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好相处的人,叶祺冲他坦率地微笑:“不用了,给我拿个杯子直接加冰块吧。”
“喝冰的?你那胃又不管了?”陈扬适时地揽上他的肩。
叶祺顺手摸摸他近在咫尺的膝盖:“美酒在前,谁还顾得上胃。”
老板半真半假地用鄙视的眼神扫射他们,转身回吧台去了。
因为方才一直有老板陪着,不少到得晚的都以为陈扬还没伴,接连几杯斟满的酒都送到他手边来,万分殷勤的样子。
老规矩了,拿起来喝一口就是应了别人一起过夜。
叶祺矜持得很,自己垂着眼一口一口抿他的朗姆,极偶尔地发出一点咀嚼冰块的声音。陈扬一杯一杯地推回去,要么
摇头要么沉默,直到真正有熟人过来了,不得不开口寒暄几句:“对不
起。”
来人笑得随性,确实是惯熟的表情:“哦?你还从来没回绝过我呢。今晚有伴了?”
陈扬懒洋洋地把左手抬起来晃晃:“私定终身了,就算出来了也不是出来玩的。”
叶祺的左手被他不动声色地握住,继而压在后背与座位之间,明显是藏匿的意思。僵局未解,这样别有深意的小动作
叶祺却不忍心去挣脱,于是任他如何摆布。
老板正好招呼了熟客又走过来,眼睛一扫便笑开了:“算你识相,让人看到了他手上的戒指,那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
叶祺好像很惊讶:“陈扬有这么抢手?”
陈扬闷声不吭,老板就替他答了:“那是肯定的。他自己条件就好,原来手上又大方,消失这一年多真有人一直惦记
着他。”
叶祺笑笑,没多说什么。可那边老板又去忙了,这边叶祺就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这一酒吧的人你到底睡过多少……
对不起,我实在火大,你让我静一静。”
目送他走到吧台边坐下,陈扬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当初空有风流却不快活,如今真的快活了
,风流又成了风流债。当真不是万花丛中过的命,他想来想去,觉得要劝回叶祺实在是词穷。
谁能想到,这么个一点就炸的高危时刻,居然有人来找麻烦。
就是刚才他推了的那熟人,见叶祺一个人坐着,晃过去竟开口与他搭讪。原本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悉程度,一起睡
过也相互抢过人,对方是什么德行陈扬再清楚不过。虽然叶祺没有喝那一口酒的意思,但有人靠近他就如同往陈扬嘴
里塞了只苍蝇,又酸又辣的怒意瞬间飙到了最高点。
那人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逗叶祺搭腔,忽然领口被人整个拎起来:“你这算什么意思?”
陈扬的声音低得吓人,仔细听还噼里啪啦冒着火星。被威胁的人似是觉得好玩儿,脖子一梗就接了话:“你说定了,
没准你旁边这位还想玩儿一阵子呢。不就问问么,你至于么。”
陈扬硬忍着没出声,试图让自己缓和一些。
“这么宝贝?有种倒是别带出来见人啊!”那人的眼睛微微发红,倒是真的失态了。
叶祺知道陈扬要炸,从旁边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凑在他耳边劝道:“行了,把他放开。打声招呼我们就走吧。”
陈扬整个胳膊都在抖,叶祺用了点力才把他勉强拦住。吧台里忙碌的几个调酒师都停下了活计,周边一小圈人都在往
他们这儿看。老板闻声而来,皱着眉听叶祺解释了几句,只说“你们尽管走这里交给我”,拍拍陈扬的肩便去替他们
收拾烂摊子了。
陈扬这会儿倒是乖顺了,被叶祺扣了手腕一路往外带,途中一声也没吭过。
直到第一个十字路口近在眼前,叶祺才问出他闹事之后的第一句话:“你到底怎么了?”
语气很平静,颇有点不计前嫌的感觉。陈扬犹豫着,抬手一点一点地抱住他,最后用力收紧。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就是不想让你沾上那些不相干的人。”
——听听,多稀奇。你混得风生水起,一翻脸倒连我跟别人说几句话都受不了。
叶祺只是这么一想而已,手上却在抚着陈扬的背脊,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你要安心……那我给你安心。”
两个人一起往前走,陈扬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来。叶祺不吱声,那他就自己说下去
:“你平时脾气那么温,一提起我要问我家人的意思就那么生气,我想你大概还是心里过不去。”
“外面玩儿的地方我以后尽量少去,别的事也都可以依你,只是我妈和我伯伯伯母那边你别跟我再争了。眼下早就不
是当初了,他们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我们的日子都是一样过。”
叶祺把手伸进他大衣的口袋里,十指相扣。
“他们没那么大的影响力,你明白么。我妈这几年身体挺好的,就算她发了火,我们也可以一年一年跟她磨下去,总
有个尽头的。人人都得为自己活着,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最珍视的又是什么。这些,无论谁都不能改变。”
叶祺握着他的手动了一动,随即用拇指慢慢地摩挲起他的手背,只是不出声。又走出去很长一段,小区的门都能望得
见了,叶祺终于开口:“……下周学校有个去苏黎世参加学术论坛的活动,我原来还犹豫,既然如此我明天就把申请
表交上去吧。这事我不管了,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回趟南京,十一天后我回来问你结果。”
“……”让步来得太突然,陈扬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再经历这些,那就随你吧。但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还在这里。”
夜深人静。昏黄的路灯下,叶祺把陈扬拉过来亲吻。柔韧的唇糅合在一起,彼此口中的酒味都已经发凉了,但心终究
是热的。
陈扬喃喃地说“谢谢”,叶祺忍着心疼紧紧拥住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郑重:“这一次,我绝不离开你。”
“什么事都不会有,我只是回家去知会长辈一声而已。”陈扬环着他的腰,轻吻落在他耳后那一小块细腻的皮肤上。
“等你回来,我们就搬家,然后……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第十六章:江阔云低(3)
叶祺启程的那天,是陈扬亲自开车送他去的机场。
人流如织之中,叶祺拖着黑色的滑轮旅行箱过了安检,然后回过头来看着陈扬。骤然有点“脉脉不得语”的温情涌上
来,叶祺凝视他片刻,最后只说“快回去吧,好好照顾自己。”
陈扬应了声“你也是”,叶祺听见了但没有回头,一只手扬起来潇洒地挥了挥,背影很快就转过弯去了。
直到这一刻,惴惴不安才扑面而来。
陈飞暂时脱不开身,只能答应他下周末陪他一起回南京。家里那边,陈扬妈坚持“他要说什么让他自己回来说”,让
人怎么也摸不清算是什么意思。陈飞的母亲早已成了牵线搭桥的一员干将,陈嵇则对此始终不置一词,像是静观其变
的态度。
放眼望去,竟是一盘诡局。幸而他们的感情已不似当年一般脆弱易折,兜兜转转,最重要的东西已经显现,于是谁也
不会再放手。
约定好的“下周末”还没有到,一辆黑黑亮亮的物流公司大客户专递车倒是开到了楼下。绿眼睛的快递员尽职尽责捧
给他一封信,解释道:“叶先生在我们苏黎世要求的是专员专递。”
陈扬愕然,接过笔签了自己的名字。还好人家良心好,没把付费金额印在签收单上,否则陈扬看上一眼就得背过去。
那支钢笔的字迹他是认识的,常年只用英雄的蓝黑墨水,如珍似宝地藏在口袋里从不离身。叶祺并不经常用它,因为
害怕磨损,只在他觉得最郑重的时候才拿出来写几行字。比如毕业论文最后的亲笔签名,出去翻译时的保密协议,还
有他写给陈扬的信。
陈扬:
我借住的人家是从美国搬到瑞士来的,现在他们在过感恩节,每个人都对着火鸡说谢谢。
我很想你。
苏黎世是个美不胜收的地方,谢天谢地,我现在总算是能把景致看进眼里了。以前自己的心是冷的,去过多少地方都
统统白去了。国家博物馆里有你喜欢的彩色玻璃窗饰,下一次你要和我一起来看。
远行与沉思是分不开的,这话是你说过的,我一直记得。这几天我总在回忆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从读大学的时候
直到眼下。抛却过去的种种颠沛流离,我们终究是幸运的。
你总在不厌其烦地道歉,可我对你的亏欠,甚至沉得不敢宣之于口。那时候太过年轻,自以为告别与相遇可以同样轻
易,归根结底是我先放开了你。如果多陪你一个月,多陪你一年,那么一切都会比今时今日好得太多。
我想,这世上已没有多少人,能认定枕边人是自己的终生挚爱。
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
叶祺
这真是质朴到了极点的文字,就像窗外这收敛了全部浮华的静谧夜色。叶祺精于文辞,常常为了一两个词语的不尽人
意而思索好几天,轮到给他写信了,却心思纯净地像个刚开始谈恋爱的小孩子。
他把这些平平淡淡的言语跨越欧亚大陆送到陈扬面前,只为了表达他一直压在心底的愧疚。
这世道真是反了,被逼走的人居然还要自责,居然还在想为什么不更倔强地选择留下。
陈扬抱着脑袋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到冰箱里拿出一壶冰饮来喝,结果入了口才发现,又是龙眼蜜枣茶。上次他夸了几
句,叶祺就始终备着一大壶放在冰箱里显眼的地方,出远门之前还记得要再煮一锅,滤掉残渣,替他添满。
这房子里处处都是他的印记。陈扬把刚刚收好的信纸又抽出来看了一遍,然后温柔地对着空气说:“我也想你。”
大约过了七八个小时,天光大亮,陈扬痛苦地从没怎么睡熟的状态里醒过来,决定去冲个冷水澡提神。
寒意还没退下去,桌边的手机已经不要命一般叫唤起来。陈扬皱着眉头扫过一眼,看到一大串莫名其妙的号码时,神
情很快愉悦了不少。
“你还没出门吧。我想如果再晚一点打来,你在公司里会不方便说话的。”
陈扬拉开椅子坐下来,勾起唇角笑道:“你想我说什么不方便说的话?”
叶祺没跟他计较:“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拜托你别告诉我快递费是多少,我永远也不想知道。”
“……陈扬,我每每看到些什么总希望你在我身边,你上次说过要跟我一起游欧洲的。”
陈扬的语调里掺进了显而易见的温柔:“嗯,我也记得我说过。苏黎世的市政厅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下回跟我一起再来一次。”叶祺在街角的电话亭里拢着话筒,笑起来像是梅雨季节后的
珍贵阳光:“这张电话卡还有五分钟就报废了,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嗯,有啊。玻璃缸里的硬糖吃完了,我按你留下的收银条找到了那家店,又买了几斤放进去。原来那家店开车过去
要半个多小时,我以前还以为很近。”
其实还有很多话可以说。家里的沐浴露也用完了,我给瓶子拍了照拿到超市里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价格标签让
我很无语。年糕的咀嚼能力又有长进了,我买了点鸡脆骨给它加餐,居然也吃得很好。冷空气又要影响南方沿海地区
了,我把最厚的那条羽绒被拿去又充了一次鸭绒,今年冬天你应该不会再冷了。
叶祺是善解人意的,知道他是有话说不出,于是自己笑着把话接下去:“当然不会很近。你要吃甜的,这件事我一直
很上心。那就先这样吧,到时候你来机场接我要晚一点出门,苏黎世到上海的班机很少有不晚点的。”
陈扬“嗯”了一声,没舍得先挂。
“……等等。你还没回去过,是么。”
陈扬还是“嗯”。
“说话留点退路,别气着家里人。你记着,无论如何,我们之间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拜他所赐,陈扬终于开始虔诚地相信,这一次一定会比当年顺遂。
陈家兄弟跑了一趟南京,周日中午便匆匆赶回上海。
陈扬过不了多久就要去机场接人,陈飞就没留他去自己家歇歇脚,只让勤务兵再掉头送他回家。
沁和倚在窗边看着,等他进了门便回身一笑:“这是老爷子的车,老爷子的兵吧。看样子结果不错?”
陈飞俯身抱了抱乖乖巧巧坐在沙发的小女儿,顺手把奶奶亲手给她做的麦芽糖拿出来:“比想象中好点,陈扬他妈说
‘过年把人带回来给我看’,别的时候还是冷着脸。”
“唉,累死我了。我宁可去打一仗,也好过陪人回家去赔笑脸……”
沁和递一杯热茶给他,随后细细去看那一身的风尘仆仆:
虽然是累,但好歹还有笑容。
城市暗色的轮廓延绵不绝,不久之后,在另一端的陈扬也交代完了此行的结果。叶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连说了几声
“那就好”,人都转进浴室里最后还是冲出来,用力把陈扬揉进怀里。
且让他一个人去抒情,明显已经消化过这一消息的陈扬自顾自拆他的礼物。
哦,是巧克力。包装上全是德语,于陈扬而言就是天书,但里面各种贝壳形状的手工巧克力还是非常讨喜的,一个个
与衬底上的凹槽严丝合缝,精致可爱。
他拿起一个表面撒了碎榛子的放进嘴里,还没融开叶祺就凑了过来,笑吟吟地说“给我也尝尝”。
甜腻的吻,舌尖几乎抵到了喉底,巧克力浆搅得到处都是,夹心少说被叶祺卷走一半。陈扬的抗议成了几声呜咽,然
后也消失在唇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十一天呢。
叶祺抱着人亲够了,自己绕到床边去翻找在家穿的衣服。果然有一套干净的放在枕上,他直起身来,后背却撞上陈扬
的胸膛,被他从后面拥住。
“床单怎么换了?我临走前不是刚换过么,嗯?”叶祺明知故问。
陈扬低笑,有那么点不好意思的味道:“有天晚上梦到你了……你明白的。”
然后他把叶祺的耳垂含进了嘴里,一边舔一边说:“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
嘴唇上好像还是黏的,陈扬自己用舌尖草草清理,结果扭过头来的叶祺立刻变了眼神。
环在他腰上的手稍微摩挲了一下,点到即止没有再探下去。陈扬看着他,宽纵地微笑:“那今晚我让你。”
“今晚”很快就到了,陈扬躺在床上等他。叶祺把箱子里的衣物和杂物都收好,洗完手甩着水珠回到卧室,走到床前
脚步却停下了。
陈扬光着上身,倚在靠枕上,被子只盖到腰间。叶祺愣了一小会儿,找到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然后还是没
动。
“怎么了?”
“你……”叶祺抑制不住心口狂跳,喉结难耐地滑动了一下:“嗯,长得真好。”
陈扬失笑,在他扔了拖鞋扑上床时稳稳地接住他:“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