面前抱怨他腰疼。
这一转未免转得太迅猛,叶祺实在反应不过来,于是婉转地表达了一下他的感受,不料换来陈扬一番讥讽:“你以为
你就表里如一了?”
叶祺转了转眼珠,慢悠悠道:“我哪次上你不温柔体贴?我哪次让你上不配合你?我怎么就表里不如一了?”
两人做朋友没做多久就不对头了,工作上斗嘴也大多为了做戏营造效果,说来还真没好好享受过打情骂俏的乐趣,不
由都来了兴趣。
“你个得着心脏病还替人家跑五千米的神经病,浴室里那点水汽你就叫气压低了,你受不了?”
“你个扎了啤酒瓶都一声不吭的怪胎,隔三差五缠着我喊腰疼,你还不假?”
“你……你衣服都不穿一件就跟我吵?你怎么好意思啊!”
“跟你这种人共处一室,穿衣服不是多此一举么。我问你,昨天我那件衣服洗完澡才穿了几分钟,啊?”
“……”
“怎么了?你没话了?”
“……叶祺,咱面子都不要了,能留点儿里子么。你也太不要脸了。”
“……滚,你更不要脸。你自己低头看看,看看!”
“你找茬是吧,这一大早的,你不也一样么!诶,你,你……呃……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