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你会继续念大学吧?”荣谌问。
“嗯,你呢?”
“如果没意外的话,我可能会去斯图加特,那里国立音乐学院已经将我录取了。”
缪其深听说过那座立于巴登符腾堡州的古老学府,它是德国历史上最早的音乐学院之一,荣谌忽然说出这个消息令他有些惊讶,但并非是因他说的被录取的事实,而是他语调里那一种被束缚的无奈感。
“你不喜欢去?他们知道吗?”缪其深看看一旁的阿道夫他们。
“我还没告诉他们,因为我未必会去。”荣谌摇摇头,忽地又笑笑对缪其深说,“也许我只是不喜欢被安排好的未来吧。”
缪其深看着他好一会儿,忽然说,“你跟我一样呢。”
荣谌抬起眉。
“我父亲是商人,他要我接他的班,要我回国念大学,可我一直不愿意,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缪其深耸耸肩说。
“当疼爱你的长辈们的意愿与梦想不符的时候,你会选择哪一方?”荣谌问道。
缪其深敏感地觉得这个问题另有所指,但又想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荣谌不管去哪里,接触的仍然是他喜欢的音乐,反倒是自己,如果放弃画画选择经商,那么便是截然不同的道路。
“如果你去斯图加特,那么我也去。”缪其深回答说,“反正在长辈的眼里我一直是个逆子。”
“我支持你,缪!你画画实在太有天分了。”阿道夫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说。
“是啊,缪你可是我们的专职设计师,不准离开我们。”安德烈一把抱住缪其深说。
“我也支持,跟Ring一块儿去斯图加特吧,我命令你们征服那片土地!”西瑞尔一脚踩上沙发,指着前方说。
“喂、喂、喂,那是一所音乐学院好不好?”荣谌在一旁哭笑不得地提醒道。
“咦?原来不是艺术学院吗?”
“没事的,巴符州一定有美术大学的啦。”
“说的也是。”缪其深老神在在地点头。
“不跟你们闹了,我先回家,嗓子好像又痛起来,这两天别找我了,免得多说话。”荣谌说着站起来。
“好好好,我们还要继续喝,缪反正会送你。”
“我顺便把班和艾伦也带回去,你们还不快来帮忙。”
“哎?让他们去吧。”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场几个人几乎已经无法回忆起当时的细节,只记得他们还在谈笑时已经离开座位的荣谌忽然低下头“咳”了一声,蓦地整个人就这样往后倒了下去,众人惊叫出声的同时跟在后面的缪其深已经接住了他,却见荣谌面色惨白,唇边一片血迹,人已然昏迷。
缪其深用了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把人送至医院,他还没有办法完全接受荣谌突然昏迷的事实,只是那一抹血迹让他心惊肉跳,仿佛是这世上最不祥的预兆。
“谁是病人家属?”
缪其深和阿道夫立即迎上前,“我们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人都在外地。”
“病人目前的状况已经稳定,但仍需住院检查,这里有一份表格需要家属签字,他的病例不完整,我们需要了解病人以前是否有过出血史。”
“出血史?他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会忽然晕倒?”缪其深问。
“病人呼吸道严重出血引发窒息,他患有遗传性轻型血管性血友病。”
一连串医学术语缪其深完全听不懂,医生再度解释说,“简单来说就是遗传性出血性疾病,一旦出血就无法停止,这是由于血液中缺乏凝血因子的缘故。”
“是遗传病?”
“是的,所以必须联系到病人家属了解其家族史。”
“可是无缘无故为什么呼吸道会严重出血?”
“血友病自发出血很常见,引发呼吸道出血的情况有很多种,创伤、过度发声、咳嗽甚至喷嚏都能够引起出血。”
缪其深闻言心惊,问“过度发声?您是说,即使是音量过高也会导致出血?”
“嗯。爆发的高音,或是持续发声,都会导致出血。”
“没有办法医治吗?他……是一名歌手。”缪其深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是遗传病,好在他是轻型,只要稍加注意就能与常人一样生活,但唱歌恐怕很难。”
缪其深心都凉了,“您是说,他再也无法唱歌了?”
“照目前情形看最好不要让同样的部位再度受创,他的情况与寻常人不一样,嗓子疼有可能是内出血导致的血肿症状,这次会那么严重必定是之前多次反复积累的结果,刚才虽然进行了紧急治疗措施,但他的嗓子已不能再受创,对于血友病人来说,任何程度的出血均可导致危及生命的严重出血,尤其是这种自发性出血,它不像外出血那样一目了然,为了生命安全着想,病人最好不要再轻易唱歌。”
缪其深到后来已经不知道医生究竟在说些什么,他整个人浑浑噩噩,阿道夫也是一样,两人相对无言,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对荣谌开口,谁也料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医生反复强调的遗传即是注定了荣谌一出生就不该做歌手,可缪其深刚刚还在对荣谌说他天生适合站在舞台上,不消说这个事实对荣谌而言打击会有多重!
“不告诉荣谌的话,如何联系他的家人?”缪其深苦笑着说。
“就算现在不说,我们也瞒不久的。”阿道夫紧锁着眉头说。
怎么办?
“由我来说吧。”缪其深下了决定。
他原本从不觉得天会塌下来,总觉得任何事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达成目的,何曾想过世上还有这样明明唾手可得,老天却忽然跟你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告诉你这件事只有你不行。
他不是荣谌都觉得难以承受,何况是荣谌本人。
第三章
江城子进展顺利,陈诚顿时放下心来,那天晚上秦沐约他喝酒,他也就去了。
秦沐是陈诚高中时的好友,后来陈诚考进了音乐学院,秦沐保送清华,两人之间一直保持联系,毕业后秦沐开了一家科技公司,陈诚做了音乐监制,走的路虽截然不同,但由于性格合得来的缘故经常会约出来见面聊天,两人又都是单身,没有女人束缚,自由得很。
秦沐之前就听陈诚提起在找一个谁要合作新片音乐的事,这日见面看他眉头舒展就问,“那个人你搞定了?”
陈诚一听就皱眉头,“什么那个人,人家有名有姓,叫荣谌。”
“他到底是做什么的?”老实说秦沐对一个名字还真没什么真实感,他对音乐也不如陈诚那么知根知底,当时问过也就忘了。
“算是考古音乐学家,身兼制作人,相当知名。”陈诚回答说。
秦沐咋舌,“考古音乐学家,还有这种行业?”
“哎,总之就是古典音乐学派的就是了,对了,缪其深你知道吗?”
“知道啊,三年前接手了缪氏集团旗下一半的公司,不过不如他堂哥缪慎曝光率高,行事作风都很低调。”秦沐说。
“我第一次去扬州找荣谌的时候是缪其深替他来的,当时我见到他名片上的头衔是缪氏执行董事,之前我也只听说过缪慎,后来回去查了查,才知道缪氏现在是他们两人共同掌管的。”
“缪氏的缪慎就像阿里巴巴的马云一样路人皆知,缪其深的确相当少露面,但这段时间他好像在北京,我上周参加缪氏酒会的时候刚见过他。”
“上周?我也是上周跟荣谌约的。”
“咦,这么巧,那这么说来,那天缪其深身边的人……会不会就是你说的荣谌?”秦沐回想着说。
那天是一般的冷餐会,但地点特殊,在缪家府邸的别院举行,这是明朝年间留下来的一座宅邸,经年翻修加固,古代的宅院重檐影壁,雕镂画栋,看起来大气稳重,不显奢华。
秦沐对这种场合很熟悉,端着酒杯自如地与人交谈,那天的主角有三位,众人熟知的缪慎,一张气质相当出众的脸,一身隆重的西装,游刃有馀地招呼众人;缪清,台湾缪宇集团行政总裁,缪慎和缪其深的姨娘,这次携女儿李芸回大陆,说是考察大陆市场,实是为女选婿。
缪氏仍有几位长辈没有露面,他们似乎默认这是一场留给年轻人打交道的酒会,缪清出现片刻也潇洒离去,不知现场有没有被她看中的青年才俊。
酒会请来不少商界名人,商界不过一个圈子,来来去去总是这些人,秦沐大多认识,他其实是世家子弟,但毕业之后没有从政,因为看惯了父亲如履薄冰的官途,他选择了较为自主的经商之路。
当酒会进行到中途,有两位客人姗姗来迟。
其中一个刚露面,在场除了缪慎和李芸之外皆是一惊,因为他们都没有想到缪其深居然也身在北京。
作为缪氏另一位掌权人,缪其深的行踪比其堂哥低调难觅得多,幸而这是一场私人酒会,没有媒体在场,且都是业界中人,否则他恐怕不会如此大方露面。
至于他身旁那位英俊瘦削的男人场中少有人认识,缪其深也不打算介绍,径直与堂哥打了招呼便与那人穿过长廊,往主宅而去。
现在想起来,那个人恐怕就是陈诚所提到的荣谌。
后来缪其深又出现在别院,但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再露面。
“你既然说他们是一起回京的,那么那人一定就是荣谌了。”秦沐说。
“显然是他,又高又瘦,又很英俊,还有缪其深在身旁,只要符合这些条件那么一定就是荣谌了。”陈诚肯定地道。
“我也只有一面之缘,但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很……怎么说,有些孤傲,好像很难相处的样子。”秦沐说。
陈诚点头,“至今为止我跟他除了工作上的事还没说得上一句话,感觉的确很难交流,但人与人不熟悉之前应该也都一样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秦沐晃着酒杯,喝下一大口又说,“看你的样子,似乎对他真的很感兴趣。”
“我是对他的音乐底子感兴趣。”陈诚纠正道。
“对我来说都一样啦。”秦沐笑笑,“一开始你说找荣谌,我还以为你要找的是荣家人咧,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什么古典音乐家。”
“荣家人?你是说……”
秦沐撇撇嘴道,“对啊,京城里的权贵无非是那么几个,‘荣’排在前几位,当时你一说是个很难找的人,我马上就想岔了。”
“这也能想岔,我是做音乐的,跟政治可是半点都搭不上边,除了现今领导人是谁你问我可能还答得上来之外,其余的什么权贵我是一概不知啊。”
“知道啦,你就是个政治白痴,不用再提醒我了。”秦沐瞪着他道。
陈诚大笑承认,这也难怪,这家伙自小就跟政界的人打交道,对他们的敏感度一定很高,不过他所指的“荣”家陈诚倒是听说过,相当了不得。
缪其深活了十九年,从未觉得哪一件事做起来如此艰难忐忑。
他对荣谌说明病情的时候,荣谌始终面无表情,一直到最后,荣谌才静静开口,对他说,“我现在就联系父亲,能请你出去片刻吗?”他似是仍未恢复,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沙哑的感觉。
缪其深点头,离开时却又担忧地看了看坐在病床上的荣谌,荣谌的表情显得平静异常,只是脸色苍白,他低头慢慢拨手机,然后放到耳边。
缪其深将房门关上,靠在门边,轻吁出一口气。
他太沉默,半点反应都不流露,反而愈发令人担心。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都没有动静。
缪其深隐约觉得不安,轻轻敲门,却听咔嚓一声,缪其深一怔,病房的门竟然被反锁起来。
“荣谌!”他到底想做什么?!缪其深着急起来,他用力拍打房门,却没有任何回应。
缪其深赶紧去找到护士拿房门钥匙,谁知病房门被打开后病床上空无一人,缪其深连忙转向洗手间,果然见到那扇门也是紧紧关着的。
“荣谌!你在里面吗?”缪其深转动门把手,依然是被反锁了的,他急切地问,“护士小姐,这里的钥匙呢?”
护士小姐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急忙说了一句,“房门钥匙跟里面洗手间的钥匙好像不在一起,我得去找一下!”说着她就急急忙忙又跑了回去。
缪其深担心得不得了,狠狠撞了几下门却没有撞开,好在护士来的快,可就在钥匙转开的时候,却听见里面传来冷冷的声音,“不要进来!”
缪其深没理会就冲进去,却在看见荣谌的模样时倒吸一口冷气,果然不敢再往前一步。
护士跟在他后面“啊”了一声,也不敢再动。
眼前的荣谌穿着病人服靠坐在浴缸边,他的袖子卷了起来,一只手垂在地面的瓷砖上,可手臂上赫然是用刀狠狠划出的好几道伤口,血流个不停,他另一只手握着水果刀。
血沿着手臂不停地滴下来,他的手边已是整整一滩血水,显得怵目惊心,缪其深揪紧了心,却又忍不住自己的怒气,“荣谌,你究竟在做什么傻事?”
荣谌的脸上充满了自嘲地笑,竟然显得十分冷静,语调依然很冷,嗓音却很哑,“我想要看看自己的血跟别人的到底有多不同,是不是真的永远都不会停。”
“你割得那么深,换了正常人也需要止血,你要不要来试试我的?”缪其深只觉得怒气冲天,他从不知道荣谌也会有如此自暴自弃地一面。
荣谌不响,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但他的眼神永远那么坚定,他要做的事从来都能够做到,决不允许别人阻止他。
“你的又怎样?谁的都跟我无关。”他冷淡地道。
“荣谌!”缪其深上前一步,可荣谌下一个动作轻易阻止了他,他一反手让刀尖对准了自己。
缪其深白了脸,低喝道,“你疯了!你这样会死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是疯了,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除了唱歌,人生也还有很多别的事能做,不过是小小的病痛,就能打击到你吗?你想过你的家人没有?还有那些天生残疾的人,医生告诉我你是轻型的这已是万幸,还有更严重的连走路都不能够,你还要怎么样?”
“你不懂。”荣谌喃喃地道。
“一点小事就把你吓成这样,你还是我认识的荣谌吗?!”缪其深话说的一点都不客气,他不习惯这样的荣谌,脆弱得仿佛经不起丝毫打击。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我爷爷去世了,你知道吗?他去世了!他永远都不在了!可笑的是我真的不能再唱歌了,这就是报应!是我活该,就算我的血流尽了,也换不回我的爷爷,他已经死了,死了!”荣谌爆发出来,他大声喊着,声音像是要裂开来一样,听起来痛彻心扉。
缪其深这一辈子从未有过如此心惊,他再也顾不上荣谌手里的刀快速冲到他面前,一手直接夺过水果刀再紧紧抱住他,捂住荣谌的嘴巴说,“你不要再这样出声了,你会死的,会死的,求求你不要再这样说话了!”
荣谌张口咬住缪其深的手,也许他只是想咬自己的嘴唇,但最终咬到了缪其深的手指,缪其深将他的头死死按进自己的胸口,他分明感到荣谌的颤抖,但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再发出一点点声音,缪其深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温热的泪水濡湿了,混合着他手上的鲜血,全部都融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