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晒晒太阳有助于恢复。”苏淮回过头:“不过,只限这条巷子而已。”
官兵要是真的抓来,发现他藏了一个外人肯定怀疑。倒不如让村里人认识认识他,到时候推说是自家亲戚,倒也自然,说不定能混过去。而且,晒晒太阳让皮肤黑一点,也不用抹泥这么麻烦了。
苏淮想着,手底下也加快了动作,晶亮的鱼鳞顺着刀刃刮下了一层。
头发黑了,肤色黑了,再把人养胖一点,那些官兵就算看见他,也认不出了。
“苏大哥,谢谢你了。”陆辕的声音很是雀跃,苏淮一抬头,他正趴在窗户棂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陆辕这个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被苏淮折腾的怨愤,这会儿因着活动范围的扩大,全部忘到脑后了。视线在厨房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案板上,苏淮正拿一把小刀从鱼嘴里捅进去,在里面一通翻搅,待抽出刀来,伸手一掏,整条鱼骨竟都是被他抽了出来。
“别在这碍事,马上就熟,你去一边等着!”
陆辕一时有点愣神。倒不是因为这个苏淮做饭的手艺有多好,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终于不用喝粥了!
4、七宝鱼 扒全素&鱼丸莼菜汤
石河村是个小村子,猪牛羊肉都贵,一般人家平日是吃不起的。但是村里有一条石头河,暖和日子就抓鱼,冷天就冰钓,海鲜倒是日常。家里存的那些肉,都是留在年三十,初一吃的,如今才大年二十几,苏淮便是决定做鱼。
哒——哒哒——哒——哒哒——
厨房里,苏淮正拿着两把刀剁鱼肉,左边剁一下的功夫,右手剁两次,这种刀法叫做马蹄刀,因为声音很像马儿奔跑的哒哒声。雪白的鱼肉转眼间在刀下成了肉泥,苏淮煮了一锅清水,瞥眼看了看窗外。
晌午的天气正好,细碎的日光折射着残雪,晶晶亮亮。院落中央扫出一块空地,陆辕搬了个小马扎在那坐着,跟前搁着一个瓷盆,掐头去尾的黄豆芽正被他一根一根丢进去。
苏淮说,这样把黄豆芽上黄色的缨子和须根揪下去,吃起来爽口,看上去也漂亮。
“嘿嘿,我择好了!”埋头苦干的陆辕忽而感觉一片黑影覆过来,赶紧递过去瓷盆。
陆辕这个人遇到吃喝玩乐从来都是没什么原则的,现在美味当前,他当然是没理由跟自己的厨子过不去。
此时,他手里捏着一根野菜,正冲苏淮眯着眼笑:“这种野菜我从来没见过,叫什么?”
草绿色的野菜只有半指长,肉肉嘟嘟的长得倒是讨喜,好像缩小了几号的小荷叶,陆辕捏着茎,拿手指戳了戳圆圆的叶子,小荷叶就开始晃个不停。
“这是莼菜,炖汤很鲜。”苏淮抢过陆辕手里的小菜,丢到盆子里,抱着就往厨房走,陆辕自然是好奇地跟着。
“苏大哥,这是啥?”
“这叫七宝鲤鱼,猪肉、木耳、香菇、笋干、青黄豆、茴香调成的七宝馅料,待会儿填到鱼肚子里,清蒸了吃。”
“诶?你干嘛把我择的菜都码在盘子里?生着就能吃?”
啪——
一巴掌拍在某人蠢蠢欲动的爪子上。
“别动!”
灶上旺了火,大锅涂了油,一盘子码好的素菜稳稳转移到锅里,扫上芡汁儿,苏淮端起锅打着圈儿晃,菜因为芡汁儿慢慢黏在一起,锅子一甩,左手拖着盘子接着,圆饼似的菜就这么原封不动地回到盘子里——这种手法,叫扒菜。
这道菜本是叫扒全素,需要很多时令菜拼在一起,但是隆冬腊月,没有那么多条件,苏淮便是把冬瓜、白菜切成细长条间隔摆了一圈,中间放了晶莹剔透的黄豆芽,润了一层芡汁儿显得色彩更加光泽,陆辕单单是看那层白乎乎的蒸汽肚子就开始抗议了。
“先端过去。”接过盘子的当口,煮的水开了,苏淮抓一把鱼肉泥,巧劲儿一挤,食指和拇指之间就出来一个肉球,再用大拇指指甲盖儿轻轻一跳,肉球噗通一声落到沸水里,不一会儿胖乎乎的白丸子就全都漂起来了。
这边儿下了莼菜和调料,那边清蒸的七宝鱼也是做得了,苏淮支使陆辕继续端盘子,自己走到后院,拎出一小坛酒。
“苏大哥,你原来藏了这种好东西啊!”本是盯着一桌子菜的陆辕自打苏淮进屋眼就开始发直,满眼期待地看着苏淮开了封,一股浓郁的米香飘出来。
原来是小米酒!
陆辕本就是个嗜酒如命的人,虽说小米酒有点寒酸了,但是激起他的酒瘾还是很容易的。苏淮刚刚满上酒杯,他就迫不及待地抓过来,一口闷下肚。
略略浑浊的酒液入喉,微微呛口的辣,回味却是淡淡的甜,浓浓的醴香熏人醉。才一杯,陆辕竟是眼神飘忽了。
“苏大哥……你的小米酒……好烈啊!哈哈哈……”舌头有点捋不直,陆辕夹了块鱼肉。
鱼肚子上的大肉裹了一些馅料,一股脑塞进嘴里,丝毫吃不出腥味不说,而且那七宝馅儿里夹杂了鱼鲜,鱼肉里又浸润了肉香,复杂的口味仿佛杜鹃花在口中一层一层绽放开来。
噗噗吐出几根刺,陆辕满脸幸福的表情:“苏大哥你好手艺啊!”
值了值了!受他这么多日子闷罐子气,这一顿,全值了!
有些急不可待地,陆辕又把筷子伸向那盘扒全素。
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脆爽滑顺口感让人都清爽起来,就是口味略显寡淡了。陆辕眯着眼,捏起小酒杯,对着苏淮傻笑:“嘿嘿……再来一杯……”
苏淮正挑着鱼脊梁背上的嫩肉吃,闻言也不看陆辕,放下筷子,却是向碗里舀了一大勺汤。
“先喝汤。”
“苏大哥……”此刻陆辕小脸粉扑扑的,从耳廓到脖子根都红透了,水润的眸子有点迷蒙,嘴巴一撇,鼻子跟着动了动,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相。
看着“大麻烦”不情不愿地拿指头尖儿拨弄着汤匙,跟瓷碗磕碰出声。脑袋跟打瞌睡似的一下下往下沉,微张的小嘴在碗边上浅啄。喝一口,舔舔嘴唇,然后唑一个鱼丸子,嚼嚼。然后又唑上来一团莼菜,嘴唇蠕动着一点一点吞下去……
苏淮知道,这家伙喝醉了。
麻利地连喝数杯,小小的酒坛子里米酒所剩无几,苏淮手一松,由着陆辕抢过去抱着,自己出门盛了两碗米饭回来。
“苏大哥……酒没了!你再去开一坛啊……”
“没了。吃饭。”
“苏大哥……呵呵……这个七宝鱼简直是极品啊!我这二十多年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啊!还有这个鱼丸子……来来来……我给你夹一个……”
陆辕笑眯眯地夹了个鱼丸送到苏淮嘴边:“来……张嘴……”
啪——
两根筷子碰到一起,鱼丸落地,骨碌骨碌滚出好远,沾了一层灰。
“嘿嘿……你敢跑!我再夹一个……”
如此反复五六次,苏淮终于忍不住,拿起汤勺把汤盆里所剩无几的鱼丸子全部舀进自己碗里,瞪了陆辕一眼:“行了吧,坐好吃饭!”
“苏大哥!你怎么把鱼丸都盛走了?我还要吃……”
手臂有点抖,苏淮还是一推饭碗,正要说一句“都给你”,就听见陆辕“啊,啊”的喊着,张开大嘴就朝自己俯身过来。
“都……给你”
“啊——”
“你好好坐着。”
“啊——”
“你喝多了!”
“啊——”
“……”
一勺鱼丸送进去,陆辕开心地嚼了嚼:“好吃,再来一个!”
苏淮别着脸,肩膀有点抖,再一次把勺子伸过去。
“不要咬勺子!”
“唔唔……”
“张嘴!”
“唔……”
“你……怎么了?”
苏淮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陆辕脸色一沉,哇的一声,当真听话地松开了嘴。只不过……吐了。
“过来!”苏淮脸色一黑,抓着陆辕瘦巴巴的手臂就往外走,陆辕捂着嘴,吐了一路,最终被苏淮丢到茅厕里,干呕起来。
待苏淮收拾好陆辕一路落下的烂摊子,又是把没法吃的饭菜全喂了猪,再回到茅厕这边,陆辕正挂在柴门上,脸都绿了,两条腿哆哆嗦嗦地直打弯儿。
“苏大哥……我难受……”脸上皱了皱,陆辕的声音很小,一身衣服全都脏了,还发着一股子怪味儿。
苏淮瞅着他看了半天,终究是一句气话也说不出来,冷着脸过去,背对着陆辕半蹲着:“上来。”
“啊?”
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苏淮侧脸抓住陆辕扒着门的手,绕过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直接一拖陆辕的大腿,就这么把人背起来了。
这麻烦看上去瘦巴巴的一身子骨头,怎么这么重!而且……臭死了!
“苏大哥……你做的饭真好吃……我下次还想吃……”
“嗯。”从今天起,就只给你喝粥。
“苏大哥……小米酒……我还要小米酒……”
“嗯。”没错,还得再也不让你碰酒。
“苏大哥……我好臭啊!我要洗澡……”
“嗯……”真想把这家伙就这么扔出去。
“苏大哥……我……我想回家……”
“……”脚步微微一滞,迈进门槛:“嗯,回家。”
陆辕迷迷糊糊地趴在苏淮肩膀上,半晌,摇头晃脑地蹭到鬓角,在人家耳边嘟囔一句:
“苏大哥……其实……你是个挺好的人……”
5、男阿么
陆辕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头还是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也想不起来昨晚自己做过些什么。他只记得自己明明酒量很好的,却被一杯小米酒撂倒,简直丢脸到家了。
皱皱鼻子,陆辕只闻到洗过的衣服那种清清爽爽的味道,往被窝里拱了拱,陆辕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慢慢阖上双眼。
他现在是宿醉,需要休息。
“嗯……”低沉地一声闷哼,拨弦一般,吓得陆辕一个激灵,这才发现床里侧还躺着一个人,刚才似是有被自己拱到,虽说没醒,却是皱着眉,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石河村的人都起得很早,苏淮每天天一亮就起来忙活,这些日子以来,陆辕就从没在醒来的时候看见过苏淮睡在身边。今日这苏淮似乎是真累了,呼呼睡得倒是沉。整张脸因着浅闭的眼眸而显得柔和,平日利索的发髻如今却是散着,有些凌乱倒显得亲切。陆辕不由得感叹,睡着的他可是比醒着顺眼太多了。
苏淮睡的不大安稳,概是要醒了,翻了个身,被褥一阵窸窣,手臂一揽,很是自然地就把陆辕裹在怀里抱着。
陆辕被苏淮吓了一跳,当即愣怔。苏淮略重的鼻息扫着他的耳廓,热热的,让陆辕浑身不自在,这才意识到自己要迅速脱离魔掌。可只是小小挣扎了一下,苏淮便是不耐地哼了一声,陆辕有些惊战地抬头,正遇上苏淮睫毛轻颤一下,睁开了眼睛。
好一双恐怖的眸子……
“我……”陆辕一时反应不过来,脑中只充斥着一句话——难道这就是起床气么?
“走开!”苏淮似乎还未全醒,竟是顺势一脚把陆辕踹到一边,裹上被子迷迷糊糊继续睡。
陆辕被这么一踹,骨碌骨碌就滚下床,扒着床边冻得直哆嗦,恨恨看着裹着被子睡的舒坦的苏淮:“苏大哥!”
“嗯?”眉心一拧,苏淮挑起眼皮,不耐烦的黑脸很是吓人。
“呃……我冷……”很没底气的声音,陆辕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真麻烦!”苏淮嘟囔一句,但是却掀起被子的一角:“快点!凉气都进来了!”
床褥窣窣响,被子隆起来,随着里面人的动作起伏。
“睡过去点,很挤!”
“可是,我没盖到被子啊……”
“再动来动去的,我踹你下去!”
“……”
腊月一过,天气越发严寒起来,外面风刮的厉害的时候,墙缝似乎都是漏风的。陆辕最近常常晚上被冻醒,忍不住往身边蹭,汲取苏淮略高的体温。就是这样,一觉醒来,还是双脚冰凉。陆辕无时无刻不期盼着,这磨人的冬天快点过去。
这日陆辕正裹着棉被坐在火盆跟前烤火,听得外面一阵吵嚷,他维持着大粽子的姿态预备在门口扒头看看,刚走到门口,房门就呼的打开了。
“苏大夫,这就是你家老弟吧!叫啥来着……啊!对!小圆,哈哈哈!”一个满脸胡茬子的壮汉走在最前面,伸手就在陆辕头上揉了一把,惹得陆辕一个踉跄,汉子笑得更大声了。
自从陆辕的活动范围扩大到外面的巷子,他陆陆续续也接触到一些村民,尤其是街坊邻居对他似乎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常常拉着他问东问西。如今这条狗尾巴巷里的人家,陆辕多多少少混个脸熟。现在跟着苏淮回家的这些汉子大多就都是邻居。
对这个小村子越熟悉,陆辕就越觉着不对劲,这村民他也见着了不少,干活的,持家的,好吃懒做的,形形色色,偏偏一个个都是大老爷们,没有一个女人!
“哎哟——大胡子,你别逗弄人家娃子了!赶紧的帮苏大夫干正事儿!”说话的正是那个家里刚生了娃的李家大哥,笑起来很是爽朗,过来就是拍拍苏淮的肩:“不是砌火炕么?咱们说干就干,别耽误苏大夫睡觉!”
“火炕?”陆辕是南方人,反应了大半天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一时有点好奇。
“哈……我说苏大夫怎的忽然就要砌火炕了呢!合着是这小老弟怕冷啊!”不知又从哪冒出一个高挑小伙儿,瞅着陆辕一个劲儿乐,陆辕这会儿想起自己这副憋屈的打扮,一时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傻笑两声。便又听那小伙子话特别多。
“我说苏大夫啊,当初俺爹劝你砌个火炕好过冬,你非得嫌麻烦,说啥也不肯,扛着!现在你家小老弟可是细皮嫩肉禁不起冻了,你倒是不嫌麻烦了?”
“哈……我们苏大夫看着不爱搭理人,谁不知道他心最软了!当年我家那口子犯病时候,我来找他,可真是被他那张冷脸唬住了,转身就走啊!哈哈……要不是他拽住我,说一句‘你还瞧不瞧病了?’我可当真被吓回去了!”
“就是的!我说老苏你这臭毛病也该改改了!要不然以我们苏大夫这条件,怎个二十好几了也相不上一个哥儿?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娃子都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