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其深再联想一遍前因后果,稍稍整理出些许头绪来:荣谌先前打电话得到了他爷爷去世的消息,而之前他亦曾担心过爷爷生病的事,再加上他曾问自己“当疼爱你的长辈们的意愿与梦想不符会选择哪一方”的问题,恐怕与这件事有莫大的联系。
那一天简直兵荒马乱,缪其深紧紧抱着无声流泪的荣谌,抬头示意护士赶紧为荣谌止血,而他也不敢松开手,看着荣谌手臂几乎被血浸透,没想到演唱会前留着的拥抱会变得如此惊心动魄,缪其深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人在他面前这样的流血、这般伤心的模样。
荣谌手臂上的伤被包扎起来,最后缪其深把荣谌扶到病床上安顿好,自此之后整整三天,荣谌一言未发,给他东西就吃,让他做检查也奉陪到底,就是没有再开口对任何人说过话。
直到第四天,他从病床上起来,这几天缪其深与Ring成员一直轮流看着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前一晚西瑞尔和安德烈留下来陪他,缪其深早晨七点不到就来了,让两个人先回去休息,他则等阿道夫拿早餐上来,本以为荣谌只是上洗手间,哪知道他找出自己的衣物拿进去,缪其深见状一把拉住他的手,制止道,“你要做什么?”
荣谌的脸色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看着他回答,“我要去参加爷爷的葬礼。”
缪其深一怔,仍未放开手,注视荣谌说,“如果你要去的话,让我陪你一起去。”
“随便你。”荣谌淡淡说着,挣开缪其深的手转身走进洗手间,等他出来时已是一身正装,缪其深一见却觉得心里发疼,想到之前荣谌就是这样一身站在舞台上被掌声和鲜花环绕,如此耀眼夺目,谁会料到一夕之间他的世界就整个倾倒。
荣谌面上依旧平静,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前几天的伤痛在他身上似已毫无痕迹,而缪其深总觉得现在的他被一层硬壳牢牢包裹着,他无法把人拉出来,只能默默守着他等他自己走出来。
从杜塞尔多夫乘坐火车到斯图加特,荣谌一路上都闭眼休息,缪其深用手机不停处理事务,由于荣谌的病情导致后期一切演唱活动必须取消,但与外界,缪其深与海蒂仔细商量过,决定不透露荣谌的病情,所以有一些工作必须要进行下去,包括演唱会的相关后续都在跟进,而且荣谌出的那张CD销量成绩相当好,媒体关注力度很大,于是很多事都要与海蒂保持统一口径。
这些缪其深统统不打算向荣谌提起,他也不在荣谌面前接电话,只用聊天工具与外界保持联系。
四个小时的车程显得十分漫长,下车时已到了中午,下了车缪其深希望荣谌先去吃一点东西,荣谌没有拒绝,但他显然没有胃口,只碰了一点就不再动桌上的食物,缪其深吃得也不多,他的心思全在荣谌身上,只关心荣谌吃了多少,自己倒是完全不在意。
后来的路程缪其深只能跟着荣谌,斯图加特他是第一次来,他们坐上巴士,到达教堂,缪其深庆幸自己穿的是黑色风衣,虽然不见得非常正式,但至少不会失去礼数。
荣谌默默无言,他笔直走进教堂,里面已经零散坐了几个人,缪其深看见第一排站着一名高大的中年男人,亦是东方人,他脸上的表情肃穆方正,轮廓依稀与荣谌的相似,但眉目细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斯文英俊,此时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悲伤情绪。
看见荣谌时,他微微一怔,荣谌走上前,唤他一声“父亲”。
“你来了,葬礼就要开始了,你也入座吧。”他的父亲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是语气显得十分冷淡。
“不。”荣谌摇头。
他的父亲深深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整个葬礼安安静静,荣谌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悲伤的情绪,但缪其深却觉得他整个人都被深深的绝望笼罩着。
缪其深想起那日他表现出来的痛楚就觉得异常担心。
而他也因此见到了荣谌的爷爷,虽然闭着眼睛,但表情看起来十分安详。
当灵柩抬到墓地下葬,祷告之后人们相继离开,荣谌的父亲走到荣谌身边轻拍他的肩膀,怎么看都有一种安抚的意味,但没有多说便也离去,只剩下荣谌一个人站在墓碑面前,缪其深在他身后,天空下起了小雨,缪其深担心他的身体,上前一步说,“我们离开吧?”
荣谌摇摇头,固执的一动不动。
缪其深无奈,这种时候说再多的话也无济于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只能静静陪着荣谌,但他最不放心的便是荣谌的身体,血友病对他而言相当陌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保证荣谌不再发病。
天色灰蒙蒙的,雨水逐渐濡湿了发梢衣襟,没有任何预兆的,荣谌忽然弯下腰咳嗽。
“荣谌!”
缪其深脸色骤变,上前扶住他,荣谌一声又一声地咳,咳得相当用力,可是怎么都停不下来,一声比一声沙哑,仿佛嗓子都要被他咳坏掉,他用手捂着嘴,血从手指的细缝里慢慢流出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缪其深听得心惊胆战,连忙拿出手机,谁知他还来不及拨出号码,荣谌已再一次失去意识,晕倒在他的怀里。
缪其深与荣父在医院才算是正式见面。
缪其深将荣谌送进医院,找出了荣谌的手机拨打他最后联系的那通电话,荣父一接到电话立即赶来医院,却在乍听医生告知病情之后也是一愣,缪其深随后跟他解释荣谌前几日就已发病住院的事,荣父喃喃地道,“这孩子什么都没有跟我说,那天我还在电话里责备了他几句。”
“医生问的出血史,荣谌以前应该从没有过吧?”缪其深见荣父语气自责便没有再提那天荣谌还有自残的行为,而是说,“刚才医生跟我说如果荣谌以前没有出血史,自发性出血会比寻常病人更加严重,他曾出血的创口还没有完全恢复,这几天又伤心过度,可能不知不觉间又出现同样的状况,才又引发了一次窒息。”
“没有,他自小就很健康,只是伤口愈合的速度比寻常人要慢一点,但一直以来也都没有遇到过大的病痛……”荣谌的病对荣父来说一样是一种打击,他刚刚为自己的父亲办理完葬礼,恍然间又闻儿子患了无法根治的病痛,一时间精神状态看起来非常不佳。
“伯父,荣谌我会照顾好的,您放心吧。”缪其深郑重其事地说。
荣父看着眼前的青年,葬礼上就见过这个孩子,他对荣谌的关心不亚于自己,遂问,“你是荣谌的朋友?”
“是的,我们已认识将近四年,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不瞒您说,之前我大力支持荣谌举办演唱会,他发病没人能预料,这样的状态下,我无法抛下他不管。”缪其深诚实地说。
荣父注视他半晌,拍拍他的肩膀,却说,“他也是我儿子。”
缪其深了解他的意思,却补了一句说,“他是非常值得您骄傲的儿子。”
荣父似是被这一句话深深震慑到了,良久,他吁出一口气说,“……我知道。”
荣谌很快醒了过来,医生叮嘱他暂时不要出声,荣谌见到自己的父亲便知病情再也瞒不住,眼神微微一黯,荣父回过头对缪其深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他说,能请你……”
缪其深很快就领会到他的意思,点点头说,“我去外面等。”
晚上的医院很静,缪其深坐在外面走廊上看窗外夜色,他来到德国已有九个年头,前面几年只顾吃喝玩乐,状态再颓废不过,却没料到遇到认真贯彻自己梦想并且努力实施的荣谌,还是与自己同年,结交之后,他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荣谌的目标,好像这才是人活在世界上的真正意义,这无关才华与天分,而是活着的那份可贵的信仰。
但就是这样认真对待人生的荣谌却在将要辉煌的时刻遭遇到如此巨大的磨难,无论能不能克服,他必定要永远放弃梦想,就好比展翅的雄鹰被斩断了翅膀,再也飞不上天空一样,缪其深实在无法想象荣谌心里究竟是怎样在煎熬,但他希望能够为荣谌做些什么,以减轻他的痛苦。
雄鹰无法展翅意味着它的死亡,但人类……缪其深相信荣谌,他想,荣谌的话,一定能够重新站起来。
荣父好久才从病房里走出来,缪其深起身问荣谌的状况,荣父回答,“精神不太好,我回去熬点粥过来,你在这里看着他。”
缪其深点点头,进了病房。
荣谌正躺在病床上侧首对着窗,感觉上他又瘦下去几分,下颚棱角分明,显得过分尖锐,长长的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手臂上缠绕着纱布,露出削瘦的手腕,另一只手吊着点滴,血管清晰可见,青得吓人。
缪其深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伸出手轻握住荣谌放在被上的手。
指骨分明,每每在他指尖流淌出来的音乐都无比动人。
其实他就算不唱歌,也能是个音乐家,但荣谌就是喜欢唱歌,他的决心本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但却偏偏会威胁到生命。
“荣谌,希望你听我说。”缪其深慢慢低语,“也许此时此刻你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但我不愿承认老天让你失去的就是注定的,至少我们还活着,是你让我找到生命的意义,所以我想让你明白即使什么都不存在,我还在,班他们也都在,人类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我想也许十年后你已经找到了另一片天空,那是真正属于你的,这几年你所专注在唱歌上的精力已经太多,甚至为此放弃了很多别的美好的事物,你曾说你不会结婚,但也许将来你会遇到愿意为你付出所有的女孩子,你可能会爱上她,这只是我的设想,我希望你能够体会更多生命中的色彩,我希望你的失去能换来更多的所得,而不是因此失去一切生活的热情,我不想说太多鼓励你的话,我想告诉你我会一直支持你,作为你的朋友。”
荣谌一直没有动静,缪其深不知道这一番话有没有作用,但他并不担心,因为既然说出了口,他就会用行动来证明,而荣谌是值得他如此交心的朋友,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缪其深清晨被一通电话惊醒:荣谌失踪了。
昨晚荣父炖了粥来替缪其深,执意要留下陪夜,缪其深只好订旅馆睡觉,但一早荣父接电话离开不到十五分钟,荣谌就从医院里消失了,他的衣物都已不在,只留下换下来的病人服。
缪其深第一个反应就是给荣谌打电话,他却没开机。
“我们分头找找看。”他对荣父说。
斯图加特很大,缪其深又是第一次来,他从医院出发,觉得自己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该从何处找起。
缪其深走走停停,他记得荣谌提过斯图加特大学,可第一次没找对,后来才知道还有一家斯图加特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在大学里转了一圈,问了几个老师,并没有得到荣谌的下落,到了中午天空又下起了小雨,缪其深既忧心又觉烦躁,无数次拿起手机拨打同一个号码,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荣谌喜欢歌剧,缪其深连续跑了四个剧院,他走过市场大厅,甚至来到旧王宫,但每到一个地方缪其深就觉得荣谌不会出现在这里。
雨水逐渐将他淋湿,从早上到傍晚,缪其深走了整整一天,但他知道自己这样恐怕无法找到荣谌,他忽然惊觉若荣谌铁了心不联系他,那么他也许将完全失去荣谌的消息。
走到一处酒吧,忽然传来熟悉的歌声,是荣谌的歌。
缪其深怔了怔,不由自主往酒吧里走了进去。
荣谌的每一首歌他都相当熟悉,只要旋律一出就能报出歌名,他甚至记得每一首歌的歌词来历,也清楚每一首歌荣谌所花下去的心血究竟有多深。
每个人都有一个愿望,它们长着透明的翅膀,在距离你最近的时候张开手掌,似乎要拉着你一同展翅飞翔。
这是荣谌写下的词,但现在听来,仿佛是极度的讽刺。
缪其深不禁苦笑,转身即想走出酒吧。
他只想找到荣谌,在这种时候,若荣谌亦听见了他自己的歌,又会是一种怎样不平的心绪。
缪其深走出门口,迎面却走来几个人,他们乍一见缪其深就一怔,随即大力拍打他的肩膀道,“好巧!竟然在这里遇见你!”
缪其深一转眼,也是一愣,心道真巧。
眼前这几人就是上一次在老城街里遇到的那些请他喝酒的斯图加特人。
“你的手怎么回事?包成这样,受伤了?”
“没什么。”他勉强笑了笑说,“真抱歉,我正在找人,必须先走了。”
“你找谁?我们可以帮你!”他们相当热情,一如初见。
缪其深略微想了想,就比了比说,“一个跟我一样高的年轻人,也是东方人,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短发,很瘦,脸色有些苍白,但很难找,因为我并不清楚他究竟在哪里,只是随意碰碰运气。”
“没关系,我们可以找朋友问一问,让他们四处找找。”几个人说完就开始打电话,缪其深虽不抱希望,但心里却不知该怎么感谢才好,萍水相逢,不止请他喝啤酒,甚至倾囊相助,他找了一张便签纸写下电话给其中一个道,“我还是要去继续找,不管有没有消息,都请你们打电话告知我,谢谢。”
“好的,没问题。”那人又亲切地拍了拍缪其深的肩,缪其深再度道谢离开酒吧。
直到午夜过后,缪其深接到他们的电话,虽没有明确的消息,但好像有了下落,缪其深匆匆赶回酒吧,其中一个人告诉他有个朋友在车站卖票处工作,似乎见过缪其深形容的年轻人曾经来买过票的样子,但却不能非常肯定。
缪其深听完低头扶额,整个人靠上吧台,他恍然惊悟,荣谌很可能已经回到了杜塞尔多夫!
“你的脸色很不好,来喝一杯暖暖身子,看你都被雨淋透了。”
缪其深疲惫地闭上眼睛,如果荣谌真的已经回去,他倒是能够放下心,想到这里,他拒绝对方的好意,打电话问Ring的其他成员和海蒂有没有见到荣谌,但电话轮流打过去,直到最后一个还是没有荣谌的消息,就在这时,缪其深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居然是荣谌的来电。
“荣谌!你在哪里?”缪其深接起电话劈头就问。
“对不起,手机一直没电,我希望能一个人静一静,所以先回来了。”荣谌在对面低低地说。
缪其深好半晌都没能出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道,“知道了,你不要多说话,好好休息,如果你愿意,告知我你在哪里,我不来找你,只要你小心保重身体,答应我不要做傻事。”
“我答应你。”
听到这四个字,缪其深才终于真正放下心下来,荣谌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从未有一次让他失望。
他连忙给荣父打去电话,告诉他荣谌的消息。
无论如何,缪其深仍然非常感谢那几个热情的斯图加特人,他将他们的联系方式都要了过来,约好将来有机会一定会请他们喝酒。
“你真要连夜赶回去?”其中一个名叫卡特的人问他。
“嗯,人找到就放心了,明天一早本就有事要处理,我在这里也呆不住。”缪其深回答,将方才他们为自己倒的酒一口饮尽,看了看时间说,“今天非常感谢你们,我先走了。”
“是去火车站吧?我送你。”卡特说。
“也好,麻烦你。”缪其深不跟他客气,道了谢,跟着卡特走出酒吧,等坐上车他整个人松懈下来才意识到一整天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刚才喝下的酒在空空如也的胃里烧了起来,隐隐灼痛了他的神经。
“还以为你赶不上了。”海蒂担忧的表情在看见缪其深的时候才松懈下来,只是她所见到的缪其深脸色实在不算好,于是又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连夜赶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