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慕染是吧?”晏沫别过头,安静地望着底下,“我记得我离开枕月楼的时候,他仍叫凤歌,后来我于扬州与他有过一次偶遇,他倒是没多大变化,我听他身边的男子唤他慕染,便当是自己认错人了,可那天同在的有几位官员都是我的恩客,见我盯着他瞧,便闹着要我给他敬酒,我不经意间发现他腰间佩饰,方知自己并未认错人。可能是我变化颇大,他却没能认出我来。”
提及旧事,总容易令人神伤,晏沫说:“那时候我看到离慕染看他身旁男子的眼神,就知道他俩关系特殊,剪湖,这世上的情爱之事本就如此,付出往往与得到不成正比,所以如果能找到一个真心愿意对你好的人,给对方开一扇窗又何妨?”
听到这里,剪湖终于也忍不住朝着苏白的方向看去,“你又怎么能肯定那人确是真心待我。”
晏沫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来,“感觉。”荒唐的答案,却莫名地让人愿意信服。是时苏白转过身来,像是有所察觉到背后的目光,忽然向他们这边看来。
晏沫对上苏白的脸,忽而怔了下,但很快地又回过神来,他问剪湖,“你可曾发现此人长得很是面善?”
经他如此一问,剪湖又将苏白那张清秀的脸庞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后回答,“眼熟是有些,但我并不认为我与他乃是旧识。”
“我看未必。”晏沫微微扬了下唇角,接着抬起如玉般的食指指了指那楼梯方向,道:“他似乎瞧见我在看他,剪湖,要不要请你的朋友进来一同喝一杯桂花酿?”
剪湖不语,而晏沫也只是莞尔。
苏白似是真的看到了在那扇镂空雕窗之后有双眼睛正盯着他瞧,于是抬起脚步往那间房去了。
晏沫瞧他上楼,则起身给他去开门,对此剪湖并未阻止,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酒,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烦乱。
苏白走到门前,甫要叩门,却见房门已打开了,而后一名模样端好的绝色男子出现在他面前。
晏沫侧身给苏白让了条道,嗓音柔和中又带了几分轻佻,“这位公子请进,我……”他的目光刻意往屋里扫了一眼,接着启口,“与剪湖已候公子多时了。”
“剪湖果然在这儿!”苏白一喜,旋即入了屋内,晏沫顺手合上门,紧随其后。
这屋子的布局很是奇妙,先道这外间,由屏风分隔,屏风之内想是沐浴所需的木桶洗具,而屏风之外,却只有一张软榻,榻的尺寸很大,上头摆上一张矮几,可容得下四人共坐。而从苏白这个位置往内室看去,只能瞧见一张琴台,台面上那把琴应是好琴,放在里屋,怕是给恩客弹不全整首,就该干正事儿去了。
苏白就往里头瞄了一眼,很快的又将视线收回来,对上盘膝坐在榻上的剪湖,那个男人却只自顾自地喝酒,纵是连瞟都不愿瞟他一眼。
苏白心中不禁一慌,生怕剪湖是生了气,不满他这一路的跟随,他正琢磨着要怎么开口,方才那小倌却已凑了过来,笑着拉过他的手一块儿到矮几旁坐下,这才自我介绍道:“这位公子好生羞涩,不知当如何称呼?”
晏沫这人生得标致好看,却没有那种落俗的妖气,他的媚很是内敛,只有在应付客人的时候才会露出惑人的风情,晏沫是觉得,若非恩客,则无需费太多的功夫去勾引蛊惑,那样的事儿干多了,下辈子怕也难投个清白人家,再来他本身也并不喜欢卖弄风骚,省得被人背后讲些难听的风言风语。
“在下苏白,字子矽。”面对晏沫,苏白倒是不别扭,而晏沫更是自在得很,“我叫晏沫,苏公子,今日请您进屋,说到底,还是因为剪湖。”
“晏沫!”剪湖看晏沫这势头,显然是要替他出头与苏白好好谈一场的样子,他担心晏沫乱说话,则连忙唤了一声。
晏沫却只是回了一个浅笑,似是以此让他安心。却见他从桌下的托盘中取过一只玉杯,将杯中斟满酒水,而后又推到苏白的面前,有礼地启口,“苏公子,喝一杯桂花酿吧!”
苏白还算得上洒脱,提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将玉杯轻轻放回到矮几上,见晏沫又来给他斟酒,他也不劝止,只对剪湖道出一声,“抱歉。”
剪湖却是怔愣了下,略为不解苏白这句抱歉又是从何说起,眸中不禁泛起一层困惑的神色,“何以道歉?”他问,想着先前在桥边,他对苏白说得那几句话倒是说重了,真要说抱歉,似乎他来说更为合适些。
而苏白自是也有自己的理由,方才瞧剪湖对他有意疏离,他心里确是难受得很,总觉得有些话堵在心里不说出来,就会憋得慌。所以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问个清楚,“剪湖,是不是我让你觉得困扰了?如果因为今晚我说的那些话让你觉得难以接受,那我向你表示抱歉,但是,那些话我不会收回,因为我是真心的。”
剪湖觉得苏白这人说话实在,就这点而言,他很是欣赏。他也不傻,又岂会瞧不出苏白对他的真心,方才他与晏沫道不确定苏白待他是否真心,要的也不过是个推拒的理由,事实上,他是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
虽然剪湖与苏白从认识至今也就区区几个时辰,但很多时候,感情的虚实只消一个眼神便能辨出真假,很明显,苏白的眼中带着一种叫真诚的东西,这是剪湖无法忽视的。
沉默了良久,剪湖复又喟然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低骂出两个字,“傻瓜。”这傻小子果然不是一般的痴傻,剪湖依然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好,值得子矽这么个少年侠士如此待他?
“其实,不值得。”半晌之余,剪湖又浅呷了一口水酒,如是叹道:“我不过是一个卑微下贱的男妓,根本配不上你。”
“那是以前,如今你已不是小倌。”苏白旋即反驳,却全然没有意识到晏沫仍在一旁,已将他的话听得明白。
晏沫那人虽然认命,却并不下贱,苏白这话说得随意,却恰恰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晏沫听了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出于一种报复心理,他立刻回了一句,“就是啊,剪湖你现在已不是小倌了,再说了,人家苏公子也不见得有多清白。”
这话说得极为不敬,以至于苏白闻之立刻蹙了下眉头,而剪湖亦是被吓了跳,赶紧拧了晏沫一把,训斥道:“别乱说话。”言下,他又对着苏白一个劲地赔不是,“实在不好意思,子矽,晏沫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你莫要与之计较。”
苏白起初脸色确是不怎么好看,但此刻听剪湖替晏沫求情,他也就不打算再多追究了,而正在这个时候,晏沫竟是又开了口,“苏公子,其实我也小不了你几岁,若按我七岁时你九岁来算,你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四而已,我说得对吗?”
“你怎么会……”苏白一惊,又细细将晏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却始终想不起自己与此人相识,若说晏沫是枕月楼的小倌,认得他倒也说得过去,可偏偏这晏沫出身于翦水榭,却又怎会对他的年龄如此清楚?
这厢苏白正困惑不解,那厢晏沫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般笑着启口,“苏公子,晏沫七岁前都住在枕月楼里。”
苏白的手握着酒杯,而就在晏沫的话音扬起之际,他的手略微地抖了抖,震得杯中酒水险些翻洒出来。
晏沫仍在淡淡地笑,仿佛自己只是个看戏人,但剪湖却忍不住了,他纵是再迟钝,此刻见苏白这般反应,也当意识到了什么。
“子矽,难不成你也在枕月楼里待过吗?”剪湖专注地凝视着苏白的瞳仁,试图在那对眸子里看出些什么,“你在枕月楼待过对吗?也就是说,在我们没有遇见之前,你就认识我了,是吗?”
苏白没有立刻回话,而是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是,甚至就连这次你我相识,也是我设计好的,我以为你还会认得我,可是剪湖,你怎就将我忘得如此彻底?”
“你……到底是谁?”伴着剪湖的问语,苏白笑得稍显凄楚,“我初入枕月楼的时候,有位长我十岁的哥哥在湖边救了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的我,当时他摸着我的头给了我一颗杏子,告诉我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是他给了我生存的信念。就是从那日起,我对自己说:总有一日我会出去,等变得强大后再回来,然后带他一起离开。”
他顿了顿,提起面前的酒杯,将杯中微甜的桂花酿一口饮下,接着启口,“可是,当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而那位哥哥,就是你,剪湖。”
卷柒 再忆枕月
对于苏白所说的事,剪湖有点印象,他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夏至,他刚祭祀完回来,就听说楼里又来了一批新人,当时他也没放心上,只在回房的途中路经后院的湖泊,见有个孩子似是打算轻生。
其实在这枕月楼里,每年因为各种原因而生轻生念头的小倌不在少数,剪湖见惯了这类的事儿,倒也不会觉得大惊小怪,只是那会儿,他觉得这个孩子有些特别,即便是打算跳湖,可眼神却依旧坚定得很,那不是对求死的一种执念,却是对于某种信念的一份坚持。
剪湖觉得这种眼神在欢馆中是很难得的,是时也不过想要留住些稀罕的东西罢了,正巧那时边上有个下人正在采摘杏子,他就向人讨要了一颗,而后走上前,装作随意地坐在那孩子身旁,将杏子送到男孩面前,“给你的。”
剪湖不记得当初那孩子接过杏子后,自己是否真的有摸过他的头,但记忆中,那天他似乎和那孩子聊了会儿,具体说了什么,他如今也记不清了,隐约想起好像有谈到这楼里的小倌。剪湖说他也是枕月楼里的小倌,那孩子很惊讶,没多久又表现得很了然。
那以后,剪湖与那孩子又在楼里偶遇过几趟,他看着当初的男孩一步步地往上爬,也听说了他的名字,叫“清杏”。当然,这绝对不是真名,干他们这行的,除却像他凤剪湖这种生在欢场长在欢场的,又有几个会用自己的真名。
清杏,杏子,剪湖时常想:如果没有他赠予的那颗杏子,想必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清杏。
有些事到如今,剪湖的记忆都已变得很模糊,但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或是某几句话记忆深刻。
清杏走的那个黄昏,剪湖和几个小倌一块儿在楼道上看着,其中有个小倌就说:“清杏要是不走,恐怕会成为第二个凤歌。”他们口中的凤歌,指的便是当时被剪湖处处保护着的离慕染。
那日剪湖还问:“歌儿怎么了?”
而后那小倌又道:“绝色啊,而且有手段,你看凤歌小小年纪就那般城府,若真登了台想要夺花魁之位,咱们中一个都不是他的对手,而那清杏,自也是个为保全地位可不择手段之人。”
就为这,剪湖与之大吵了一架,直至很多年后,他再度回想起这句话,方觉那个小倌对慕染的评价其实一点不错,只是,对于苏白的评价,却错得离谱。
苏白此人正派得很,甚至不屑任何旁门左道以及下三滥的手段,在他看来,不管什么事儿都该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来公平较量。
但是当年还是孩子的苏白很少说话,嬷嬷有时叫他去斟酒,他也就提着酒壶去给人倒上一杯,有客人摸他,他便稍稍往边上避一避,而有种客人就是喜欢他这种冷清的性子,以至于那阵子,这个未满十岁还没正式挂牌接客的小倌却在短时间内人气大涨,不过追溯缘由,倒要说是无心插柳。
此刻,剪湖手持玉杯,浅抿着那杯中佳酿,回忆着过往的种种,半晌之余方才抬眸再对上苏白的瞳仁,那对眸子依然澄澈,里头也仍旧含着一抹坚定的光色,只是比之少时,似乎还多了些什么,那就仿佛历遍了世事,对于某些事的一种看破。
看破,勘破,然而凡人,最难看破的却终究还是红尘。眷眷浮生,情之一字。
苏白说:“我原以为,再见时你会认出我。”
剪湖将酒杯放下,浅淡地唤出他的名字,“清杏。”
“是,是我。”苏白一喜,他这人容易满足,从不会奢求太多,剪湖一开始没能认出他不要紧,此刻想起来一样会让他感到快乐,“剪湖,你终于想起我了。”
一旁的晏沫想这二人定是有些话要单独说来,他若在场想必不太方便,于是起身道:“你们先聊,我出去一趟。”言下已姗姗而去。
苏白明白晏沫的用意,这会儿倒是对之前自己无心说错的话感到有些愧疚,正此时,剪湖的话语又再度响起,将他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那么子矽,趁这会儿只有你我,不妨将话说个明白吧?”
“嗯。”苏白专注地凝视着剪湖的双眸,用一种认真至极的口吻轻柔地问道:“剪湖,你如今已知,我亦不过出身男馆,又是否还会觉得配不上我?”
剪湖并未答话,却是用一种很淡薄的目光盯着苏白瞧了一阵,苏白稍显紧张,只怕剪湖再次拒绝,于是连忙又道:“谁又没有个过去呢?剪湖,为何不肯给我一个机会?也许,幸福触手可及。”
轻轻地呵了一口气,剪湖终于启口,“我非不愿给你机会,只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你应知道,我心里……”
他的话未能说完,苏白已明了他的意思,“我知你心里有离慕染,可是你想要的,他给不了,”他顿了顿,才接着吐出四个字,“而我能给。”
尔后,剪湖又沉默了许久,最终,他提起酒壶,又为苏白空了的酒杯中斟满了酒,“喝酒吧,这桂花酿口味很醇。”
剪湖这话的意思自是不愿再谈,苏白也不愿逼得他太紧,便与他一同喝起了酒,其间剪湖问了苏白这几年的情况,苏白道:“当年带走我的那个人是我大哥。”
剪湖挑了挑眉,没有出声,只等着苏白继续说故事。苏白喝了口酒,娓娓道来,“我与大哥在苏州走散,他找了我很久才查到我是被卖到了枕月楼,便筹钱替我赎身,我家本就穷苦,这一折腾,算是穷得身无分文了,所以只好留在苏州打工,可是后来……”他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话语,良久,才又出声,“后来,哥哥生了场大病,去世了。”
苏白把这个故事说得很淡,就好像死掉的那个人并不是他的亲大哥一样,剪湖只是静静地聆听着,苏白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年,“大哥死后,我在这世上就没了亲人,幸好后来遇上了一位师父,他道我侠骨清奇,欲收我为徒,我便跟了他,这才学得一手好剑法。”
或许是因为感情太过投入,苏白的眼中渐渐漫开一层忧伤,他一杯又一杯给自己灌酒,桂花酿后劲很足,几杯下肚,竟也掀起腹中一片炙热。
苏白提起酒壶,欲再给自己杯中满上,然而手却被剪湖按住,他抬头,对上剪湖的双眸,可视线却已显出模糊,看不清对方,只隐约还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思念了许多年,也爱了许多年。
微醺的夜,辩不清究竟为何悲伤,也许是觉自己命运多牟,抑或是感慨于这段长达十余年的单相思。
剪湖的嗓音幽幽淡淡地在耳畔荡开,“子矽,别喝了。”他起身,绕到苏白身旁扶起他,“我扶你到床上去歇一会儿。”
苏白为人虽豪气,却是不胜酒力,以前他师父总嘲笑他,说如此少年英雄,偏生练了那么多年,酒量还是上不去,略微多喝几杯就立马蔫了。而他却说,这有什么?练武者到底是以功夫论天下。
偏偏这夜,无人灌他,可他却喝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