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猜想过无数种的可能。他也许是独自旅行的勇者,在旅途中遇到了难以想像的危险;他也许是个落难的王子,被
自己的仇人四处追杀;他也许是凶恶的逃犯,会被士兵抓进监狱。她猜想了无数种的可能,但是却从未想过,她所爱
着的男人,那个拥有美丽的红宝石之眼的男人,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美丽的眼睛流下悲伤的泪水,再次睁开之时,却只剩下一片怨毒。为了那个男人唯一给自己留下的东西,女人坚强地
承受着她的世界所给予她的一切非难。而她所为之承受非难的东西,却是丑陋的恶魔!
女人努力撑起虚弱的身体,再次拿起了刚才那把将这个恶魔之子与自己分离的剪刀。她将软木塞强行塞入婴儿小小的
口中,然后拿起剪刀,剪掉了那条黑色的兽尾。
婴儿的哭啼与尖叫被挤在喉咙里,鼻腔中发出奇怪的气息掠过的尖锐的声音。女人把尾巴丢到一边,又剪下了那对尖
尖的耳朵。婴儿短小的四肢胡乱地舞动着,却不能逃离那个刚生下他,便对他施加伤害的人。尖尖的耳朵也被抛弃,
女人把婴儿翻过来,抓起贴在背上的那对小翅膀,连皮带骨剪了下来。
孩子不动了,刚刚还挥舞着的手脚以奇怪而扭曲的角度静止。女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之后才回过神来。她轻轻
地将被她修整为普通人类的外形的孩子抱起来,然而当她将孩子翻过来之后,却看到了一双血红的眸子!
小小的眼眶里盛着的,是一对与他一模一样的红宝石眼睛,是那双被女人深爱着的眼睛。婴儿的眼睛是不能睁开的,
然而恶魔之子却在临死之前拼着最后的力气将眼睛睁开。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所看见的,是将刚出生的它残酷地杀
死的凶手——它的母亲!
“……不……我不想杀你的……我不想的……”
女人哭泣着将孩子抱在怀里,“我只是想要你和其他孩子一样而已……我只是想要一个普通的孩子而已……为什么你
会长成这个样子?是你不好吧……都是长成这样的你的错!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如果你没有那些东西……
妈妈是会很爱很爱你的……就像爱你的爸爸那样爱你……”
悲伤的眼睛滴入婴儿大睁的眼眶,将小小圆圆的眼睛洗净,血红色的眸子泛出微黯的光茫。
“都是你不好……你一定是个很调皮的孩子……老是要让妈妈为你操心……”婴儿的身体已经慢慢地冷掉了,女人却
将它抱得更紧,“我只是想要一个普通的孩子而已……你不会怪我的,是不是?你也不想看到吧……看到我们的孩子
多出一些我们都没有的东西……还是说,以前你都将那些东西藏起来了呢?呜……不……为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
普通的孩子而已……为什么……”
止不住的哀伤从眼睛里流出,从口中溢出。女人抱着婴儿的尸体恸哭着,在漆黑的夜里如此的无助。夜幕色泽一点点
变浅,东方就快要浮出微白。女人终于停止了哭泣,理智促使她飞快地将死去的婴儿与零落在地上的不属于人类的东
西一同包裹起来。她换了件衣服,悄悄地拿着那个小包裹在天亮之前来到森林里那片与他一同度过短暂而美好的时光
的乱石堆,然后把包裹埋在了石堆之下。
女人鼓起的肚子又平复了下去,却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人们的议论由此变得更加的难听。但女人却已经不在乎了。
她迅速地憔悴了下去,在短短的时间内老了二十岁。美貌不再,秀发斑白,丰腴的身体也逐日干瘪。她变得精神恍惚
,神质不清,整天只是坐在房间里望着手中的剪刀发呆,不时絮叨着一些人们听不懂的话。
然后慢慢地,这个疯女人便被人们遗忘在了某个角落里。一个又一个新的话题取代了她,将她掩盖在时间的过去。因
为人类是一种健忘的动物,他们总是把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事物遗忘。
在之后的某一天里,村里的猎人在村外的那片森林里捡到了一个孩子。他将那个孩子抱回村子,交给喜欢孩子却无法
生育的妻子抚养。猎人的妻子欢喜地接过孩子,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
孩子一天天成长,身体却慢慢地发生了变化。他的耳朵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尖,尾椎处的骨头也慢慢地往外长长,背部
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隆起。猎人的妻子以为孩子生了病,于是带着他来到村子里的老医生那里。医生用刀子将背部的
隆起划开,展出的却是一双蝙蝠的翅膀!
老医生被吓得晕了过去,猎人的妻子尖叫着逃了出去。当她惊恐地叫来自己的丈夫时,房间里却只剩下晕迷的医生,
孩子已经不知去向。
议论的焦点变成了猎人一家,村子里又热闹了起来。不过就像那个疯女人的话题一样,时间一长,又被人们遗忘。
慢慢地到了秋天,那是村长的女儿的临产之日。最好的产婆被请到村长家里,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来到村长家的院子
,一边热闹地聊着天,一边等待着孩子的出世。
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却传来了女人们的惊叫。人们冲进房里时,看到的是惊慌的侍女,慌乱的产婆,晕迷的产妇,
——与恶魔孩子。
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小小的翅膀——还有那双大睁着的血红色眼睛。女人们惨叫着往外逃跑,男人们慢迅速找
来铁锹与斧头,将小小的孩子砍得支离破碎,然后烧成灰烬。
从那之后,在这个村子里出生的孩子,全都带着非人类的装饰降临。惊恐万状的人们猜想着村子为何而受到了恶魔的
诅咒,静下心来将线索收集在一起,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疯女人。
愤怒的人们带着武器来到疯女人的房子,然而落入他们眼底的,却只是一具干枯的尸体。只剩皮包着骨头的如钩五指
上,还拿着那把沾着干涸的血迹的剪刀,女人到死的那一刻,手臂还维持着抱着什么东西的姿势,然后随着尸体的干
枯,被永远地定格在了那里。
“然后呢?”
“然后?”我笑笑,“然后人们便烧毁了女人的房子,连着她的枯骨一起。”
“那么,之后还有恶魔的孩子出生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会不知道?”波奇恶斯难以接受地问,“故事总有个结局吧?”
“故事只到这里而已,还需要别的什么结局吗?”
“当然还要!”波奇亚斯不满地说,“比如说,之后村子里还有恶魔之子出生吗?生出了恶魔之子的村长的女儿又怎
么办?还有最重要的,那个男人跑到哪里去了?都没想到要回来看看吗?”
“如果就此追究下去,故事也就不成其为故事了。”阿尔法多代替我说,“给人们留下无尽的回味,也是艺术的一种
。”
“什么狗屁艺术!”波奇亚斯破口大骂,“如果这个故事在真实的世界里发生的话,问题到了这里才刚开始吧?要怎
么解开这个诅咒?生出恶魔之子的女人们怎么办?之后生下的孩子会不会还是同样的情况?最可恶的就是那个男人,
吃干抹尽就走人,把自己的女人一个人留在那里受罪!妈的!这种王八蛋老天爷最好见一个劈一个!连自己的女人都
保护不了,还想在这个世界上混?我呸!”
阿尔法多因他的粗话而皱起了眉头,而我却轻笑出声。
“看来我们的勇者是个好男人呢。”
“呃?”波奇亚斯一下子红了脸,“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只是……只是觉得那样的男人太没品了……”
“哦,那意思就是说你很有品吧?”阿尔法多嘲笑道,“有品先生,多亏了你的负责到底的精神,我们现在才会被困
在这儿,然后明天天一亮,就得去打倒两头龙了。”
“你还好意思说!”波奇亚斯蹦起来,指着阿尔法多的鼻子骂道,“还不是因为你那个老相好!要不是你跟他吵架激
怒他使用了中央神殿的特权,我们早走掉了好不好!”
“这怪我吗?”阿尔法多反驳道,“我还不是为了维护你们,我的‘同伴’先生!到底是谁一口答应下来的啊!”
说到这里,房间里出现了微妙的沉默。我收好七弦琴,抬起头来笑得纯良。
“我说萨拉,”波奇亚斯问,“你是不是想先答应下来,然后我们找机会逃跑?”
“逃跑?”我奇怪地问,“为什么要逃跑?”
“不逃跑,难道你还真想去打那两只龙?”
“我不会去打龙,”我说,“不过我本来就要到索加玛娜湖去,不然你们以为我们为什么要经过这里?”
阿尔法多阴下了脸,“你该不会早就知道这事了吧?”
“我不知道这事。”
“那为什么要去索加玛娜湖?”
我笑了笑,对他说:“我只是去见证一个奇迹。”
“奇迹?”
“一个即将在这片每天都有许多奇迹不为人知地发生着的大陆上所发生的奇迹。”
14巨兽之墓的诅咒
地壳板块的剧烈运动通常会引起感应灵敏的动物或精神力强大的人类的注意,所以每当有剧烈的板块运动之时,骚动
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拥有智慧的人类却渐渐地遗忘了原始的本能,只将注意力放到地面上,就算精神力超强的人也不
能分辨这些异动是来自于何方。
大西洲正处于地壳板块交接之处,整片陆地处于两个大板块交接处的一块地壳碎片上。地震频率高,火山活动频繁。
在大西洲的历史上,记录中最为强烈的震级只有五级,一处年久失修的神殿倒塌,所以此事才被记入档案。对于大西
洲人来说,地震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只要不是过于破旧的房子,通常不会引起人们的恐慌。然而他们却并不知道麻
木也是一种危险的道理。
火山活动也是地壳运动的一种,大西洲活火山的数量十分的惊人,似乎整片陆地上随处都燃着一个个炉子。不过好在
这些活火山多年以来的动运十分温和,只是偶尔会喷出少量的火山灰,所以只要城镇建在火山灰到达的范围之外,就
能不受其影响。
大西洲残存的巨兽们有一部分却要感谢这些活火山。在季候变迁时期,活火山山口内的某些大块的突出崖壁或洞穴为
巨兽们提供了一个安全的过渡之地。数十万年前的冰河时期并没有影响到冒着烟的炉子内部的活动,所以藏身于此的
罕少的巨兽们便借此温度存活了下来。而当冰河时期过去,巨兽们重返地面之时,世界却已被哺乳类动物占领。这些
藏身于此的庞大的家伙们不再适应新的环境,于是只能在火山口附近生活。
也有水陆两栖的巨兽是靠潜入深深的湖底而渡过了这一时期。大西洲的一些湖的深度甚至达到了一般海沟的深度,湖
底的温度受地面影响极小,仍能保持常温。那一部分巨兽们在湖底经过漫长的冬眠,当它们醒来之时,已经完全成为
水里的生物,所以便继续生活在湖底而遗忘了地面,只是偶尔冒出来透口气,看一眼这个在它们漫长的冬眠时变得面
目全非的世界。
——摘自《蛮荒文明漫游手札》第10972号文明359卷“大西洲”篇,罗兰伽洛斯·绯 着,科依斯特拉·艾德 编。
墨色的铠甲早已沾满或干涸或粘湿的鲜血与体液,散发出恶人的腥臭。他毫不动容地抹去眼角影响到神线的红黄混杂
的液体,踏过已变成看不出原形的巨兽的尸体碎片,继续沿着这条看起来变得那么遥远的路的尽头走去。
其实路并不远,仅仅只有一千多米,此时他已走过大半,然而却已经花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已
经来到了这条路的入口,衣裳凌乱,姿容不整。仅仅因为有人告诉他,她就在路的那一端。
这条路是深谷中的最后的一道关口,也是凶残的巨兽们的家园。或飞于空中,或游于水底,或潜于地下,或行于丛林
。这条路仅仅只有一里,一眼便能望到头,他也已走过了大半。身后是无数动物的残块,腐臭的红黑交杂的血液与黄
绿混合的体液在路的入口处已经凝为了恶心的固块,沿着他的足迹渐渐变为液体,直至他脚下的那片黑红的水池。
天色已经慢慢地暗了下来,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昏黄的太阳,然后加快了已经疲惫不堪的脚步。不能让她一个人呆在那
种地方,她被那只飞龙劫走已经超过一天了,天暗下来之后,一定会哭的吧?
她是个胆小鬼,他最瞧不起胆小鬼,但奈何当他知道她是胆小鬼的时候,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所以他要快点,再快一点,去接她回家。
又一只身形比他大出数十倍的巨兽从某个角落里奔出。他毫无表情,只是挥起手中的巨斧,几个闪身,在巨兽的身体
上借力跳跃。带着脏肮血光的斧头在巨兽带着鳞甲与遍布坚铠的身体上准确地找到柔弱之处,划下深黑的开口。巨兽
瞬间被劈成数块,像失去力量的积木一般,颓然倒地,发出微震的轰鸣。
对付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他是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战士。然而此时他看了看自己握着斧头的骨节粗
大的手,眉心微微襟起折皱。
战斗已经持续了太长的时间,手腕开始发麻。他从未在如此大的强度之下战斗这么入过,这对于人类来说,已经是身
体的极限。
他还没到极限,因为他是最强大的战士。稍微活动了下手腕,他再次向前走去。因为这个的时候,她还在等着他,就
在路的尽头。
然后他又像之前一样,在这条一眼便能望到尽头,却布满险恶的道路之上前行,甚至加快了速度。一旦光线暗下来,
巨兽们的眼球比他更加适合夜视,到那时,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放慢脚步。但他一分钟也不想拖延,因为她就在那里
,这条路的尽头,有她的等待。
不过他做到了,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到达了路的尽头。昏黄的天空已被夜染上了浅墨,迁过几丝海洋般的苍蓝混于
其中。最后的光线从层层积云的缝隙之中射出,映上荒芜的棕红沙壁,形成奇异的光晕。
他终于看到了她,在天黑之前来到了她的身边。即使他的身体已因极度的疲惫而从里面开始慢慢崩坏,他紧绷的嘴角
却终于向上勾起了些许弧度,只是这个弧度被他脸上的污黑所掩盖,悄然而未知。
她坐在飞龙的巢里,一脸惊恐地望着他。他注意到自己满身巨兽的血污,然后裂嘴对她安慰似的笑了笑。他虽然也有
受伤,却都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巨兽无法伤害他,因为他是这片大陆上最强的战士。
他爬上巨树之顶的飞龙的巢穴,用与战士不符的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话。她的眼里一点点地溢出泪水与悲伤,他笨拙地
抽出很好地藏在衣服里没有被污染的手绢,小心地给她抹去眼泪。因为早已预见到了自己现在这满身的狼狈样,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