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能折腾你的王宫……绯夜偷偷瞅了眼被砍成碎片的鬼王御用床,打起十二分小心地想。
亦泽虽然出招诡异,但是与师父有点相像的是他偶尔会指导一两句,如果绯夜无法消化,就会在下一刻得到难忘的教训。
九宁有时会悄悄地抓住绯夜的袖子说:“那个鬼王好可怕,你要不要紧?”
九宁看得胆战心惊,绯夜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放心吧,我很强的,他难不倒我。”
于是就在没有任何规则可言测试的七天后,绯夜迎来了解决灵力问题的日子。
29.礼物(上)
那一定是一个寒冷而漫长的春天,虽然鬼界的四季都差不多,但是花园里没有一朵花开放。很久之后,亦泽回忆起来,脑海里只剩下黯淡的影子,手心里隐约的冰凉。
庄严肃穆的觐见厅里,鬼王亦泽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垂手而立的长老和世族静侍两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觐见厅中间高呼:“蛇族族长曲谨携幺女幻舞,叩见陛下。”那人随即跪下行君臣之礼,他身后的一个小人儿也歪歪地跪了下来。
眼前所跪之人确实很老,在普遍长寿的妖族里,他显然是个特例。很重的眼袋,泛着青色,面部肌肉被岁月慢慢揪着扯下来,但神情还保持着一族之长的骄傲与矜持。正统的黑色长袍一丝不苟,袍边悄悄被一只嫩白的小手抓住。
亦泽不易察觉地皱皱眉头,也太小了些。像鬼界世族或者其他妖族也会送美女充斥鬼王的后宫,但那些女子要不是已满及笄,至少也过了豆蔻。这个丫头大概刚过一百岁,走路都不太稳。小小的脸蛋还没有长开,依稀有几分美丽的影子。短短的头发在脑后梳成小辫,浅淡的眉毛像仅被眉刷轻轻扫过,一双水亮晶莹的乌眸倒也灵动,皮肤很白,有如未曾践踏的初雪,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樱桃小嘴微微撅着,让人产生想要蹂躏的恶劣念头。
大概是鬼王投向她身上的视线太过凌厉,幻舞胆怯地朝父亲身后缩了缩。
感觉到女儿的举动,曲谨赶紧下拜道:“本族久仰鬼王陛下的之威,愿与鬼界结为世代友好之邦。”
接下来说的亦泽以前听得多了,不过是想寻求鬼界的庇护,把女儿当成贡品送过来,换个意思就是人质,只是话面上还是友邻般的你来我往。亦泽的嘴角弯起个极其浅小的弧度,没落的蛇族之主,你那个寄予厚望的独子呢?你这份谦卑的心到底谦卑到了哪里?
也许是亦泽的嘲讽之色太明显,也许是久侍王侧的朝臣太会察颜观色,当下便有世族出列表示蛇族结盟之意不够诚恳云云。
亦泽没有发话,曲谨脸色一白,急忙分辩说蛇族愿除了递交结盟书,还愿意每年进贡岁币等等。
很无趣的觐见。亦泽垂下眼睛做出结论,微微点头表示同意接受蛇族的请求。
曲谨千恩万谢,幼小的幻舞不知所措,她只知道自己被带到一个空旷漆黑的小屋子之后,父亲就再也不见她了。连那个冷淡的鬼王陛下也不见了。
幻舞在渐渐适应屋子沉闷的黑暗后,慢慢爬上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木床。她摸索着钻进散发着潮气的薄被,把身子蜷成一团。有点冷,她轻轻地拽住被角。
屋子里的陈设在黑暗中仅仅可见模糊的轮廓,幻舞想起母亲去世前同样模糊的脸。
“夫人,请把药喝了吧。”一个红衣侍女端着捧着一个青色瓷碗劝道。
“我不喝!不喝!你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依靠着床榻有气无力地叫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稍稍尖利。“我要见曲谨!”她大而无神的黑眼珠猛一看凸得快要掉出来。
侍女听到她直呼族长的名讳,惊得碗有些端不稳,但是她毕竟是服侍了很久的高等侍女,很快便说:“族长大人还在议事呢,一时半会恐怕来不及看夫人。夫人不如先把药服下,奴婢也好去禀报。”
“母亲。”幻舞被吓住了,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母亲,离平日里温柔美丽的形象差得好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便病倒了,原来便寡言少语的她更是一天下来都难得说一句话。但是今天她一反常态大声要求见她那个常常板着脸的父亲。
侍奉一旁的幻舞试图抓住母亲瘦骨嶙峋的手,可是那样的母亲叫她很害怕。也许女子看见了女儿的模样,便缓声叫她:“舞儿,过来。”
她点点头,过去就抓住了母亲的手。
女子盯了她好一会儿,喃喃低语:“舞儿,舞儿,你该怎么办?没有了我,你该怎么办?”眼神渐渐痴狂。
侍女一见此情景,立即拉开幻舞,说:“夫人,请不要吓到小姐。”
“你们还当她是小姐?不过是个礼物罢了!我给蛇族生的礼物!你们,你们……”女子冷硬地叫道。
“幻纱!不要胡言乱语。”一个苍老而威严的男声突然打断女子的话。身着黑色锦袍的男人大步走了近来,正是族长曲谨。
侍女赶紧识趣地带着幻舞下去。
曲谨扫了眼放在一边尚未动过的药碗,心里有数,于是放缓了声音说:“夫人,不要动气,还是喝了药吧,良药苦口利于病呀。”
幻纱冷冷瞟了瞟被丈夫端上前的瓷碗,淡淡一笑,一抬手,整碗棕黄的药汤瞬间倾洒,破碎的瓷片发出尖锐的抗议。
曲谨努力忍住想要发作的火气,正色道:“夫人为何如此?这一碗药可是熬了三个时辰。”
“与其要我喝药,还不如跟我说明白为什么要把我的女儿送给鬼王。”
“夫人应该很清楚,为了全族,也为了幻舞自己。”曲谨拉过一边的椅子坐下。
幻纱用发白的手指揪着被子,颤声道:“为了蛇族,为了幻舞自己?好好好,为了谁也不会为了我把幻舞留下来。”她低下头去,“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夫人要求不免太高。幻舞既然身为族长之女,理应有为全族献身的觉悟。”曲谨脸色一沉,他觉得自己忍这个女子太多时日,当初若不是他挺身而出,以结盟之名收她做妾,她早就以私通兄长之罪被幻族处死。成亲之后,她不是好好侍奉夫君,而是时常视他如无物。一听说要带幻舞去鬼界便整日大喊大叫,搞得他颜面全无。
“你的那些女儿,儿子就不用觉悟?”幻纱冷声嘲讽道,“靠着一个路都走不好的孩子去乞求鬼王的施舍?威严的族长大人,还有那班长老真是明智得很!”
“放肆!”曲谨很想给她一耳光,但是转念一想,垂死之人还能做什么,自己不能白白为了她生气而失了分寸,于是冷声道,“夫人还是好好谨守本分,不要让你的女儿吃苦。”说完便甩袖而去。
“难道不也是你的女儿吗?”幻纱低低自语,她明白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
这时候,在屋外看见父亲离开的幻舞赶紧跑进来,叫道:“母亲!”一把抓住幻纱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也许我的时间不多了,幻纱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于是轻声告诉幻舞:“母亲教你一个有趣的幻术,你要记住……”
幻舞懵懂地答应。
待幻术教完,幻纱微笑着放下手。即使再怎么牵挂,她也无法停留。
“佩宣……”她双眼好似望向很远的地方,吐出最后的两个字后便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幻舞一见母亲不再说话,慌忙大叫:“母亲,您怎么啦?看看我啊!看看舞儿!”她使劲拽住幻纱的手,但是毫无回应。
侍女赶紧牵开幻舞挥舞的小手,说:“夫人只是一时累了,小姐不要吵着夫人了,到屋外等待吧。”
幻舞睁大疑惑的眼睛,点头,就乖巧地去了门外。
后来发生的一切,对于幻舞而言,是段没有颜色的记忆。幻纱再也没有见她。
安静的葬礼。
身边短暂地清静了几天,没有人在她耳朵边叫“你是个野种!”,也没有人朝她不小心地扔香蕉皮。她有时会委屈地想自己也有条白白的尾巴,为什么他们要那么说,香蕉皮什么的给侍女们处理就可以了,她又不是侍女。
想多了,觉得小小的心比较累,于是不再去想。泪水在短暂的流淌后干涸在心里。
很快,有侍女给她梳洗打扮,说是要去见大人物。她迷茫地坐上马车,一路烟尘进了鬼界。直到进入那个大得叫她心慌的觐见厅的时候,她才知道大人物是鬼王——一个年龄大过她许多,权势大过她父亲许多的男人。那时候她很害怕,想转身逃跑,但是父亲临行前的话时刻回响在她的耳畔:“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然你就会死,你的母亲也不得安生。”她小心翼翼地下拜,好像完成某种仪式,脑子和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在所有的完毕之后她终于发现自己以后将一直住在鬼王的王宫里!
她慢慢用被子将自己的全身包起来,那样会叫她感觉暖和点。
之后的许多天,幻舞像是被人遗忘了,除了一个名叫金珠的年老侍女照顾她一日三餐,没有任何人来看望或者问候她。
金珠年纪大得可以做幻舞的奶奶。她长相平庸,但是对幻舞还不错。除了尽心照顾幻舞,她会告诉鬼王的后宫里有多少姬妾,其中有多少美人,还有几个特别出色的成为了夫人,比如碧漾宫的碧夫人,飞樱宫的樱夫人,棠月宫的棠夫人等等。
寂寞深宫里似乎也没有多少谈资,宫人不能谈鬼王,但是可以偷偷聊宫里的八卦,比如哪个美人最近很受宠,碧夫人撕了猫族进贡的扇子,棠夫人喜欢上了双面金丝绣……一个八卦过去不久就会有新的八卦补上。
30.礼物(下)
“金珠,我是姬妾吗?”幻舞某一天问道,黑暗的小屋子真的有点闷住她了。
正在唾沫横飞的金珠愣了一下,好半天才说:“小姐怎么是姬妾呢?姬妾是要侍寝的。”
幻舞听了后心情莫名地好了些。
“我今日想去花园。”她兴致勃勃地宣布。她早就在金珠嘴里听说王宫的花园很大,种满了奇花异草,还有一个很大的漂亮的湖。
金珠迟疑片刻,说:“小姐,您身子弱,这外面天气还很寒,最好还是待在屋子里。”
幻舞撅起她石榴色的小嘴说:“多穿点就可以了嘛!金珠,带我去吧,我一定很乖的。”
小孩嫩嫩的小手摸起来肉嘟嘟的,好像小猫的爪子。金珠拗不过她,只好找了件适合幻舞身材的小披风,带着她去了花园。
一路上没见着什么花草,倒是遇见的宫人露出些许惊异或者探究之色。有的向幻舞行礼,有的只是冷冷瞧着,还有的在一旁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着。
幻舞不懂,也不会去深究。金珠皱着眉,悄悄告诉她什么人应该还礼,什么人只要点头示意就好。
幻舞胡乱点头,她只是奇怪春天到了,王宫里却还是冬天的模样。如果是在蛇族的家,这个时候漫山遍野就已经是草长莺飞了。那时她会被母亲带着出去采摘山间的野花。她还不太会走路,需要母亲牵着才能顺利前行。但是她好想撒开丫子奔跑,一着急,就变出细小的尾巴。身体又支撑不稳,反而狠狠跌倒在地上。被在附近玩耍的姐姐们见到,肯定会被嘲笑一通。母亲则是赶紧抱起她,避开那些不友好的视线。
母亲会轻柔擦去她手掌和脸上的泥土,然后问她有没有摔痛。母亲的手很暖,脸很滑,她想一直都这么偎依在母亲的怀里。
可是母亲已经离开,她现在孤身一人。
虽然还不太理解这个世界,但是她也知道能够撒娇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就算金珠对她再好,也不能护佑她一辈子。母亲尚未做到这一点,何况作为侍女的金珠。
花园确实很大,但是尚在沉睡的鲜花和仅仅露出嫩芽的草木显示冬天其实还有条长长的尾巴。
幻舞觉得有点小小的遗憾,在四下张望之后,她发现了羽沉湖。
据说连羽毛都可以沉下去的羽沉湖一年四季都是碧波荡漾,在呵气成冰的季节都不会凝冻。碧夫人曾在羽沉湖上跳舞,艳惊四座,得以君王青眼,所居宫殿亦名碧漾宫。
她会跳舞?不知与母亲相比,谁跳得更好看。幻舞见过母亲用幻力织出一道横跨山涧的彩虹,然后就在彩虹上飞袖起舞。
此时羽沉湖上的水榭里似乎有几个人正坐在石桌边闲谈。幻舞定睛一看,都是很陌生的面孔。
其中一位个子很高,一身翡翠绿的长裙,鹅黄披帛,黑亮的长发如同水波一般柔柔地从肩头流下来,眉眼精致,双眸更是美如雕琢过的碧玉,令红艳饱满的双唇也黯然失色。
那位美人眼睛很尖,迅速捕捉到了幻舞打量的视线,立刻扬声道:“樱妹妹,快来看啊,什么时候咱们宫里多了个面生的小人儿?”
金珠急忙拉着幻舞上前躬身行礼:“奴婢见过两位夫人。”幻舞也跟着行了礼。
“我听说前阵子陛下收了蛇族的小女儿进来,想必就是她了。”一位身穿粉红长裙的女子轻轻笑着说。
说话的这位女子眉眼虽不及前一位那么有风情,但也是纤细精巧,肌肤胜雪,声音仿佛黄莺绕耳。
“这么小就侍寝,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碧夫人姿态优美地吹了口手中的香茶说。
樱夫人微笑不答,拈了果盘里两个果子递给幻舞。
幻舞隐隐猜到面前两人的身份,只是按礼谢过。
碧夫人瞟了眼揣着果子并不急着吃的幻舞,弹了片沾到杯口的茶叶说:“到了这宫中可要好好学着,学不会的话可是难过了。”
幻舞不太明白她口中的话,呆呆地盯着那双染了凤仙花的红指甲看。
“这孩子还不太懂呢。嗯,这茶是雨前的么?颜色真好。”樱夫人端起茶杯,晃了晃之后说。她的声音好听得紧,轻柔婉转,好似水中滑过的琴弦。
幻舞只听得她俩说了这又聊那,侍女也不插嘴。好奇宝宝倒是想试一试湖水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般暖和。
这时,又听到碧夫人声音拔高:“哎,棠姐姐,怎么有空出门了?外面可是冷得很,不小心冻坏身子可就麻烦了。”
幻舞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藕色对襟长裙的女子缓缓向着水榭而来。相比前两位,这位只能算得是清秀,不过在幻舞眼里也是中上之姿。举止优雅,额前一颗明晃晃亮如明月的珍珠更显其雍容华贵。
那女子应该就是棠月宫的主人——棠夫人了。幻舞想,王宫里的三位贵夫人刚好凑齐了。
棠夫人微笑着接过身边侍女递上的帕子,抿抿嘴后说道:“老闷在自己宫里也是烦了,出来走走,没想到这么巧,差一个人就能凑桌牌了。”
“人倒不差,就是太小了点。”樱夫人捂着小嘴笑道。
棠夫人这才注意到在一旁不做声的幻舞,她皱了下眉头,说:“是挺小的。你叫什么名字?”
金珠赶紧替幻舞答道:“奴婢禀告棠夫人,她叫幻舞,是从蛇族来的小姐。”
棠夫人颔首,说了句:“倒是个美人胚子。”便转向碧夫人:“碧妹妹,你今日穿得像有些单薄,这湖上风可有点大。”
“棠姐姐费心了,只是这身绝色坊的绣衣再放些日子就要遭虫子咬了,要真是咬了不就可惜了么?”碧夫人笑道,“我看姐姐的衣裳倒是素得很,不如叫妹妹帮你参谋参谋,挑几件好料子。”
“碧妹妹很是热心,我怎么说也要领这个情。樱妹妹,你说是不是?”棠夫人背对湖水坐了下来,立即有侍女奉上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