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压道君这便起身道:“看便看了,你又待怎样?”
“诶,可不曾想堂堂的陆压道君也会这般无赖呢。”那青年拢了拢头发,黝黑的发中隐隐透着暗紫的光泽。
陆压道君起身向身后茅庐行去:“事到如今,你还来找我做甚么?”
那青年看着陆压道君下颚轻道:“事成,为何你不欢喜?”
“要欢喜也是你欢喜,我又有何好喜的。”
“话可不是这么么说,若不是当年道君你提点我,只怕我还蒙在鼓里呢。”那青年淡淡一笑,满脸邪气,“这天庭妄
自尊大,也不过是藏污纳垢之所,可笑那些愚民竟还顶礼膜拜。”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甚么。”陆压道君不知道为何心中隐隐烦躁,不由皱眉,“你现下已恢复通天教主身份,我就
不明白你还来找我做甚么。”
“我虽是记起前尘往事,但尚有二三疑问,盼得道君指点迷津。”
“该说的我早已说过……”
“那,甚么是不该说的?”通天教主眼角一挑,随他进了茅屋,只将手一晃,周身腾起股淡淡紫气,周身不一刻便干
了。
陆压道君看着他施法驱寒,只是回身拉开柜子,随意拿出身替换衣裳来,旁若无人一般自顾换上。
通天教主移开目光,四下打量一番突然笑了:“我便是在这儿长大的?倒当真难为道君你养大两个头疼的孩子。”
陆压道君拉着衣襟:“也没甚么好的难的,横竖我也没费甚么劲儿。”
通天教主望着他背影道:“闲话就不说了,当年道君找我谋划此事,可不就是为了今日?”
“是,我确是为了置东岳帝君于死地才找你,但是你也看见了,便是他死了,她也没回来……”
“我们当时便都以为是因着东岳帝君活着,故此有那些事儿,如今看来不是,道君后悔了?”
陆压道君不理那话中讥讽之意,只是淡淡道:“地府你见了,你便后悔么?”
“地府看来森严,也不过是污秽之地。”通天教主满脸止不住的厌恶,“说甚么身前报应,还不是欺世盗名?”
“那是自然。”陆压道君哼笑一声,“东岳帝君十殿阎王,那自然是有神仙职位的,不屑吃那些东西,可偌大一个地
府,养的那些个鬼差还不要吃?”
“所以那些冤魂变成了他们果腹之物。”通天教主看了一圈没寻到中意的坐处,也就定定立着,“这个殿那个域的,
还不是他们瓜分冤魂之所?”
“刀山火海油锅魔石,也不过是烹而食之。”陆压道君一挑眉头,“当年我告诉你时,你不是不信么?”
“好歹也是走过几遭的地方,能不记得么?若非我是修道之人,只怕不晓得落入那个饿鬼腹中了。”通天教主面上是
笑的,语中却是冷冷肃杀之意。
陆压道君看他一眼:“你还当自个儿是修道之人?”
通天教主啊了一声呵呵直笑:“可不是,你不说我险些忘了,如今的我,亦不能称自个儿是修道之人了。这满手血腥
杀人无数,就算是神佛,也是邪神。”
“你以为你不是么?”陆压道君突然笑了,转身自柜子里摸出个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擦擦嘴道,“行了,你问吧。
”
通天教主挑挑眉毛:“道君曾说,地府有个大秘密,若能参透这个秘密,便能知过去未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究
竟是甚么?”
“你自个儿不也说往那儿去了几遭,怎的还会不晓得?”
“这天地间最大的秘密也不过是生死之间,还能有甚么比这更大?”通天教主一眯眼睛,自是不信的。
陆压道君打量他面色,摸摸小胡子道:“尚且未曾参透生死,你自然不晓得。”
“那道君又参透了?”通天教主冷哼一声,“你我不过是有所求故而协作,道君不是忘了吧。”
“我以为是你忘了。”陆压道君哈哈一笑,“你我不过暂且同路,如今我已见到我想要的,和你还有甚么干系?”
“道君莫忘了,当年煽动我的,你可是头一人。”
“若你自个儿没那歹念,又怎会听我的?”陆压道君止不住的笑,“堂堂的通天教主叫人摆了一道,心里可爽快?”
通天教主一眯眼睛,一股杀机现于眼中。陆压道君盯着他道:“若要动手,我倒是没怕过人,只不过这千百年来少动
弹,怕是不能陪教主你尽兴的。”
通天教主却是笑了,眼底一抹杀机荡然无存:“瞧道君说的这话,论起来,我倒是晚辈呢。”说罢竟深深一躬,“无
论如何,通天还是感激道君的。”说罢转身行了几步拉开门来,望着外头雨打风吹,突然冒出句话来,“道君,当真
人死不能复生么?”
陆压道君亦望着那远处于风雨中怒吼的海涛:“人,自然是如此,但……”
“我们总以为神有些不一样,谁晓得……都是一样呢……”通天教主语中满是惆怅,随即摇头笑了,“今日叨扰。“
“慢走不送。”陆压道君淡淡说完,自顾往榻上一歪,捏着那酒壶摇了摇灌下口酒去。
通天教主冒雨行处茅屋里,方行了几步便有人打伞跟在身侧。通天教主没有看他,只伸手扶额道:“狮四,你忘了我
说甚么?”
狮四低声道:“属下担心教主安危。”
“只怕不是。”通天教主呵呵一笑,“你终究疑惑我究竟是东岳帝君还是教主吧?”
狮四面上一烧,垂目不语。通天教主看他一眼:“你听见了?”
狮四身子一僵:“属下……”
“狮四,这么些年,你还是没学会说谎。”通天教主耸耸肩,随意拉了一下发梢,“不过也不能怪你,我第一眼看见
你的时候儿,你就是这个样子了。”
狮四不知该说甚么,只得静静立在通天教主身后。通天教主望着瓢泼大雨淡淡叹口气:“狮四,你一定很好奇,我好
好的神仙不做,却要反天庭,是不是?”
“属下不敢。”
“你不是不敢,而是懒得想。”通天教主突然笑了,转头看着狮四道,“若不是遇见我,你只怕早已入轮回,说不定
还能封侯拜相。”
“属下已然遇到教主。”狮四恭恭敬敬答了话。
通天教主闻言却一愣,随即展颜一笑:“谁说狮四蠢呢?这话便是说得极妙。已然遇到了,便是劫数。”
“属下从未觉得遇到教主是劫数,教主是狮四的恩人。”
“恩人么……若不是我,只怕你与熊十……”
狮四一挑眉。随即躬身道:“教主言重,属下与狮四不过相识一场,并无其他。”
“谁知道呢……”通天教主呵呵一笑,看着狮四慢慢变红又变白的脸道,“狮四,你想不想听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呢?”
狮四听着雨打在纸伞上的声音,突然觉得眼前这位俊美的教主有说不出的惆怅。便如同这大雨嘈杂声中,那一股若有
似无的空寂。在这荒岛之上,于这风雨之中,显得格外刺耳,从而心中前所未有的柔和与哀伤起来。
狮四抬起头来,跟着慢慢往前走到通天教主,很久之后才嗯了一声,然后听见通天教主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叹息
。
第十八章:番外二·桃花谢
通天教主并未转生过几回,于这红尘中打滚,也不过是为着一个人。那个人早不记得他自个儿究竟转生过多少回,但
每一回,必定会遇上他通天。师尊说且不论因由,只为他二人命定是要有这一段缘法。
不记得见过多少回,恍恍惚惚中总是记得第一回见的。
对了,便当是在光严妙乐国的时候儿,国君膝下无子,眼见年华渐老,特令道士祈祷。王后当夜梦得太上道君抱一婴
儿赐予,梦醒便有孕。怀胎一年,于丙午岁正月九日午时诞下一子。国君与王后喜难自制,举国欢庆共贺大喜。更是
对祈祷的道长推崇备至,特诏入宫看望满月的太子,并请道长常留宫中照料这位太子。
而那道长,自然便是通天教主化身而往。他既是得了师尊之令来度化此人,自然要想法子留在其身边引导教化。国君
不晓得他身份,只当是得道高人,故此感念非常。自此通天教主便留在宫中,无官无职,不过是随侍太子身旁。
这太子既是国军老来得子,自然宠爱异常,宫中宫人莫不是疼他惯他,唯独通天教主敢板起脸来训斥。究其根源,纵
是太子又如何,也不过是个儿童的年纪。只通天教主心中想的却是,如此模样,日后怎堪大用?
便是这个在通天教主眼中的不堪不用的太子,实则是聪慧的,古灵精怪,巧舌如簧。这位小太子讨得所有人疼爱,唯
独在通天教主面前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丝毫不敢僭越一般的尊着他,敬着他。
通天教主有时候儿想,这太子还不曾明白自个儿究竟是甚么身份,为何会怕自个儿呢?莫非自个儿长着一副天生惹人
讨厌的脸么?
道家云道法自然,身体发肤这些俗物向来不在眼中。但不知为何第一次对镜自观。细细看来,也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啊……这一恍惚的时候儿,却看见门口站在的小太子歪着头,面上微微红了。
那一刻,通天教主听见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轻轻的响了一下,但他不明白那是甚么。
心里再响起这种古怪的没有原由的时候儿,是太子十七成人典庆上。
该国风俗便是男子成年须得独自上山猎得一只老虎,这位太子平日里虽也学些武艺,但通天教主总归放心不下。在宫
中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人来,竟略略有些焦躁。见周围也无人注意他,便悄然出宫上山去寻。
那山中正是四月,春光烂漫桃花片片。他看见太子躺在一棵树下,双手叠在脑后竟是睡着了,弓箭扔在一侧,白马在
一侧甩着尾巴吃草。
通天教主记得自个儿是看呆了的。
看甚么看呆了?
是那一丛丛的桃花乱眼,还是那一阵阵和风迷眼。也许都不是,只为那个树下酣睡的少年甜美娇憨的睡颜。
猛地一阵风来,天色暗沉下来,一个惊雷响过,惊醒了少年,也拉回了通天教主的三魂七魄。绵绵细雨微斜而下,淋
湿了两人的衣裳。
通天教主不便贸然使用法力,只得与少年并骑奔走避雨,躲进个小小的山洞,窄窄的只能容下两人侧身相对。
暗沉的天色,狭窄的山洞,大雨潮湿的气味,夹杂着那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通天教主是有些恍惚的。这是一种他修
道时从不知道的感情在荡漾,他有些新奇,又有些慌乱,只得侧过身去不看眼前的少年。
但是他却依偎过来,身上微微发抖。通天教主略略有些窘迫,想伸手拉住他的手想叫他让开些,却发现那双柔软的手
冰凉入骨。再看他的脸,已然有些青白之色。
大约是淋了雨受寒。想他贵为一国太子,平日宫人自会将他伺候得无微不至,何时被雨淋过?通天教主想笑的,但不
知为何却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心里模糊的只是想,这样瘦弱的一个人,日后却要被迫去挑起那个比国君更重的担子
么?
他,行不行呢?
随后却又笑了,若是不行,不是还有自个儿么?
只要,只要以后……以后还下雨的时候儿,这双冰凉的手是握在自个儿手里的,那便够了。
风拂过桃花林,那阵熟悉的暖流又浅浅的流过心里,在通天教主的身体里发出了温柔的回响。
有通天教主在,猎只老虎并不算甚么稀罕的事儿,但本该于长成后承位的太子,却在即位不久便随他一起舍国去普明
香严山中修道,功成超度。
国中没人明白这是为何,通天教主只是笑的,俗人眼中那至高无上的权利便值得人人奋不顾身,岂非可笑?
而今日道经上关于此,只“功成超度”四个字罢了。功成超度,自然说得容易,可谁晓得此人须得三千劫始证金仙,
再超过亿劫,始证本尊的。
这百千岁月中,陪在那人身边的,也只得一个他。
这一世终究未能洞察天机,这位小小的太子转世之路方才开始。那之后呢?有的时候儿这人是个书生,追逐功名利禄
却是屡试不第,凄苦一生惨淡收场;有的时候儿又是樵子,伐木南山飞鸟鸣唱;有的时候儿是富家公子,先贵后贱冷
暖人生;有的时候儿便又是市井无赖,嬉笑怒骂怡然自得。
通天教主与这百千世中与他相伴,眼见得他历经人生跌宕起伏,万千劫难之中只觉得……做凡人似乎也极是有趣的。
红尘三千,醉笑一场。繁华过眼,自得其乐。哀而泣之,喜自眉开,怒又红脸,愁复嗟叹,嫌则皱眉,慕便渴求。
当凡人当得久了,有的时候儿,就会想不清自个儿究竟还是不是神仙。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谁又与谁能海枯石烂
呢?这一世是恩爱佳侣,下一世便反目相向;这辈子是仇雠不共戴天,说不定上辈子却是一门兄弟。如此种种见怪不
怪,原也不是甚么稀罕事儿。唯独那个人与这百千世中却似从未变过,虽则有的时候儿比自个儿年长,有的时候儿又
比自个儿小,但无论哪一世,这个人面上总是笑吟吟的,生气了便撅起嘴来,欢喜了便眉飞色舞,一双眼睛亮堂堂的
。说的好听些,便是心口如一,说得不好听些,便是没脑子了。
是哪一世呢?早不记得了,唯有那桃花片片,清风习习。流水汤汤,小桥弯弯。通天教主之模糊的记得这人立在桥头
上,与另一人相携谈笑。望着他笑靥如花双目闪亮,自个儿终究提不起那一步来上前。
彼时说不清那意思烦乱的心绪到底是甚么,现下想起来,唯得一声叹息罢了。
是日久生情也罢,是一见生情也好,自个儿是怎么想的自个儿明白。只不过,修道之人,向来须得舍弃这些,他是晓
得的。
只是情难自持,每一世陪他修行渡劫,便是见过他百世沧桑。待得尘埃落定修成正果,终究还是难以放下。
师尊问他可是动了情,通天教主只是笑的。这句话若是认了,便当真是万劫不复。然则不认又能如何?骗来骗去还不
是骗着自个儿。
师尊说,一个人一个命,一个神仙自有一个神仙当走的路。他不是不懂的,只懂得与会去做,却是两码事。
说不得,做不得,忘不得,走不得,如此尴尬晦涩,却又难舍难离。
他还记得这人终成正果之时,百鸟飞鸣万龙来贺,天上仙家人人道喜,他只是一个人静静立在南天门的石柱下,默默
无言。
有双手过来搭在他肩膀上:“在想甚么?”
通天教主转过头去,看着那人一身华服威仪堂堂,但脸上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却又于那庄重典雅不太搭调。看着他这
模样,通天教主如鲠在喉难以成言。但对方眼中清澈如山涧溪流,他只得咳嗽一声勉强道:“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