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带了什么好东西来啊?”见留六指手中拿件画轴,仲敏将留六指往客厅引。
“专门拿来给你瞧,上次你和你爹不是在找一幅吴镇的梅花图吗?”留六指笑得神秘,想来他手中的东西大有文章。
卿甫在客厅听到来访者提到吴镇的梅花图,急忙探出头,见到留六指,又见这人手中还拿件画轴,急忙在一旁问:“六指,你该不是找到那幅梅花图了?”
“算找着,也算没找着,你们等下就知道了。”留六指仍神秘兮兮,进客厅,画轴不离手,仲敏卿甫都在围他身边转。
留六指一屁股坐下,示意仲敏收拾茶几。茶具收走,拿布抹了几次,留六指才将画轴搁放在茶几上,缓缓打开。画轴搁放茶几上时,卿甫就留意到这件画轴的轴头为衫木,是新工艺,心里有些兴趣索然,等画轴打开后,见到画上的题跋印章,又都是今人仿制,还戳了几个仿乾隆印章的猪肉大戳,失望无比。
“六指,你也敢拿现代仿制品来糊弄人!”仲敏看了非常生气,害他一开始还那么激动,一看这玩意,根本就是个现代货,仿制工艺还比较次。
“等等,我也没说它是真的,但是你看图中印章,有‘梅花庵’朱文印一枚,鉴藏印‘墨林’文印一枚,‘朱氏秘宝’朱文印一枚,后面还有乾隆的‘乾隆御览之宝’及‘三希堂精鉴玺’的猪肉大戳子。”六指耐性十足的逐一分析,仲敏在一旁摇头,卿甫凑过去仔细瞧那枚“朱氏秘宝”,留六指意味深长地说:“小罗,你小子别太自信,假中藏真。”
留六指这句“假中藏真”点醒了仲敏,仲敏这才拿起画轴,仔细研究起画中的梅花。画中梅花符合朱馆主的描述,有吴镇的印章“梅花庵”,而且还有一枚“朱氏秘宝”,或许这东西真得有价值呢。
“你的意思是这画仿制的原画正是吴镇的梅花图?而不是凭空捏造?”仲敏问六指。六指点头,笑着说:“是的,我认为原作确实出自吴镇之手,你可别被那两个乾隆大猪肉戳给迷惑了。造假者画蛇添足,大概以为多戳两个乾隆猪肉戳子,就值钱了。”
“六指,这画你那里得来的?”卿甫明白六指的意思,这画是现代赝品,但这赝品有原画,并且原画应该存世。
“说出来都不可思异,是别人拿给我瞧真假的,是位退休老干部,说是就在古玩街的一个小摊上买的。”
原来这东西,还不是六指的。
“哪个小摊?还能辨认吗?”卿甫一听就在古玩街,眼前大亮。“就街头那个摆地摊的老头,我问过他了,他说他是看到一本明清画刊上的图,照着上面画的。”
六指的答案可不让人满意,按他这么说,这副原画还是没有踪迹。
“卿甫,你能确定这就是朱馆主家藏的梅花图吗?”仲敏也还是不能够确定,这就是觐灵找的画。“不能,要觐灵亲自过来看下才行。”卿甫慎重回。
六指将这画留下,卿甫打电话给觐灵,觐灵一听说发现疑似他家梅花图的踪迹,急忙说他就过来。
此时正是正午,觐灵执伞过来,一见那副梅花图,惊喜非常,指着“朱氏秘宝”的朱文印说:“我家中有几卷藏书,也印有‘朱氏秘宝”,与这印章一模一样,无论是形状,大小还是字体。“
觐灵没见过祖传的吴镇梅花图,但是他曾听祖父及父亲描述过,画中有梅花一枝,白色梅花寥寥几朵,叶子几片点缀。这副图中的梅花,完全符合描述,再看有吴镇的印章“梅花庵”,有与朱觐灵家的鉴藏印章“朱氏秘宝”,这件赝品的原件,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就是觐灵要找的吴镇梅花图。
既然有了线索,卿甫立即带觐灵去古玩街头找那摆地摊的老头。老头正午歇息,问了附近的小贩,获知老头要下午四点左右才会过来摆摊,两人只得返回。返回店中,见仲敏人已回家,显然见觐灵过来,急忙将那件蟒袍带回去,怕被觐灵逮着。小张要去打快餐,问要不要打卿甫的份。卿甫说不用,他带觐灵外出吃饭。
两人外出,觐灵怕热,夏日正午一走动就浑身冒汗,而他又从不曾穿短袖短裤,卿甫说他:“还从没见你穿短裤,夏天还穿得这么严实。”觐灵尴尬说:“穿不习惯。”卿甫擦觐灵额上的汗水:“你家中该不会一条短裤都没有吧,这么怕热,夏天就该穿清凉点嘛。”觐灵听到“清凉”两字,低头不搭话。卿甫揽住觐灵的肩膀,凑觐灵耳边笑语:“我连你袒露的胳膊都不曾见过。”觐灵推开卿甫,他的胳膊有什么好看的,再说卿甫说的这是什么话呢。
卿甫立即就又缠上,扣住觐灵的手不放,觐灵无奈,只得由他。两人行走在大街上,步行出古玩街,卿甫在外,觐灵在内,卿甫护着觐灵,躲避热闹街道的车与行人。
走至酒家,觐灵额上的发丝被汗水弄湿,汗水甚至滴落在衬衣领,卿甫汗都没出过。两人找了个靠近空调的座位坐下,卿甫见觐灵拿出湿巾擦汗,手探过去,在服务员背向他们的时候,偷偷摸觐灵的脸,关切说:“你身体太虚弱,才会怕热成这样。”
觐灵只是看着卿甫微笑,并不言语,卿甫看觐灵的眼神极温柔,眼中有浓郁的爱意。
自那个烧烤夜后,卿甫几乎每夜都跑去找觐灵,觐灵也会主动打卿甫电话,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比以往都亲密。卿甫不对自己喜欢同性做多想,喜欢上了也就喜欢上了,又没损害他人利益,又没犯法又不是杀人放火,有啥好忌讳。觐灵则含蓄很多,他虽然正视自己与卿甫的感情,但他待卿甫不似个情人,卿甫跟他说情话,他没有回应,亲吻他时,他有时候也会回避,卿甫只当他害羞,但是觐灵并不全是因为害羞,而是顾忌。
他不相信这种感情能长久,卿甫不是同类人,或许也不专一,开始时总是甜蜜,结束时,无尽的苦涩,只有自己品尝。
两人吃饭时,话语很少,更多的是眼神的交流,卿甫有几次故意拿脚去踢觐灵的脚,觐灵不回应,仍是坐得端正。
吃过饭,两人回店铺,卿甫泡茶给觐灵喝,两人坐一起低声交谈,仲敏还没返回,看来他打算彻底避开觐灵。
“你一来,那小子就跑得没影。”卿甫觉得好笑,仲敏天不怕地不怕,倒是怕觐灵。“他神色仍不好,甚至比我上次见到还要严重些。”觐灵很无奈,仲敏不信他的话,又躲避他,即使有话要叮嘱仲敏也没办法。“他和那蟒袍日夜不离,连进货都要带在身边,到时候你恐怕真得当法海。”卿甫这话只是玩笑话,但觐灵神色凝重,卿甫改口:“觐灵,游魂应该是遗恨,才滞留人间,没有参与轮回是吧?”觐灵摇头:“我也不甚清楚,倒是听游魂说起,它们本不存在,只是执念使得它们游荡于阴阳两界,它们大多想不起生前的遗恨,想得起的,很多成为恶灵,而也有一些想起之后,烟消云散,不存形体也不留执念。”卿甫呷口茶喃语:“不知道这个孟梓晴属于哪一类了。”觐灵沉默,望着门外林列的古玩器物发愣,好会才回过神来轻轻说:“他身上没有戾气,能顿悟的话,大概就烟消云散了。”
烟消云散啊,也就是不再存在了,卿甫觉得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仲敏十分残忍,朝夕相处的存在,突然就再也寻觅不到,归于虚无。
“人与鬼的交往,浅尝则止最为适宜,投入过深,伤身伤情。”
觐灵的话,带着淡淡忧伤,他有预感仲敏最终都将失落痛苦,而现在,他身为旁人,无能为力去制止。
“仲敏不至于那么糊涂,估计新鲜感一过,也就了结这段孽缘。”
卿甫话语刚落,觐灵执茶杯的手微微颤动,险些将薄胎的白瓷玲珑茶杯捏碎,他神色黯然。卿甫没留意觐灵的变化,他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让觐灵感到痛楚。
下午四点,卿甫和觐灵前去找那卖字画的老头。老头一听说这两人是来询问他吴镇梅花图,急忙说他有吴镇的画,还摆什么地摊,后来见卿甫拿出他仿制的梅花图,才说他贩卖的物品里有一些残破的明清画册,画册上刊了这么一幅梅花图。觐灵想跟他买那本画册,老头在书刊堆里翻了好会,翻出一个零散的页面递给觐灵,这页面上正印着吴镇梅花图,虽然页面泛黄,但毕竟保留完整。看到这副完整的梅花图,觐灵激动万分,他确定,他家祖传的梅花图,正是此图。
“还有其它的散页吗?”卿甫急忙问老头,老头摆手说:“画册本来拿到手已经散架,不过是民国时刊行的,不是现代的印刷品。”
“也就是说,民国时,这幅画还曾现世,后来收藏界就再没这画的消息,极可能是流失去了海外私人藏家手中。”
卿甫做分析,他其实心里还有个念头,也就是这副画已经不存世了,它最后一次出现在民国时期。
两人拿着刊印的梅花图,返回店铺,觐灵忧郁沉寂,卿甫从觐灵手中取过页面,端详了又端详,发现印刷质量很高,图案清晰,心中灵机一动:“觐灵,让仲敏帮你仿制一幅,梅花图还是能再现世。”
仲敏在仿制古代字画方面有特殊的才能,就算不是真的吴镇梅花图,做件高仿品也能弥补一下遗憾。
觐灵以往便听卿甫说过,仲敏在这方面的能力,点头赞同。不为别的,只为了一份祖孙三代的眷念之情。
卿甫送觐灵回家,偷了个香,开车哼歌回店。仲敏人已在店铺,卿甫取笑说:“觐灵也没有三头六臂,你怕他做什么,还得等他离开,才敢回来。”仲敏不服,声辩:“谁怕他了。”
仲敏确实怕觐灵,他怕觐灵将孟梓晴收走,他也不清楚觐灵没这法力,反正就是畏惧觐灵的能力,害怕觐灵当了法海,拆散他和孟梓晴。
“你出事之前,他都不会怎么你和你那个没形体的情人,觐灵叮嘱你说避免有体肤之亲,你要切记了,别起了色心,到时候牡丹花下死。”
两人关在客厅里,也不用担心外头伙计听到,卿甫说得一点也不含蓄。
“乌鸦嘴。”仲敏横了卿甫一眼,自顾给自己泡茶,看到桌上搁放的画轴,随手拿起,打开端详,问卿甫:“找到那副画没有?”
“没有,我估计那副梅花图,已经不在人世。民国时曾有刊印,但是之后再无消息,连你爹都探不到消息,也就不奇怪了。”卿甫递给仲敏一张书页,仲敏看了一眼说:“能有张图留恋也不错,虽然是印刷品。”卿甫悠然看着仲敏,手指桌上的画轴,笑说:“你能仿制一副吗?还是你只会仿制朱耷的作品?”
这句话可是对仲敏才能的挑衅,仲敏立回:“郑所南,吴镇是我的次爱,朱耷是我的最爱,仿制一副,有什么难。”
卿甫其实早就知道老罗头喜欢吴镇的作品,而小罗头仲敏必然也喜欢,他这么说纯粹是激将法。
“不过,说起吴镇的梅花,梓晴也有研究。”仲敏想起孟梓晴,孟梓晴也喜欢古字画,而且颇有研究。
“他没有形体,画的东西也没有形体吧?至少常人看不见。”卿甫纳闷,仲敏怎么会想到让鬼魂来作画呢。
“谁说由他来画了,我的意思是说我和梓晴一起琢磨,得他一些指点。”仲敏突然眼前一亮,不靠谱的性格又作怪,贼笑说:“以后还可以仿制吴镇的画作,挣点银子也不错。”
卿甫摸烟点上,无语看着仲敏,也许无意间帮仲敏制造赝品的人生,多开辟了一条生财之道?呃,重要的是:“那位孟梓晴在字画方面有造诣?”仲敏神秘回:“你小觑他了,他曾受过曾鲸的点拨,生平最擅长肖像画。”
这话实在让卿甫吃惊,卿甫不搞字画研究,只知道些皮毛,但他怎么可能不认识曾鲸这位明末著名的肖像画家。
“孟梓晴跟曾鲸还有渊源?”卿甫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细想也知道,这人要是与仲敏没有共同的爱好与才能,能走得那么近,凑得那么亲密嘛。
“他也曾跟随曾鲸游历杭州,所以对杭州有美好印象,还听得当地懂方言。”仲敏自顾说,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孟梓晴会杭州方言,连觐灵都不知道。
“可惜我见不到孟梓晴,要不也好看看曾鲸的徒弟长什么模样,是不是跟曾鲸笔下的王时敏一样俊美。”
卿甫不免遐想翩翩,跟历史人物有亲密接触的鬼魂啊,跟这样的人交谈下,一定收获不少。
“别拿他跟王时敏比,你是没见过王时敏入清后的画像,岁月与光头都是把杀猪刀。”仲敏也不怕被王时敏少年像的粉丝揍死,自认他家孟梓晴最美。
“要说起来,吴镇年少时也游历过杭州,这些人,都曾在杭州留下足迹啊。”卿甫想到觐灵能看到西湖上千古的执念与因此形成的形体,那么他是否曾在那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见过吴镇与曾鲸呢?
这座城市,有太多的古代记忆,也是因此,才出现暗香茶馆的“通道”,及觐灵这样能穿越时空,阴阳两界的人吗?
“卿甫,让朱馆主准备银子吧,这笔生意我接。”仲敏人已脱离痴迷状态,倒是卿甫失神,他的话将卿甫思绪拉回。卿甫一听这家伙居然还要觐灵掏银子,取笑他:“等你跟孟梓晴有难,肯定还得觐灵搭救你们,你还好意思收他的钱。”
仲敏想反驳,想骂卿甫这个乌鸦嘴,但又觉得说不准以后还真会出什么事,觐灵不是说他和孟梓晴不能有体肤之亲吗。
黄昏,顾客渐少,会客厅里,仲敏在看电视,卿甫无聊,出街走动,蒙蒙灯光下,他看到的不仅是人潮,还有几个模糊、飘渺的身影,像水气一样,他知道那不是活人。和觐灵亲近后,时常能看到一些东西,虽然大多模糊不清──家里的祖父鬼魂除外,但是这都说明觐灵确实影响了他。
对于觐灵是不是“邪灵”,卿甫也曾疑惑过,但最终选择不在乎。如果说仲敏与孟梓晴不能有体肤之亲,那么他和觐灵是不是也一样?卿甫其实很理解仲敏的抵触,换是他,他也会抵触,想亲就亲想抱就抱,自己有同性取向都没把自己吓着,还能被这古怪的影响唬住吗?
第十二章
仲敏关在寝室中仿制吴镇的梅花图,老罗头在书房看书,不时听到仲敏喃喃自语,像似在跟人讨论绘画,由于仲敏时常这样,老罗头也不以为怪,拄仗起身将房门关闭。由于腿脚不便,老罗头大多数时间都呆在书房看书,或回寝室看电视,他经常不知道仲敏在忙些什么。仲敏是老罗头第二子,最得老罗头的遗传,喜欢字画,擅长绘画,也最受老罗头疼爱。老罗头平日完全不管仲敏的私生活,以前三更半夜带女人回来,他都没问,何况现在仲敏痛改前非,夜夜在家过夜呢。
仿制原画,其实也就是个临摹过程,当然临摹者必须熟悉作品,熟悉原画者的绘画特点,并且掌握。仲敏在仿制古画方面,不只是绘画技能过硬,善于学习,更主要的是他造假知识与技巧都极佳。
“我看这梅花枝节虬曲、偃蹇,肯定是棵老梅树。”
寝室的工作桌上摆开笔纸,画中梅枝已初具模样,仲敏手臂卷起,手执毛笔对一侧的空气自语,就仿佛他身侧站了个人。其实他身侧确实站了个鬼魂,只是外人基本看不见,只有仲敏能看到。
“上百年肯定有,甚至几百年的古梅树都有可能。要说这梅花活个几百上千年的,估计都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