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校尉大人。”李仲云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同时谨记这个教训。
“嘿嘿,云哥儿这两招真是厉害!”刘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咧开嘴笑道,“赶明儿也教教我吧。”
“就是,校尉大人说的没错,云哥儿这叫人不可貌相!”
一旁观看的士兵早被李仲云所折服,看赵刃离走远都拥上来要他教授招式。
李仲云苦笑:“我这三角猫的功夫,也就对付个毛贼。真正到了战场上,只有逃命的份儿。”
赵刃离为什么捉住自己一点小事儿就不放过,李仲云很清楚原因。像他这么个身份不明的人待在军队里,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威胁,实际上暗藏了很大危机。让他留在军中已属特例,想必当时是古侍力争要带着他的。现在他形迹可疑偷窥练兵,作为一个责任感强的军队领队,赵刃离自然倍加警戒。
3.似曾相识
到了北疆的时候早已入冬,草原上疾风卷大雪刮起来看不到近在眼前的人。然而战争不会因为风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李仲云裹着厚实的羊皮毡衣,每日和古侍一起负责照看受伤的士兵。
在处理那些可怖的伤口时,李仲云方明白,真正到了战场上哪有什么招式之说,有的只是你死我活的拼命。他赶上的第一场战争过后,便看见了奄奄一息的刘成。他被战友死命拖回来,却因喉咙上深及骨头的刀伤而无望再活下去。
“致命的伤还救他做什么,不如直接一刀给他个痛快。”见惯生死的古侍淡然说一句,也不准备施救。
李仲云没说什么,看着垂死挣扎的刘成沉默。刘成瞪着眼睛似乎要说什么话,却被不断上涌的血沫堵塞了喉咙而说不出来。李仲云见他痛苦的样子,帮他抹了下流出来的血,俯身趴到他的嘴边。
刘成用力抓住李仲云的衣襟,眼睛里淌出血泪般的液体。
“…我……不想死……”
李仲云怔住,缓缓将手握上刘成的手将其从自己的衣领上褪下来。他就那样盯着刘成,直到刘成咽下最后一口气。
赵刃离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心里极不是滋味。克制了半天,他低低说道:“将这些士兵都葬了吧。”
“校尉大人,”看着赵刃离转身要走,李仲云叫住他,“刘兄弟这些人,就算没有立军功,家里人也会得到朝廷的补贴吧?”
赵刃离身形一顿,话语坚定:“那是自然。”
傍晚的时候,赵刃离又来了。这一次是因为秦牧将军受伤了。
李仲云随古侍一同赶到秦将军休憩的房间,看到士兵们手忙脚乱的递毛巾递水。等他们看见古侍,都喜出望外。
“将军伤在哪里?”古侍一边净手一边问。
“箭射在右肩上,箭身被将军折断了,箭头还留在伤口里。”副官走上来,他已经满头大汗,言语神色中透着焦虑,“不知道是否有毒。”
“北蛮多用箭弩,不比南疆的土人那么多恶毒心思。”古侍抬手,李仲云把医布包呈过去。
“将军,让老夫给您看看伤口。”古侍走过去,没有行礼,微笑着说。
秦牧点点头:“有劳古大夫。”
李仲云看这被众人成为战神的秦将军,稳稳当当端坐在榻上。他半赤的上半身袒露出精壮的肌肉,纹理清晰。胸口几道陈年的疤痕镶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透出粗犷狰厉的美感。视线移到他的伤口上,李仲云皱起眉,那里血肉模糊的样子着实有些恐怖。然而李仲云见过刘成死时的模样,对此也就不太惊讶了。
“你是何人,怎么以前在军中没见过你?”
李仲云老老实实站在一边,没想到却被将军大人一眼扫到。
“禀将军,这小子是属下在新洛山崖下捡到的,因为他失忆无家可归,属下便将他安排在古大夫身边打下手。”
李仲云还没开口,赵刃离倒抢先帮他回答了。
“是这样么,古大夫?”
“没错。实不相瞒,老夫正想把这孩子认作自己的孙子。”古侍悠然吐出一句惊人的话。
李仲云思前想后也没想起来古侍有认自己做孙子的桥段。
秦牧犹疑地看了会儿古侍,才把目光转向李仲云。
“你失忆了?”秦牧锐亮的眼睛盯着李仲云,“…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
“禀报将军,草民确是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什么都忘了。亏得校尉大人和古大夫救小人一命。”心里一紧,李仲云拿出上学当班干部时的劲头说着场面话,“今得古大夫厚爱愿认草民做孙子,草民感激不尽。至于将军大人所说看草民有些眼熟,草民只能说,万千世界相似的人又岂止一两个?也许草民和大人熟知的某个人比较相像,才让大人有这样的感觉。”
说完之后,李仲云先被自己恶心了一下。
埋在伤口里的箭头被剜出来,随着飞溅出来的血掉落在事先准备好的盘子里。
秦牧眯了下眼睛,对着少年淡然得面孔心里小小腹诽一句:这小子的淡定劲跟古侍还真是很像爷孙俩。
不过,真的有些眼熟啊,这张脸。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古大夫,您真要收我做孙子?”回到两人住的房间,李仲云问道。
古侍拨弄着香炉中燃着的药草:“如何,你不愿意?”
“仲云怎敢,承蒙您救命之恩尚未报答,如今……”
“行了,你这套话拿出去对那些军爷说吧。”古侍抬手打断李仲云的话,颇为不屑,“我知道你必有些事瞒着我,但我不追究。收你做个孙子也是一时兴起,若你做事不机灵,老夫可不会手下留情。”
李仲云微赧:“是,多谢…爷爷教诲。”
“等以后若你想回家了,尽管回去吧。老夫独自过了一辈子,也没什么牵挂的。”
老人为将军医了伤之后便有些累了,躺到床铺上低低说着话。
李仲云不答腔,知道怀旧中的老人只需要一个倾听者就行了。但是老人说的话他不敢苟同,回家他是真的想,可也要回得去才行。
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几个月了,李仲云也经常思考有什么方法可以回去。想靠再出一次车祸撞回去是不可能了,但既然他能过来就能回去的。
李仲云想起那个“自己”坠落的山崖,或许是因为两个时空的人同步发生了意外,所以会出现这种灵魂穿越的事情。如果他找到那个山崖再跳一次,是不是会回去?不过也很有可能他哪里也去不了,直接挂了。
来到这个时空这么长时间以来,李仲云第一次做了梦。
他的灵魂被分成两半,一半浮在半空注视着拥有躯体的另一半。
他拖着长长地衣袂,大红色的料子拖曳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延伸出一片灼眼的绝望。
无边无尽的朱红宫廊,围成囚禁他的牢笼。他拼命地跑着,即使知道没有希望没有用,但他还是跑着,想要逃离什么。
空气里没有风,他跑得很累,汗顺着额角淌下来滴到脖子里,带出一片焚心的焦虑。
一只手忽然捉住他的后颈,轻而易举制住了他。瞬间他的心里生长出带刺的冰冷荆棘,血淋漓的惊恐。
“你以为能跑得了么?”
男人说话的声音低沉有力,更像是暴风雨前诡异的平静。
“救命——”
李仲云一身冷汗的惊醒过来,在一片风和日丽的阳光中慢慢平复狂跳的心脏。
古侍不在房间里。还很早,古侍去干什么了?
李仲云拿冷水洗了脸,做噩梦的恐惧感也差不多消失了。
“云哥儿,古大夫让你赶快出去呢。”一个小兵跑进来,催道。
“有事?”李仲云还打算看看医书。
“大事啊,”小兵激动得满脸红光,“太子爷、当朝太子殿下来啦!”
李仲云愣住。
临时开辟的御道上跪满了人,秦牧几人单膝跪在最前面迎着从帝都而来,代替皇帝亲征的大周储君。
李仲云跪在后面,远远地偷望到一辆车辇行来。
“微臣恭迎太子殿下。”
车辇停下时,秦牧和两个副将齐声说道。
车辇上的珠帘被挑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下来。李仲云被男人身上银白色的狐裘耀了下眼,才看清他的样貌。
当今的国储并没有英俊非凡的样貌,反而苍白冷峻。被狐裘拥住的一张脸上表情淡漠,贵族特有的疏离。但那一双眼睛却很慑人,漆黑深邃,似乎藏了万千的心机在里面。
李仲云莫名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太子有些心悸,正奇怪间,忽然觉得有两道灼锐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循着目光看去,他和太子的目光缓慢而无法抑制的对上。
李仲云蓦地就感到一阵惶恐。
似乎是心里被打开了一道裂缝,源源涌出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
李明乾觉得自己冥冥之中被什么牵引住一样,无法克制的向队列后面看。
直到看见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他总算相信血缘这种东西确实拥有某种强大神秘的力量。
好几个月不见,孩子瘦了很多也黑了不少。身板依旧单薄但是看上去似乎变结实了些。而且,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其不知所踪的几个月中,发生了变化。
李明乾以前常有的怪异感觉又回来了。厌恶鄙夷又放不下一般,堵塞在心里很难受。
李明干的目光定在少年身上,眼神里渐渐带上探究——少年回视自己的样子,完全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有迷茫有些微的失措,唯独没有他熟悉的,娇傲讥诮。
4.初次交锋
李明乾被迎到议事大厅,一路和秦牧你来我往的谈论战争有关的话题。
大厅里燃着火盆,李明乾端起茶杯轻轻撇着茶沫,淡然而笑道:“将军这次募兵,想必很顺利。”
“承殿下吉言,招募到两万壮丁。”秦牧如实回答。
“战事如何?”
“禀殿下,并不太乐观。”谈及此秦牧皱起眉,“乌兹人都是马背上长大的,骁勇善战,又多是重骑兵。对于大部分是步兵的我们来说,杀伤力很大。”
李明乾点点头:“听说将军阵前受伤?伤势如何?”
“末将不敌竟然被乌兹骑兵的箭弩射中,实在愧对圣上对臣的一片信任。”秦牧满脸愧色,低声说。
“将军言重了,父皇听闻将军受伤,特教我带了宫中秘药来给将军。”李明乾抬了抬手,看到身后宫侍将白玉瓷瓶呈上来又说,“父皇说,大周之所以有今日的安定昌盛,全赖将军舍身卫国。”
这番话无视是对一个将士的最高肯定,让秦牧当即红了眼圈屈身跪在地上。
“末将定不负圣心!”
“将军请起。”李明乾将他虚扶起来。
一时间大厅中一片士气昂扬。
“父皇还问到古太医,”李明乾沉吟道,“古太医在军中可好?”
“嗯,请太子转告圣上放心,古太医到军中必不会受亏待。”秦牧笑着回道,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前些日子太医还收了个孙子,现在军中跟着他老人家做帮手。”
“孙子?”李明乾颇感意外的挑挑眉。
李仲云被太子看得惶惶然,已经回到房间还心神不宁的。他隐隐觉得自己和这太子有些瓜葛,是相识还是有仇?无论哪一种都足够让他心惊。
“爷爷,太子殿下为何要亲征?”李仲云潜意识里开始依靠这个一直对自己很好的老人。
“嗯?”古侍放下手中的书,“你为什么这么问?”
“仲云好奇,想不到一国的储君不在宫里学治国之道,反倒先来打仗。”
“哦,那在你眼里何所谓治国之道?”
李仲云想了一会儿,直接把《管子.治国篇》中的话搬出来:“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则安乡重家,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民贫则……”
“好了,”古侍不耐地打断李仲云的话,“你这都是纸上谈兵。”
“爷爷觉得仲云说的不对?”
“我只问你,你说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那么富民的基本条件是什么?”
“民以食为天,富民必要足食喽。”李仲云想也不想,“给百姓土地,让他们有足够的口粮。”
“哼,浅薄。”古侍捋起胡子,“试想若大周常遭外族侵犯,战事连绵,百姓还会有稳定的土地中粮吗?没了稳定的土地,即便种了粮也不一定能收获,没了收获那谈何足食富民?”
李仲云恍然大悟:“仲云的确浅薄,爷爷这句话一针见血,让仲云受益匪浅。”
“所以治国之道并非全在圣贤书上,你可明白?”
“仲云明白了,这就是认识和实践的辩证关系!”李仲云难得如此激动,他感觉自己以前在课本上看不懂的知识一下子都悟透了,“认识来源于实践。”
古侍看着李仲云闪闪发亮的眸子,嘴角迁出慈蔼的笑容。
“这么说太子是参加实践来的了?”李仲云确认似的问。
“不错,自先祖皇帝东征北战开疆扩土,大周朝历代皇帝都是文治武功受世人称颂的明君。而当今圣上更加注重大周的军事实力,所以要太子殿下借这场战事历练也是理所应当。”
“但我看乌兹人的重骑兵很厉害,秦将军都犯了难。”
“这正是给了太子殿下一个展露的机会。你可知太子殿下足智多谋,对付这些乌兹人,大概早是有备而来。”古侍垂目看向李仲云,拿手拍拍他的头,“我看你这脑袋里似乎装了些想法,不妨说说看。”
李仲云沉默一会儿,露出一个小小得意的笑容。这让他平日里显得过于安静的模样变得灵动起来。
“对付重骑兵,需要长戟和灵活的战术。”
李明乾远远望见一个人坐在板凳上,弯着腰挫木盆里的衣服。待看清那人时,他顿时大为惊诧。想不到这么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也有动手洗衣的一天,看那熟练的手法,倒像打生下来就会似的。
摈退了随从,李明乾放轻脚步探过去。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李仲云霍然转身。
“谁!”他喝问一声,却看见定在一尺之外的太子,便连忙起身行礼,“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李明乾暗暗心疑小孩什么时候耳目变得如此聪灵,脸上并没什么表情:“起吧,不必拘礼。”
李仲云自然不敢真的不拘礼,垂着沾满皂沫的手恭敬站着。
他本以为太子只是路过此地,没想到太子却驻足不前。
“你就是古太医认的孙子?”
“是,草民仲云。”心悸的感觉又来了,李仲云语气变得小心翼翼。
“这是洗自己的衣服?”李明干的目光由小孩被冷水冻得通红的手上转到木盆里,问。
“是爷爷的。”
“你倒孝顺。听古太医说你失忆了,怎么偏偏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李仲云一边纳闷太子的八卦一边应道:“草民也不清楚。”
话音落下后,庭院里迎来压抑的沉默。
李仲云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李明乾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简直和他所熟知的那人是南辕北辙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