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子,年纪比仲敏大,并且衣服发式都不同仲敏,但是他居然长了张仲敏的脸。
完全是一模一样。
眼见男子转身就要走,仲敏急忙跟上。
这男子,从他装束看应该不富裕,并且人人都在逃亡的时候,他却空手孤身一人游荡,该不是连亲人都没有吧?
跟踪“自己”的感觉真得很奇妙,不过也很新奇,仲敏抱着这种古怪心里,寸步不离,他跟随这个三百余年前的古人走过漫长的街道,绕过寂寥荒凉的小巷,来到一处死寂的林丛。
林丛中有间破屋子,屋子外有好几亩田地,像是个佃户的庄子。
这里十分偏僻,没有其他住户,只有这个长得像自己的古人在。
这人到底是自己的祖上呢?还是自己的前世,看他那副穷困孤零模样,估计无妻无子,恐怕是自己的前世比较靠谱吧?
仲敏这样分析着,又得出了一条结论,他的前世生活在这个时代,那么他进入“通道”所看见所经历的,应该就是他前世的所见所历了。
由于不知道到哪去寻梓晴,仲敏只得待在前世居住的庄子,看他孤零零一人种田,烧饭,读书,睡觉。
自己的前世是个十分坚韧的人,外头天翻地覆,却仿佛对他没有影响,他在这被废弃、长满杂草的土地上寻觅食物及播种。
就在仲敏为自己所处的困境抓狂时,他突然发现前世不再只是种田吃饭读书睡觉了,前世正用篮子端份蔬果,进入山林。
仲敏好奇跟去,这个前世去的地方是处坟地。只见前世在一座老坟前跪下,将祭品摆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孟兄,距离你去世已是十年,我恐怕不能再相伴你左右。我将远行,前去谒孝陵,而后窜入深山老林,苟且偷生吧,保佑我一路平安。”
前世虔诚地往墓碑前磕了磕头。
仲敏一听“孟兄”一词,激动地朝墓碑上望,不看还好,一看到墓碑上的名字,立即头疼欲裂,以至昏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四周烟蒙蒙一片,他正被一位白影搂住,仲敏挣扎着要起来,无奈浑身虚脱无力,而白影亦紧紧抱住他,似乎在低泣。
“梓晴?是你吗?”仲敏愕然,急忙抬头想摸情人的脸,无奈四周烟雾弥漫,只能看到朦胧的脸轮廓,当这并不妨碍仲敏辨认。“梓晴!我终于找到你了!”仲敏惊喜万分,跃身而起,一把抱住白影。白影哽咽说:“你糊涂了,这里不能进来。”
仲敏心中只有欢喜,哪还有什么顾虑,对梓晴又亲又抱,说不尽,道不完的相思与喜悦之情。仲敏进入“通道”时,就已有出不来的打算,甚至丢掉性命。只要能见到梓晴,他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出去,能不能活命,此时,即使是相逢的一刻,也是永恒。
先是老罗头打来电话,问卿甫见没见过仲敏,卿甫说今早来过店里,不过来了一会就离开,他也是听店里伙计说。小张在一旁听到罗老板失踪,急忙讲了一个细节,也就是罗老板失踪前,见他往抽屉里放东西。卿甫急忙去拉抽屉,发现一封信,打开信封,一读信笺就知道大事不好,仲敏这个一直惹事的混球真得进了“通道”。
卿甫这时也不好跟老罗头说他的发现,只能急忙去找觐灵。觐灵读过信笺,无奈说:“我进去,带他出来。”卿甫拦阻说不行,他绝对不准觐灵再进去,觐灵上次带梓晴进去,曾遭受到地里的生灵攻击。“我也看得见‘通道’,由我进去。”卿甫说得毅然。他早就有进去“通道”察看的念头,何况这回还能顺便进去协助仲敏。“不行,那‘通道’有很多未知数,如果你进去了却也出不来怎么办?我甚至都不确定能够找到你!你又怎么去寻找罗先生!”觐灵强烈反对,他坚决不要卿甫去冒这个风险。卿甫摊手,苦笑说:“我不让你进去,你也不让我进去,那这事怎么处置?”觐灵想了想,想出个主意:“我们一起进去。”
这似乎是唯一能让双方都放心的办法。两人决定晚上茶馆打烊时,一起进去。
进“通道”,卿甫认为需要准备道具,他回店里准备两把匕首,以防范会攻击觐灵的生灵。
深夜,茶馆关门,茶馆二楼仅有卿甫与觐灵及一向负责把风的经理。
两人双手相扣,缓缓朝“通道”走去,“通道”在他们脚下蔓延,在眼前扩展,带着微光,就如同人濒死前所见到的一道光,这道光是如此的温柔,轻抚着脸庞,像孩童时代躺在庭院中感受到的清风般柔美,又像熙阳般温和,让人每一个细胞都舒展开来,舒服得忘却所有的思虑与烦恼,忘却沉重肉身的存在。
往通道深处走去,卿甫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无知无觉送开觐灵的手,整个身子轻飘飘悬浮在半空,他游荡着游荡着,直到眼前出现一道强光,那道强光刺激得他张不开眼睛,渐渐地,强光消失,他醒来了,发现身边没有觐灵。他没有形体,他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在哪里,眼前的一切景象,仿佛电影中的片段,那么清晰,那么鲜明,出现在他眼前,但是在这影象之中没有他,这种感觉类似于灵魂出窍,卿甫想,难道这就是灵魂出窍吗?没有身影,没有声音,只剩思维还在,他感受得到自己,但自己本身并不存在,在阳光下没有投影,在水中没有影踪。
卿甫并不知道,他并没有灵魂出窍,他只是困在自己的记忆里,一段隔离几世,古老的记忆里。
这是座院子,十分的别致。通往院子的厅廊挂满竹帘,在风中拍动,红色的丝穗垂地拂动,整齐而有续。卿甫沿着竹帘行进,他来到一处亭轩,竹帘卷起,有琴声传出,亭轩上有宴席,五六位士子,三位酒姬,八九位婢童。鼓琴者是位青衫男子,三十余岁的,清风傲骨,物我两忘。鼓琴男子身侧,坐着一位器宇轩昂的弱冠男子,他头戴乌纱,鬓若堆鸦,眉眼如画,身穿一领紫红圆领,腰系玉革带,悬挂黄金鱼牌,绝非一般人物。
这男子正襟危坐,席位位于主人席方位,想来这庭院,便即是这位华贵男子府邸的一部分。
卿甫这样想着,目光仍注视着这位男子,男子让他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亲切感,尤其是他的眉眼鼻唇,甚至是下巴,都那么的熟悉,为什么是如此的熟悉呢?
因为他即是我,我即是他。
卿甫恍然,这位古代男子有着跟他一模一样的容貌,虽然从精神风貌上看,他远远不及该男子的十分之一。
觐灵说见过他的前世,雍容华贵,身份不同一般,就是这个人吧。
他叫赵阳。
卿甫逐一扫过在座的宾客,他想从这些人的脸庞上辨认出谁是谁。从觐灵的说法中,这位与自己容貌一致的男子,生前与汪元量等临安琴师关系密切,常在一起聚会。
鼓琴的,应该是汪元量,有汪元量的气质,年龄也符合。一脸冷漠,闷声喝酒的绿衫男子是谁呢?戏弄酒童,面如冠玉的蓝衫男子又是谁呢?另有一位缙绅打扮,不似琴师,卿甫便就不做猜测。
曲终,蓝衫男子推开纠缠的酒姬,起身至琴案,正色抚琴弹奏。琴曲悲慷,一扫先前鼓琴者的清远悠扬的风韵。
蓝衫男子演奏的正是《潇湘水云》,卿甫对古琴曲没有研究,但当初他写《北望烟云》时,曾特意去倾听过,他认得旋律。
《潇湘水云》是浙派创始人郭楚望所作,为中国最著名的古琴曲之一,该曲于激烈处抑郁激愤,指法如蛟龙翻滚,琴音如江涛如破竹。这首琴曲诞生于南宋末年,它诞生之后不久,北方铁蹄南下,国破家亡,血染大地,该曲亦成为那个悲惨时代的控诉之声。
琴声在耳边缠绕,跨越七百余年,那么古老又那么熟悉。卿甫静静倾听,目光扫过寂静的庭院,落在亭轩一侧的一株梅树身上。
这是一株古梅,高大,茂盛,枝干古拙,虬曲。
这是一株白梅,花瓣洁白如玉,盈盈柔美,香味清雅,十分喜人。
卿甫来到古梅边,端详着,端详着,痴迷的,眷恋着,他再不想离去,静静地相伴。
琴声远逝,宴席已罢,黄金鱼袋在夕阳下闪耀,宴席的主人走至白梅树下,手抚树干,慨然叹息。夕阳下,他的身影与白梅的身影纠缠一起,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卿甫为白梅的香气缠绕,倦倦睡去,无知无觉,他不知道他睡过了多少日夜,再次醒来时,他听到一侧亭轩的话语,偶有断断续续的萧声。那些群人仍在聚宴,正好听到其中一人慷慨说:“若是到那九鼎沦陷之时,吾当以身殉国。”
卿甫望去,见站立者正是上次所见的青衫男子,在座唯有他慷慨呈词,其余人或黯然涕下,或神色呆滞。卿甫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位器宇轩昂的男子,闷声喝酒,一言不发。
北方的铁蹄要南下抵达临安了吗?卿甫喃语。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卿甫仍是沉沉睡去,在梅香之中,他是那么地安心,就仿佛怀抱着觐灵,心无杂念。
这千古的悠荡岁月中,能有这一刻的安宁,是那么恬静。不知时光的流逝,当卿甫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地上火焰在蔓延,卿甫惊诧地发觉他有了身躯,并且脖间的血汩汩涌出,但他没有恐慌,没有任何哀伤,是那么的平静。
手指沾染到血迹,茫然举起,是碧绿色的,缠在指上,像液体的翡翠。
白梅在身上飘舞,落了一身,卿甫艰难地爬行,痛苦地将头仰出,枕着血染的土地,凝视着头上的梅树,安然死去。
生命从那青白的脸上流逝,鲜血沿着土壤渗入梅树的根系,还未凋零的时节,梅花如雪似泪,纷纷扬扬,风中飘絮。
死亡的感觉,是寂静,是虚无。卿甫想,他乐意就这样烟消云散。
“卿甫!卿甫!”
嘶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是谁在哭,在唤我?那么的伤心,那么的悲恸,使得我的心也随之心悸,揪疼。
别哭了,不要哭,我的心好疼。
痛苦地睁开眼皮,落入眼中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觐灵,觐灵正抱着他痛哭。
“醒醒,卿甫,你醒醒!”觐灵悲痛欲绝,泪入雨珠。
“觐灵……”
卿甫挣扎着,想爬起来,觐灵突然大力将他抱住,惊喜地大叫:“卿甫!卿甫!”卿甫虚弱地笑着,喃语:“我做了个梦,你把我唤醒了。”他想摸觐灵的泪脸,无奈没有力气,只得怜惜说:“别哭,别哭。”
觐灵噙泪,低头亲吻卿甫。觐灵这一生从不曾如此激动与欢喜过,如果卿甫不能醒来,他想他哪也不去,就在这烟雾迷茫中永远的陪伴。
卿甫想,他所遭遇的不是梦,那应该是属于他的一段记忆,那是他的前世。
觐灵和卿甫进入“通道”后,卿甫便昏厥不醒,觐灵见到卿甫的样子,慌乱无措,他想背负卿甫出去,又怕将卿甫的魂魄丢弃于这未可知的飘渺之所中。觐灵只得等待,他等了好久,等了好久,在悔恨与绝望中抱住卿甫痛哭,好在卿甫终于还是醒来了。
暗香茶馆的“通道”并不只通往另一个时空的茶馆,有时,也会通往进入者的前世记忆。
第十七章
卿甫告诉觐灵,他所梦见的恐怕是自己的前世,真如觐灵所说,他的前世生活于南宋末年,还是位王孙。
“我没遇到你,觐灵,也许是你太早将我唤醒了。”卿甫从地上坐起,在烟雾中搂抱觐灵,微笑地讲述他的离奇经历。
“或许我没留在你的记忆里,你因此才想不起来。”觐灵不解,即使卿甫的前世记忆里,也没有他的存在,他到底是谁呢?
“想得起,想不起,又怎样呢?我们现在在一起就行。”卿甫才不想被什么前世困扰,他的前世应该死于非命,估计也活得比较悲惨?吧。
是啊,又怎么样呢,今生能在一起就行。
觐灵释怀,拉起卿甫,问卿甫能走动吗?卿甫眺望四方,只见灰蒙蒙一片,四周都是烟雾,纳闷问:“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觐灵窃笑“这里真得是鬼地方,我琢磨好久了,也不清楚怎么到这里来。”
也就是说,当觐灵和卿甫进入“通道”后,他们来到的是一个未知的地方,他们迷路了。
连觐灵都会迷路,问题不小,他们有可能困死这里。
“觐灵,你不是在梓晴所在的位置做了记号?”卿甫想到觐灵割伤自己,将血滴下,做为记号。“按说,我不大可能进错地方。”觐灵在“通道”中,有一定的特殊能力,他之所以能进入通道带人出来,在于他能感受到通道中来自人间的异物,这种本领跟野兽捕猎的天份近似,他就是知道他要寻找的人在哪里。
但是这回进来,却被迷雾困住,再寻觅不到出路。
“那么就是梓晴就在这里,只是因为有烟雾遮蔽,所以找不到。”卿甫做了分析,他还是很相信觐灵的能力。
先前,未进“通道”,觐灵与卿甫就做过讨论,仲敏进入“通道”的话,无法知道这小子会跑哪去,所以先去找梓晴,再看看梓晴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寻到仲敏。觐灵也认为梓晴与仲敏间一直相互影响,何况两人又有极亲密的关系,一同在“通道”里,有可能能感应到相互的存在。等于说找到梓晴,就有一定几率找到仲敏。
“孟兄!”
“仲敏!”
觐灵与卿甫牵手在烟雾弥漫中叫唤,这是唯一的办法。两人漫无边际地行走,渐渐,眼前的烟雾淡薄,四周的景物隐隐可见,觐灵辨认出这里确实是他上次与梓晴进入的地方,在这片林丛中,有一处墓地,找到墓地,就找到梓晴。
“前方有个墓地,梓晴的墓就在那里。”觐灵指着前方的林丛,拉着卿甫快步往前奔跑,奔跑过程中,已见到林丛中有人影,加快赶至,果然见到梓晴与仲敏。
古怪的是仲敏躺在地上,梓晴伏在他身上。
觐灵摇醒梓晴,卿甫拽起仲敏,见仲敏浑身软绵绵,急忙去探他气息,好在还有口气。
梓晴的模样极为凄厉,再加上一身惨白的中衣,让人感到畏惧。觐灵将手搁在梓晴额头,叹息说:“烟雾是你制造的吧。”梓晴点头,眼中垂泪,哽咽说:“他不肯出去,我背负他想出去,但是找不到出路。”
梓晴是三百多年的鬼魂,有些小法力,他之所以制造烟雾,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地里有生灵存在。
“觐灵,仲敏这是怎么回事?”卿甫拽起仲敏,将他背负上肩。
“他这是饥渴所致,我们进入‘通道’一天了,他则是两天,体力支撑不住,再加上这种地方本就不是活人该进来的,对身体伤害很大。”觐灵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事实上他和卿甫不早点出去,也会像仲敏一样。
“你是说我昏迷了一天?”卿甫很愕然,他虽然有些饿有些累,但是没想到是一天没吃没喝。
“嗯。”觐灵点头。
“朱馆主,你们快点出去。”梓晴念念不舍地望着卿甫背上的仲敏,嘴里却仍在催促他们离开。
觐灵本也想转身就走,但是他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烟雾中孤零的梓晴,于心不忍,干脆解开自己的外衣说:“孟兄,你藏进来,一并出去。”梓晴惊喜问:“我可以出去了吗?”觐灵摇头说:“按说还不行,不过你出去后一点光都不能见,必须一直待在漆黑中,再见点阳光,就真得要万劫不复。”梓晴温顺地点点头,即使这样,他还是很愿意出去,于是化为光团依附于觐灵衣中,觐灵急忙裹上,抱在怀里。
四周烟雾淡化无痕,觐灵找到出路,他携带梓晴,卿甫背负仲敏,三人一鬼一并出“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