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眼中有甚么暗淡了一下,随即又快活的笑起来:“口说无凭,怎么贺?空着手的么?”
通天教主愣了一下,随即浅笑:“如今你富有三界,还有甚么是你求不来的呢?”
那人的笑凝固在脸上,片刻却又顽皮道:“我自然也有得不到的东西,不晓得你有没有法子替我弄了来?”
通天教主挑眉道:“你且来我听。”
“若是我死了……”
通天教主失笑:“你怎会死?可别忘了,你是——”
这话他没说完,因为他看见对面这人突地挑眉越过他肩膀向后望去。通天教主转过头去,便见着个人缓缓走过来。那
人一脸森严恭肃之态,虽则口中不发一言,但眼里不怒自威,威风凛凛。端的是仪表堂堂。
待得走近了,眼前之人满脸笑容,唤了一声“东毕帝君”。通天教主不知为何,心中淡淡的如一颗小石投入无波之湖
,不知那一声沉到了何处。没说完的话,停在那人蹦蹦跳跳跟着他离去的云路上,浑身没由来的一疼。寻了半晌,才
发觉原是心里痛的。
与这人的俗缘便是到此了,他已然归位,便是高高在上。而自个儿不过是散仙,于天庭中是能请不能调,听宣不听诏
,也便是与这人再无交集了。
这人是谁呢?
名号倒是长的,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短点儿的又叫他昊天通明宫玉皇大帝,或是玄穹高上
玉皇大帝,凡人口中的玉帝,便是他了。
不管日后听到多少关于这位玉帝的风流韵事,他心底里却始终是记得那个幼年时躲在丛丛桃花树后山洞里避雨的小太
子,自个儿的手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他那样瘦弱,那般冰凉,只想赶快把他的手捂暖了。
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以至于当时把他的手捏红了也茫然不觉。
事实上,很多事儿都是在本人不知不觉的时刻发生了。如今在回想起来,也就如同夜晚月光一般,静静而淡雅的洒下
来。只是那年的那片桃花林,那天的那一场细雨,那日的那个山洞,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
转身天涯路,望尽断肠人。
通天教主不是自怜自伤的人,他好歹是神仙,可惜神仙,也总有法力不能及的地方就是了。
譬如左右另一个神仙的命运,譬如左右自个儿的情感,再譬如……渴求对方如自个儿渴求对方那样渴求自个儿。
如果他还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太子,而自个儿仅仅只是个陪他长大的人,是否会不一样呢?
通天教主是笑的,笑完了只觉得,若是那人能摆脱天定的命数,是不是能活得不一样呢?
既然如此,我便逆天而行就是了。把你从那宝座上拉下来,纵是不能改了你的命数,当你一无所有时,是否就只剩下
来我身边这一条路了呢?
通天教主不知道,但他已然这样儿做了。
第十九章
凌霄殿上难得静静的,东毕帝君行过时颇有些诧异。往日总是老远就能听见玉帝吵吵嚷嚷的声儿,不是逗弄这个侍卫
,就是调戏那个宫女,再不然便是与太上老君叽叽喳喳不知鼓捣些甚么。今儿突地静下来,倒叫他好不习惯。
值戍的天兵天将自是认得他的,忙的躬身要见礼。东毕帝君只是摆摆手,剑眉一挑:“玉帝——”
天将躬身道:“玉帝正在小憩。”
难怪,猢狲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儿。东毕帝君心里想笑,面上急忙忍住。天将却不知自个儿说错了甚么,令这位冷面帝
君这般面色古怪的瞅着自个儿。哆哆嗦嗦正要告罪,万幸东毕帝君已挥手叫他退下。忙不迭的低头躬身,恨不能立时
就飞出南天门去。
东毕帝君轻轻推开门,就闻见阵淡淡的香。
香艳的,瑰丽的,风情万种一般的缠绕过来,如丝绸般光洁平滑的流过全身,又如三月春风中笑语的百花,不觉就令
人放缓了呼吸,似乎连心跳的声儿都太大。
不是平日烧的凝神定气的味儿,更不是凡俗那些劳什子的熏香。转目一瞅,旁边檀木架子上的香鼎袅袅生烟。
东毕帝君不觉行过去,见那香鼎没有扣紧,从镂空的纹路中,隐隐能望见里面微微泛红。这就诧异起来,伸手将盖子
打开一点,顿时愣住。
那香鼎中放的竟不过是几片桃花花瓣。
东毕帝君不由吸吸鼻子,果然,那迷离绮丽的香味,倒真合了这味道。再细细一瞅,那花瓣下一粒晶莹如琥珀的珠子
,想来是太上老君新炼的甚么丹药吧。
东毕帝君不觉想叹气。有这份闲工夫的,不若多看看三界……但若哪天玉帝主动要看了,被吓着的多半还是自个儿…
…
放好香鼎,东毕帝君回头便瞅见隔间里躺着的那人。
那道眉毛就是睡着了也似含情脉脉一般弯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阴影来,挺直的鼻子此刻倒是显得端正些,下
面那双唇微微翘着,不觉让人想到他醒着时候儿这张嘴是没一刻消停的。
东岳帝君看着难得安静的玉帝,心里淡淡的暖了一下,见他身上搭着的锦被垂了一角在地上,这便附身去捡。盖好被
子,东毕帝君本想退出去,便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坐在榻侧默默无言。
似乎记忆中第一次见他,就是个没规矩的样子,倒是和那个通天教主如出一辙。行事分毫章法也无,且口无遮拦……
这样儿的人也是玉帝么……心中怀疑归怀疑,但天命如此,东毕帝君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轻重缓急……
孰轻孰重?
还记得当他始见这个猢狲样儿的玉帝,只觉着天机实在玄妙。历经万千劫难的天地之主,怎的会是这么个样子?在那
流水桥头,自个儿点化他之时,他一派翩翩少年郎的模样,眼目含情满面春色,听了自个儿说他是玉帝时,只管嘻嘻
笑着摆手:“我也是玉帝?可不笑死人么?”
他东毕帝君也挺想笑的,可是却又笑不出来。心里寻思着也许这一世他是这个性子,兴许下一世便会——没等他想完
,这少年却拉起他手来:“我若是玉帝,那你是甚么?”
东毕帝君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儿,眼中灼灼灿烂,竟是岸上桃花也不比上的。这一愣神的当儿,这少年已然踮起脚
凑他近些,眨着眼睛道:“你为甚么穿黑色的衣裳呢?弄得你好像很老似的,下次换一个,浪费你这张脸了。”
东毕帝君下意识伸手想摸自个儿的脸,但少年已抢先了一步抚上他的脸颊,眯着眼睛宛如沉醉一般的道:“还真好看
,比他还要好看……”
东毕帝君闻言不觉挑眉回头望着,那桥侧林下还立这个风神俊逸的人,此刻方将头转开去。
这个少年还拉着他的手喋喋不休,东毕帝君当时只想……这么个聒噪的玉帝,合该送到弟弟东岳帝君的地府去关禁闭
……
无论如何,天命不可违。当这少年始证金身之后,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三十上下的年纪倒是与自个儿大致相仿,身
量已足颀长姣好,这目似寒星面如璞玉,举手投足间也有堂堂之仪。可惜不过是花花架子……定定坐着还能唬人,只
要一张嘴……惨不忍睹。
若说是天命所属,不免令人丧气。但职责所在,也不能不看着这个风流成性的花花玉帝。有时难免言语严厉些,看他
那样子,又觉得是否僭越了。没等自个儿涌出那一星半点的愧疚,这个家伙又嬉皮笑脸的凑上来,丝毫不以为意。真
是不知说他甚么好。
最最可恼的还是不晓得他哪里学来的这一套,见个长得标致些的便上下其手,恨不能将之拆吃入腹……虽然往往最后
被吃的是玉帝自个儿……
因此气愤难当,每每打断他。旁敲侧击叫他检点些言行,他却也没有不乐意,倒是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可谓屡教不
改,脸皮贼厚。也不记得是哪一回撞破他与天兵厮混,自个儿实在忍无可忍提着他的耳朵问他究竟知不知道玉帝该做
甚么不该做甚么。
东毕帝君记得玉帝的眼神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随即以满不在乎的口吻轻佻答道:“不就是为了去死么?”
东毕帝君一怔,他又道:“你当我不晓得么?神仙并非不会死……”说着拉着衣裳起身背立,“你们对我好,实则看
不上我,我又有甚么本事叫你们高看呢?论法术,我不过平平,若不是甚么狗屁的天机,你会心甘情愿帮着我?”
东毕帝君说不出话来,玉帝却又回身笑了:“我自然是感激你的,若我赶紧死了,倒是你的解脱呢?”
东毕帝君那一刻,只觉得他话语轻柔眼波荡漾,却掩盖不住与往日神采飞扬大相径庭的哀伤。
玉帝走过来,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神仙和凡人不同,凡人虽说有生老病死,但那魂总是在的……可神仙
死了……便是一点儿渣都留不住的……”
东毕帝君抬起手来想摸他的头,却又放下:“神仙便是以自身法力支撑天地平衡,一旦灵力枯竭,便是回归天地之间
……并无,并无生死苦痛……”
言语间支离破碎,竟是不晓得自个儿在说甚么了。
玉帝却是听懂了,抬头笑了:“你便是晓得我会死,为何还对我凶巴巴的?统共千百万年也不过眨眼之间,到我死了
,你可会对下一个当玉帝的也这么——”
东毕帝君记得自个儿当时不知为甚么就低下头来,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堵住了他的嘴。分开的时候儿两个人都诧异了。
谁都清楚,这以后是会有甚么要改变的了。
玉帝还是游手好闲的模样,东毕帝君自个儿呢?还是一样忙碌的,但是谁都不再说那话了。
东毕帝君这么想着,不由回过神来看着榻上的玉帝。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不晓得甚么时候儿睁开的,此刻正定定看着自
个儿。
见他望过来,玉帝笑了:“做甚么这样儿看着我?”
东毕帝君咳嗽一声起身要走,玉帝却拉住他:“方才做了个梦,梦见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儿……呀,那天的桃花开的
真好……这是多久前的事儿?”
“……我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那天你真好看啊……我就想,哪里会有比通天教主更好看的男人呢?结果我见到你了。”玉帝一脸笑容,
“通天教主是好看的,不过好看得邪气了些,不像你,是堂堂正正的好看。”
东毕帝君忍不住的挑眉,甚么叫做“堂堂正正”的好看,难道还有偷偷摸摸的好看的不成?
玉帝却像是猜到他所想,咯咯直笑:“像我这样儿的,好看吧?”说着眨眨眼睛,“可是不能根本不能和你们比,我
就是偷偷摸摸的好看……”见东毕帝君想要说话急忙抢道,“难道不是么?你从不正眼我,除了,除了……”说着竟
是面上一红垂下头去。
东毕帝君自然晓得,只得二人肌肤相亲时,才会……这便咳嗽一声起身要走。玉帝却伸手拉住他:“若我是陆一,你
是陆三,你会如他一般……追着我上天下地么?”
东毕帝君一怔,玉帝却又笑了:“看我睡糊涂了……人人都晓得东岳帝君是个冷面孔,可谁晓得你东毕帝君是冷心肠
呢……”
东毕帝君喉间动了动,缓缓道:“玉帝这话不对,您是天界统帅,我们做臣子的,自然是……以你为重。”
玉帝捏着他衣角的手缓缓松开了:“以我为重么……”却又仰面笑道,“那在你心中呢?”
东毕帝君头一次叫那逼视的目光盯得浑身不安:“这……”
“连说假话都不会,以往的聪明劲儿去哪儿了?”玉帝笑笑,松开手下榻整理衣裳。
东毕帝君叹口气:“玉帝啊……您在臣心中,自然是……自然是第一的。”
“是第一么……”玉帝笑了,转头轻道,“这一点你比不上通天教主,我是你的第一,可他愿把我当唯一。”
东毕帝君不知为何有丝怒气:“他是他,我是我,有甚么好比的?”
“正是这一点儿不同……他反上天庭,而你……只是助我……我想,大约是换个人当玉帝,你也会尽心竭力服侍他的
。”
东毕帝君垂下眼来,玉帝却又似随口而言:“不过说真的,等我死了,不管换谁做玉帝都好……你可别跟他……也做
那事儿……好歹,我是第一不是么……”
东毕帝君很想说他小孩子气,也想说自个儿难道是随随便便的人么?但却觉得,此刻无论说甚么,都带着那么一丝辩
解之外的含义。故此沉默片刻,方道:“玉帝多虑了。”
玉帝大笑着转过头来:“东毕帝君啊……我真不晓得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的。算了,你就是这么个性子……谁叫,我
就是喜欢呢?”
东毕帝君这就怔住,看着他那双亮堂堂的眼睛,竟是分毫动弹不得。心里只道,这话一旦说了,可不是——
“这话说了,可就是万劫不复了?”玉帝笑着行过来,“横竖你是不会行差踏错的。也许我该学学通天教主,该为自
个儿活的时候儿,绝不犹豫。”说着紧紧抱住他,“答应我,在我死之前……绝不要看其他的人,绝不要碰其他的人
……我死了,看不见了,也就算了……”
有的时候儿便是这样,一个是唯一,一个是第一,永不满足。得了一个失了一个,虽属寻常,终究意难平。只情之一
事,终究是含笑饮砒霜。
凡人尚可称之为子之蜜蜡彼之砒霜,但是神仙呢?
第二十章
狮四很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跟着通天教主回了无极山。
通天教主立在山巅,那狂风呼啸而过将他衣角掀起,一袭紫色如云霞烟雾一般飘渺悠长。他望着对面山顶缓缓道:“
狮四,听完我的故事,你竟是一个字也没有么?”
狮四咳嗽一声:“属下……”
“是否觉得我孩子气了?”通天教主回身淡淡一笑,眉毛微微一挑眼神幽暗,“反上天庭竟是为了这么个不算理由的
理由。”
狮四垂下头来:“教主便是做甚么都是对的。”
“我做的都是对的么……”通天教主不知怎么眼前就闪过陆一悲愤交加的神情来,“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是
……”
“教主您觉得对不住东岳帝君和文曲星君么?”狮四也不知怎的突然冒出这一句。
通天教主一怔,随即笑了:“是,他们原是与这最不想干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