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当我是小孩子么?幻舞心想,道了谢。扭头一望,就见亦泽朝这边看过来,她正想笑一笑,但是亦泽旁边的人也投了视线来,幻舞的笑容便僵在脸上。
那是个左眼暗红,右眼浅蓝的男人,长相有点邪恶,还有点……魅惑。看到那对眼睛,幻舞感觉很不舒服,就转了脸听碧夫人和樱夫人说话。棠夫人不在,据说是身体不适。幻舞也没有多想。台上准备完毕,表演即将开始。
后宫里的女子擅长的多是琴棋书画,歌舞女红。有个穿红衣的姬妾弹了一曲,叮叮当当好似高山流水。有的唱了名叫《玉苑花》的曲子,还有的当众画了万里山河图,那个绘画速度叫幻舞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后宫果然是藏龙卧虎。台下众人赞叹一片,亦泽按照规则下了赏赐。
樱夫人呈上的寿礼是一个小巧而秀气的花瓶,瓶子却是空的,正在众人疑惑之际,樱夫人念起咒语,一只青芽迅速从瓶口冒了出来,然后很快抽出柔韧的枝条,那碧绿的枝条像吹了气一样不断长高,长到一层楼高便停住。大家又在奇怪只有枝,没有叶。樱夫人也不慌张,只用纤手轻轻摸了摸下面的主干。枝条上便长出无数白色花苞。这时一阵微风拂过,花苞灿然怒放,花朵八瓣,瓣边镶金,花蕊似玉,香气馥郁。樱夫人盈盈躬身下拜:“妾身恭贺陛下仙寿。”
亦泽浅浅颔首。碧夫人抠了下手指。
如果说仙寿赏是寿诞的压轴戏,那么碧夫人的舞蹈便是压轴戏中的压轴戏。今日碧夫人献上了她费了半年心血创作的碧烟舞。那是一种极度挑战平衡的舞蹈。双脚不停打着拍子,时而交叉时而旋转,高潮时身体如乳燕飞翔,落下时脚尖着地并高速旋转十八圈,以至于幻舞怀疑她的鞋尖下一刻会钻出火花来。再配上灵活优美的手势和身段,她就如一朵盛开的奇葩。
亦泽淡淡笑着,赏了她一斛价值千金的紫珍珠。碧夫人谢了赏,却不立即回座,而是接着说:“陛下,妾身看见幻舞妹妹也来了。她也应该给陛下呈个寿礼,不然其他姐妹可有话说呢。”她的音调本来比较高,当时场子里也没有其他人喧哗,因此这话便几乎传进了现场每个人的耳朵。
于是众多视线齐刷刷地扫到幻舞身上,这叫她有点不知所措。一时间没人说话,幻舞有些发窘,白嫩的面颊浮上一缕嫣红,她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回应是好。金珠听得着急,急忙扯扯幻舞的袖子。
“幻舞是宫里的客人,有一番心意即可。幻舞,你觉得呢?”亦泽招了幻舞近前,语气温和。
幻舞看着面前的男人,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很温暖,于是清声回话:“我也有礼物要献给陛下。”
亦泽看她两手空空,笑问:“小幻舞能变出礼物来?”
“能。”幻舞定定地看进亦泽乌黑的双眸,“请让我为陛下跳支舞吧。”
这时,幻舞感觉到了先前那个异色眼珠男人的视线,心里有点紧张。
亦泽不由得笑出声来:“好吧,你跳吧,跳得不好可要受罚。”侍候他身旁的碧夫人嘴角微微翘起。樱夫人一言不发地抿了口香茶。金珠瞪大眼睛,她想冲上前去说幻舞技艺生疏,身子却动弹不了。
一轮硕大的圆月此时从黑暗的天空中探出头来,洒下一地银光。幻舞一根独尾长辫,一身浅蓝长裙,袅袅上了台。
万籁俱静,幻舞环视四周,露出一个让许多人终身难忘的微笑。
陛下,看着我,我要给你献上我独一无二的礼物!
33.圆月舞(上)
安叶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本来他不想参加仙寿赏,只觉得吵得慌,仙寿赏上过浓的脂粉味让他这个长年驻守鬼界边关的将军很不适应,然而同僚却说鬼王陛下的后宫美人难得一见,硬拉了他过来。他推脱不了,便站在场子边缘心不在焉地跟同僚聊天,耳边一片喧闹,直到那个少女出现,好似天地之间瞬时静了下来。他只瞥了瞥,便再也移不开眼。
少女独自站在空寂的舞台上,月光洒在她毫无瑕疵的脸上,仿佛发着莹光的白雪。她在众多目光之下缓缓张开双臂,像大雁展开双翅。手心中似见星光流转,说时慢,那时快,两道白绫犹如出鞘之剑兀然自其中射出!一道如银龙直奔天际,一道如长虹划过夜空。少女倏地单脚跃起,裙角飞扬,抖动双臂,那白绫又迅速收了回来。
她柔韧的身体在空中向后弯成美妙的曲线,但那仅有一瞬,下一刻她手中的白绫发出耀眼的星光,交缠成环,如水波四散,其时少女周身已在空中旋转了三圈。长长的发辫在脑后扬起,她在星光中像要向下柔柔飘落,但是脚未着地,双手中又弹出两道美如星辰的绫带,双带齐齐击向明月,好似要与之争辉。
少女再次飞身起舞,衣袂翻飞,足尖轻点白绫,梦幻般的流光溢彩之后,四道绫带交织成一朵巨大的花瓣,少女本欲跃起旋转,但是膝盖处突然微微一颤,她几乎就要从花蕊间落下,只见她单手又飞出一条薄若蝉翼的绫带,轻巧而迅速地护住即将触地的脚尖。最后少女稳稳落地,躬身行礼:“幻舞恭贺陛下寿辰。”
全场人等仿佛刚刚从沉睡中醒来,议论之声如徒然涨起的潮水。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她是在跳舞吗?”“……那是幻力?”
亦泽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问道:“你的礼物叫什么名字?”
少女的额上隐隐出汗,双眸如水润的珍珠,她抬头望向云间的圆月,朗声回答:“叫圆月舞。幻舞只献给陛下一人的圆月舞。”
“不错。”亦泽牵起她的纤手,“坐到本王身边来。”
安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美丽的少女,他觉得她仿佛不是来自尘世,而是来自遥远的虚无。“幻舞,幻舞……”他轻喃自语,脑中满是她翩翩起舞的身姿。这时腹部被猛地一个肘击,他才醒过神来。
“嘿,安将军!醒醒,瞧你神魂颠倒的样子!”同僚笑道,看着安叶又出神又迷茫的神色,打趣道:“你不会也被迷住了吧?”
安叶讷讷不语。
“说真的,我看在场的只要是男人,没有谁不没被她迷住。你看那些平日道貌岸然的长老世族,啧啧,我刚才也是……哈哈!”
安叶没有理睬他,年轻的心却泛起一阵接一阵涟漪。
“可惜啊,”同僚啧啧摇头,表示遗憾,“遥不可及……”
遥不可及吗?安叶双手攥起拳头,眼睁睁地望着少女随鬼王离去,一颗心也跟着飞去,他自己如何能轻易放弃……
幻舞刚才在跳舞的时候,一只膝盖不知被什么打了一下,隐隐作痛,幸好没有摔下来。幻力用得也有点过。当她泡入鬼王御用浴池的时候,倦意便像潮水般涌来。
“真舒服……”她咕哝着,满意地闭上眼睛,任温热的池水温柔抚过疲惫的身体。
亦泽没想到一进浴室就看见幻舞睡着的模样:一条雪白的小蛇漂浮在荡漾的池水中,细滑的身子完全舒展开来,小嘴还吐着泡泡。
难道让我给你洗澡?亦泽哭笑不得。看着小蛇无知无觉的模样,他无奈地下了水,轻轻刷洗起小蛇的身体。
幻舞在迷糊中感觉自己被抱上了床,然后躺在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里。她懒懒地睁开眼,发现真的是亦泽。
她不再是往日那个懵懂的小孩,对男女之事也有了些模糊的了解,金珠最近一段时间更是有意无意地在她耳朵边唠叨那些叫她羞得脸红的事。
“陛下……”身子想向后缩,但是心却在大叫说出来说出来。亦泽什么时候在她心中占据了一个无可替代的地位呢?也许是在把她从羽沉湖里捞出来的时候,也许是抱着她看折子的时候,也许就是在觐见厅的第一面,在被男人凌厉的视线吓到的时候。面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在心中生根发芽,在那乌黑深邃的眼神中开出千万朵花来,一朵一朵只说着一个字。
她的目光缓缓滑过亦泽赤裸的胸部,紧致而有质感的肌肉。她的脸忽地红了,小声说:“陛下,我爱你。”
表白的话语还带着羞涩的余音,但是她知道自己早已将一颗纯真的爱慕之心献了出去。
亦泽愣了愣,他想自己应该已经过了所谓谈情所爱的年纪,或者说是岁月已经将他的心磨砺得没留一丝裂缝能让柔情沁入。
从来不缺乏女子对自己表白,不管那些表白是否出自真心。他亦然从不拒绝,即使自己什么都不允诺。
“希望是真的。”亦泽微笑着一面搂过她纤细的腰身,一面吻上那渴望亲吻的双唇。
他是答应我了么?
我该如何表达我的快乐?
幻舞在热烈的吻中渐渐迷失,她觉得自己仿佛触到了夜空中绽放的花朵,花蕊中盛满无数星辰滴落的泪水,泪水中的欣喜与快乐从指尖流遍全身,身体因此微微战栗。她发出娇柔的呢喃,夜空中却好似突然卷起无尽的风暴,卷去所有的花朵,纤小的双手在虚空中紧紧抓住坚实的所在,风暴过后,她赤裸的双脚恍如踩入一泓春水,温暖而甜美,这种感觉让她渴求一直沉溺下去,直到淹没所有……
在那以后,幻舞住进一座没有名字的宫殿,就如同她即使已经在鬼王的后宫住了近一百年,仍无任何名分。
樱夫人随后就送了些衣料过来,碧夫人也送了把香玉团扇。棠夫人没有反应,只是口头恭喜了一下。其他姬妾有的送了礼物,有的没送。幻舞并无计较,心里满满的都是久违的快乐。
其实日子在金珠眼里跟往常并无两样,但是幻舞变了。一会儿魂不守舍,一会儿莫名其妙傻笑的样子叫她无语。有时她会好心提醒幻舞莫因为陛下的宠爱失了心志,就算是失了姿态也会叫旁人耻笑。幻舞诺诺应允。金珠一看她完全没听进去的神情,只好叹口气彻底放弃劝告的念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虽然亦泽在幻舞身边的时间还是很少,但是幻舞觉得几天能见上一面就叫她心满意足了。金珠不以为然地撇嘴。
果然不多久,就传来鬼王要巡视边关的消息。消息传来,后宫里哀声一片。
幻舞连忙抓住金珠的衣袖问:“你知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去,会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小姐呀,您不是几天见一次陛下就可以吗?”金珠正在做绣衣,挑眉反问。
幻舞一听急了:“金珠啊,陛下若是去很久怎么办?那样我心里会很不安。”
在幻舞再三纠缠之下,金珠不得不想了法子:先去向鬼王撒娇要求同去,撒娇不成就偷偷化为小蛇跟去,生米做成熟饭,鬼王不想带她也不行了。
金珠的对策果然很全面。亦泽岂是会被女子小小撒娇所动摇的王者,一句生硬的拒绝就叫幻舞只好变成小蛇溜上了鬼王出行的车驾。临行前,金珠有些担心幻舞,一是担心幻舞的安危,二是担心她会被鬼王责罚。
“不会有事的,相信我。金珠,你也要保重自己。”幻舞留给金珠一个安抚的笑容。
当亦泽发现幻舞偷偷跟上来的时候,巡边已经进行了十分之三,离都城也有相当一段距离。他身边事务繁多,也没有可靠的人能护送幻舞回宫,再说宫里的那些女子……亦泽稍稍蹙眉。结果就是幻舞只能以蛇形留在亦泽身边。
34.圆月舞(下)
“太好了!”小蛇在亦泽身下的毯子上扭着身体打滚。
亦泽翻看着驻军官员将领呈上的折子,轻哼一声。小蛇识趣地爬上他的膝盖,乖乖地趴在他怀里跟他一块儿看折子,看得无聊了就自顾自地睡觉,有外人来了,就钻进亦泽宽大的袖子躲起来。亦泽有空时,她会在旁边小声说谁长得不好看,谁很粗鲁等等,亦泽瞪她一眼,她就赶紧认错闭嘴。
巡边虽不是游山玩水,但一路走走停停也别有乐趣,当然这是对于幻舞这种闲人来说,对于亦泽则与在宫里并无两样,顶多是多了马车。
“安将军,命车马全速前进,戌时之前必须到达雷山南军隐泉部。”亦泽望着车外渐渐浓重的暮色下令。
“遵命!”负责协助鬼王巡边的安叶在车外回道。
雷山是横亘鬼界与魔界之间一道极长的山脉,属于鬼界重要的边界之一,同时也驻守了几个军,南军就是其中之一。数百年来,南军要塞平安无事,有世族以此为由,要求裁去该军大部分兵员并缩减开支,并称雷山中军及东军足以应付可能出现的隐患。
亦泽事后曾捏碎一个珍贵的紫玉樽,这班只会在朝堂上耍耍心眼斗斗嘴皮子的家伙!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雷山南部地区虽然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但是同样一旦被攻破,就无后退之路。另外靠魔界那边是绵延数百里的活火山地区,时有炽热的熔浆流过,对于鬼界之人堪称天险,可对于善于飞翔的魔兽而言,根本不足为虑。即使现在与魔族相安无事,也不能掉以轻心。
车马按时到达南军隐泉部,亦泽一下车就立即召集驻守该部的官员将领开会。开会什么的最无聊了,幻舞吐着小信想,还不如去亦泽的房间看看,等着他也不错。
亦泽的房间果然是最好的,幻舞慵懒地靠着枕头,躺在宽大舒服的床上想,在马车上颠来颠去,骨架都快散了。不如趁着现在没人,化为人形活动一下腿脚吧。
亦泽开会时突然想到自己看过的一份简报放在了房间里,便叫随侍的安叶去拿。
安叶瞪大了琉璃色的眼眸,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做梦,那个总在梦里却不在眼前的少女居然出现在鬼王的房间!刹那间,他的声音似乎全压在喉咙里,眼珠瞪得老大,一脸的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的心又回到了胸膛里并猛跳起来。
幻舞也是一脸惊讶,她想自己怎么这样倒霉,一变成人形就被外人发现,要是被亦泽知道了就很不妙,很不妙。面前的男人虽然也看过几次,但是没什么印象。她紧张地思忖要不要马上逃跑。
还是安叶反应快,稍稍平静心情行礼后说:“幻舞小姐,属下叫安叶,是陛下手下的随行将军,前来取陛下所需的简报。”
“好吧,你拿吧。”幻舞打了个手势。
安叶找到简报,可一时却不想立即离开,看着幻舞如同神赐的脸庞,想加句话。
幻舞也想说句话,她迟疑了一下开口:“安将军,请不要告诉陛下你看见过我。”
也许自己希望的就是这句话,安叶想。于是大大方方回复:“请小姐放心。”便退了出去。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安叶急着找个地方好好梳理自己忙乱的心情,也许他还有一丝希望,也许没有。但是机会就在眼前,他不愿轻易放弃。
当男人揣着一颗狂跳的心胡思乱想之时,幻舞已经躲在亦泽的袖子里准备和他同去泡最负盛名的隐泉了。隐泉部的名字就来自于这眼只在夜晚出现的泉水。大概是受到雷山那边火山的影响,隐泉之水终年滚热,能很好地舒缓筋骨,消除疲惫。
亦泽泡温泉,安叶自然负责外部护卫。
他守在隐泉外大概三十步的地方,既能满足安全的需要,也能满足隐私的需要。也许是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能力太强,他居然听到了隐约的女声。本来他知道亦泽巡边向来不带姬妾,可是他的心却驱使他勇敢地去偷看一眼。偷看的结果叫他的心像泼了一瓢雪水:他热爱的少女在泉水中笑嘻嘻地与鬼王拥吻。
他紧紧揪住自己心前的衣襟,一颗虚弱的心凉得他宁可现在就跳进雷山那边的熔浆里去。他希望自己哪怕被毒蛇噬咬,也不要待在这里听那种叫他几欲发狂的声音。
他的心无人知晓,除了眼里深藏的绝望。
亦泽看到他苍白的脸,指示他在隐泉部休整。他想接受,为什么不接受,一颗心已经死了半边。然而他的嘴却发出希望继续跟随陛下巡边的请求。亦泽沉吟片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