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失措地逃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曾经与他呆在一起的人现在却无比地憎恨着那双透析一切的眼睛。他们生怕他将自己做过的什么事说出来,于是便有
人怀着惧意来讨好他,也有人怀着恨意来伤害他。
如果他大一点,懂事一点,他便不会轻易地将他看到的东西如实地脱口而出。如果他狡猾一点,虚伪一点,他就不会
将自己陷入险境。
但他却是那样诚实的一个孩子,如同一点杂质也没有的纯净水晶。他只是说了实话,毫无隐瞒,却,不知世事。
他不懂为何玩伴们都离他远远的,并用防备的眼光看着他。他不知为何所有人看见他来了便快速跑开,而他只是想要
来给大家帮忙。他不解为何人们都走出了他的世界,然后只剩他一人。
他更不知道,在他困惑的时候,在他努力思考着怎样才能让大家重新开心起来的时候,他的“大家”,正在一起讨论
着如何把他除掉。
这些人中,包括与他一起玩乐长大的朋友,温柔细心教导他的教师,与侍奉神明的神官。
他们商量着要挖去他那双透析一切的大眼睛,却担心他的能力不止如此。他们想要毒哑他让他再也说不出事实,却又
怕他用纸笔写出。他们说是不是一并砍掉他的双手,却惧怕他那强大到可怕的力量使他们的计划失败。
只要他们心怀鬼胎,他们便不敢接近他一步。他们害怕他发现他们的阴谋,然后用他的力量来对他们不利。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心中的恐惧便越积越多。当那些恐惧到达一个极点的时候,恶意便超过恐惧,并将之实施。
为了试探他,他们让他们中间最老实的一个人带他去了郊外那片茂密的森林。而他以为终于有人肯再次和他一起玩,
所以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他不是看不见那个人的过去,而是根本没有去看。那个如水晶般纯净透明的孩子没有告诉大家,如果他不刻意去注意
一个人,他就不会看见那个人的过去。那个善良诚实的孩子丝毫没有怀疑任何人,他从来不曾随意去动用他那强大的
力量。
所以他毫无顾虑地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在那个人的劝说下来到了那片从未去过的森林。所以即使他拥有强大的力
量,他也并不知道用它来保护自己。
那个人按大家的吩咐,将他一个人丢在了茂密的森林里。他却在找不到路的时候,用他的力量看见了那个人回去时的
身影。于是他沿着那个影子的痕迹回到了神殿。
过了几天,人们再次将他骗到了森林的更深处,然后再次将他丢在了那里。一次又一次,这个抛弃游戏已经使得人们
无比恼火,只不过,就算进入森林的更深处,他依然能安然地回归——跟随着人们的残影。
即使不愿去想,不愿去确认,不愿去悲伤,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他的心里清楚地知道大家的意图。就算是骗自己也不
能够抹消的事实,他哭过,伤心过,但他还是回来了,不但是回到神殿学校,还想要回到往昔的日子。
那些短暂,却没有悲伤与恶意的日子。
只是他的“大家”却并不这么想。越来越多的恶意与厌烦占据了人们的心,最后一次的时候,人们将他带到了这片森
林最黑暗的地方。
他以为他们又要将自己丢下了,他无奈地想着要等他们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再跟着他们的影子回去。他责怪自己不够努
力,所以他们才会生他的气。
可是这回,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们没有丢下他回去,而是拿出了藏在身上的刀。
一把把在黑暗的密林中闪着银光的刀,比照耀在这片土地上的贤者之光还要明亮。
他们事先考虑到了他那强大得可怕的力量是否会将他们全都杀死,但他们也考虑到了另一件事。
他们知道他是那么的善良,善良得甚至不会去伤害一朵花或是一棵草。所以,他们知道他更不会伤害他们,所以,他
们毫无顾虑地拿着一把把锋利的刀向他刺去。
向那个明知他无比善良的无辜的孩子。
第一刀刺下之后,鲜血慢慢地从创口处渗出,然后随着刀子的拔出,飞溅三尺。
有了第一个勇者之后,人们变得大胆起来。围在小小的孩子身边,无数的刀子如雨般落下。手、脚、胸、腹、头……
在对强大力量的恐惧与极度自私的恶意的支配下,人们疯了一般地用刀子向那个弱小的身体刺下。飞溅的血液不但染
红了每个行凶之人的手与脸,也染红了他们的眼睛。杀戮的快意支使着他们继续向那个无辜的孩子施暴,谁也没有注
意到异常。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小小的孩子,在被锋利的刀子刺伤之后,竟没有发出一声哭叫;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些飞溅出
来的血液,悄悄地在阴冷的森林中散开,散成了一片极细的雾气;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具被刺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如
同被蒸发了一样,正慢慢地化为淡红的气体。
当人们好不容易停止了这场暴行,他们依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而是心满意足地将已经被刺得看不出那曾经是人类
的尸体丢在一边的溪泉之中。然后他们便这样离开了。
所以他们没有看到,在尸体丢入溪泉之后,那具破碎的肉体立即化为鲜红的液体融入溪水之中,染遍了这条流经整片
森林的水源。被染红的溪水表面腾起一片淡红色的薄雾,被风吹散到整片密林之中。淡红色的雾气慢慢地在森林中扩
散,最后将其包容其中。
行凶者们心满意足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脸上洋溢着舒心的微笑。他们觉得他们除掉了一个会对所有人造成妨碍的威胁
,他们做了一件对所有人都有益的事。这是多么伟大的光荣,这是多少受人称赞的善举。
沉浸在扭曲的快乐之中,所以在很长时间之后,才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异常——
为什么这条路,看起来是那么的熟悉,而陌生。
刚开始,他们以为只是天色暗了下来,所以道路才变得暧昧不明。他们继续快乐地往前走,讨论着今晚回去之后终于
可以睡个安稳觉。
当有人注意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而他们还没有走出森林的时候,为时已晚。
他们仍然走在那条即熟悉又陌生的路上——似乎已经来来回回走过千万遍的熟悉,却不知它通向何方的陌生。
不安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开来,行凶者们开始争论。
来的路上做记号的人受到了一至的责备,受责备的人又将责任推卸给带头走在最前面的人,然后争论变成了争吵。
相互的指责与谩骂,不合谐的氛围与刚才行凶时的一至统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争吵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之时,他们才平复下来慢慢回想。然而记忆是那么的模糊不清,道路也似乎已经被人移动了
位置。所有的指南针都失去了作用,只是慢慢地永无休止地转着圈。
虽然有贤者之光的照耀,但人们还是生起了火堆。这时他们才发现森林中的异常。
起雾了,森林中的雾气,安静而诡异的,淡红色的雾气。
一些人开始害怕了,絮絮叨叨地轻声咒骂着,同时又让这些咒骂刚刚好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如果自己带队的话就不会迷路了……如果走快一点的话就可以在日落之前走出森林了……如果早点离开的话现在已经
回到家里了……如果就在近一点的地方杀掉他的话就不会走到会让人迷路的森林里去了……如果前几次就下定决心的
话就用不着这么多人一起行动了……如果不是因为别人太胆小了偏要这么多人一起来的话自己也就不用到这里来迷路
了……如果……
——如果那个孩子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话……
如果永远是如果。淡红色的雾气安宁地浮游在人们周围,听着他们的咒骂与争持。森林里宁静得异常,甚至听不到一
丝虫鸣。
夜深了,人们终于经受不住疲惫的袭击而纷纷睡去。只是当他们醒来的时候,他们又要不约而同地再一次咒骂——如
果没有睡着的话……
一觉之后,所有人都发现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人。大声地呼喊着,拼命地奔跑着。然而这片森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四处都是相似而不同的小路与树木,没有飞鸟,没有野兽,没有任何动物,只有高大的树木、低矮的灌丛与潮湿的草
地。
淡薄的红雾依然静静地浮游在周围,在这片静谧的迷雾之森里。
“从那以后,这片森林便成为了禁忌。被淡淡的红雾所围绕着的,迷雾之森。”
唯一的听众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说:“因为那个孩子吗?这里的红雾是他对杀死自己的凶手们的怨气吗?”
“不,”我说,“这是他的实体。”
“实体?”
“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如水晶般纯净透明。他的心中只有悲伤,而没有怨恨。只是……”
我低下头,让自己完全沉溺在黑暗之中。
“就算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怨恨也还是存在的吧?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因为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所以被一次次地
抛弃,甚至被残忍地杀害。然而就算是那强大的力量,也并不是自己主动去拥有的。因为一个天生被强加于自己的东
西,因为一个上天的恩赐,因为这样的恩赐仅仅是存在于那里。仅仅只是因为如此,所以被否定,被抛弃,然后被抹
杀……”
“有时候,恩赐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么美好,是吗?”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默默地收起七弦琴。
“要怎样才能走出这里呢?”
“没有人能走出这里。”我说,“进来的人都被留在了这里,永远。”
“那你呢?”他看着我,在阴暗中闪着星辰般光茫的眸子笔直地望着我,似乎刺穿了我用来遮掩脸孔的斗蓬直达我的
眼底,“你知道这个故事却来到这里……还是说……你来到这里,才知道这个故事?”
沉默再次蔓延开来,如同这淡红的薄雾。
“使人迷失的红雾是那个孩子的实体。”我说,“他的肉体化为气体的形式,弥漫到了整个森林。他要留下所有进入
这片森林的人……让他的绝望与悲哀渗入每个人的心里。”
所有能为人们导航的东西都在这里失去作用,不管有多少人在一起,最终都会失去同伴的身影。每条路都是真实存在
于那里,却偏偏通往虚幻的彼方。这里除了死亡,只剩下迷失,带着那个孩子的深切的悲哀的迷失。
“那么……”
他站起身来,走到潺潺流动的溪泉之畔,默默地凝望着早已看不到那场血腥的泉水。
“如果把这里的怨气除去……哦不,这片红雾是他的实体的话,应该将所有雾气都聚集起来才行吧?让雾气消失,这
样的话……”
“千百年来,一直有人明知这里是禁忌之地还不断地进入这里,其中有一部分便是想要除去这片让人迷失的雾气的神
官、术师和法师们。同样的,他们也被这片迷雾永远地留了下来,变为一堆白骨。”
“是吗?”他的脸上勾起一丝骄傲的笑意,“可是,冷漠的诗人啊,这个世界上,是会发生奇迹的。各种各样的奇迹
,每天都在发生,只是因为人们看见的往往只是极少数,所以才将奇迹当作一件很稀罕的事。”
我猛然抬起头,随即站了起来。
“那么,”他走进了那条寒冷的溪泉之中,“作为对刚才那个精彩的故事的感谢,就让你看看奇迹的发生吧。”
他踏入了溪泉的最深处,溪水淹没了他的腰腹。像是献祭一般闭上眼睛,一层淡淡的光茫自他的体内散发开来。
有什么变化在森林里发生了。雾气开始流动起来,原本淡薄的红色渐渐变深。扩散在整片森林之中的迷雾一点点地聚
拢,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引过来。红雾越来越浓,视野也随之变得狭窄。到最后,细小的雾气在空气中凝成了一滴滴
的水珠,却并不落下,而是径直被吸附到了溪泉之中。缠绕着这片森林千百年的雾气消散,森林之中又恢复了清晰的
视野与小径。只是泉水在时隔千百年之后再次被染红,红色像是有生命的某类活物一般在他的周围聚集,越是靠近他
的地方,颜色便越深,最后在泉水之中凝为了一块深黑的粘稠的物体。
他将手伸入那块物体,一股强光从深黑的块状物中散发出来,将之裂为碎片。而那些碎片又在这股强光中化为粉末,
直至消失殆尽。
最后,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了恢复清澈的溪泉之中。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放下琴,皱着眉头下水将他拖上岸。他的脸色
已然苍白,唇边却还凝着那丝骄傲的笑意。散去雾气的森林迎来了千百年之后的第一次明亮的曙光,清晨的阳光透过
枝叶的缝隙投射下来,照到他的脸上,为他增添了几分血色。
转醒之后,睁开的黑眸看到我的第一时间是反射性的杀意。然后转瞬即逝,再次浮出人畜无害的温和微笑。
“这个奇迹,能成为你美妙歌曲的其中一支吗?冷漠的诗人。”
他站起来,念起咒语,将我和他身上的水弄干。
“现在可以走出去了吧?虽然看起来对于你来说是无区别的。”
要想除去这片迷雾,需要的是超越那个孩子的力量。这种强大到可怕的力量在几千年前杀死了那个孩子,而在几千年
后的现在,却让这个人运用自如。
“那句话,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什么?”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我。
“……奇迹。”
他笑笑,“你怎么知道是我从别人那里听到,而不是我自己说的?”
我盯了他一眼,说了句“也对,或许是你自己说的”,然后便拿起七弦琴转身就要离去。
“……是听我祖父说的。”他挡住我的去路,有点无奈地说,“小时候和祖父住在一起,每到夏天的夜晚,他就会带
我去看星星。祖父仰望夜空的神色总是很悲哀,像是在为失去的什么东西而叹息。这句话,就是某一次看星星的时候
,他无意中说出来的。”
“是吗,”我低下头,“你倒是记得也清楚,用得也灵活。”
他骄傲地笑着:“因为我相信奇迹。”
“只有傻瓜才相信奇迹。”我顿了顿,又问道,“你的祖父叫什么名字?”
他奇怪地盯了我一阵,然后说,“冷漠的诗人,我和你在一起呆了整个晚上,你都没有丝毫想要过问我的名字的想法
,现在却因为一句话而问我祖父的名字,不觉得失礼吗?”
“那就算了,”我转过身,想要从另一个方向离开,“我也并不是那么想要知道。”
“你……”
他又迅速地闪到我身前,皱起眉头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吟游诗人呢……”
我没理他,又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他再次急忙挡住我的去路,神色中颇有不甘。
“……我的祖父名叫弗朗西斯科·伊修特·德·贝拉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