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恨不能随时掉头就走的心情中,电车度过了若干的车站,终于到达了终点。医院在距离车站五分钟左右路程的地方
,虽然上坡路有点吃力,但还不到要动用出租车的程度。可是他还是不想离开车站。在昏暗的站内,初芝坐到了候车
的长椅上,低垂下了脑袋。不去不行,不去不行,尽管脑子里是这么想的,但身体就是无法移动。在无法忍耐下,他
取出了手机。
“公平?你怎么了?”
由纪的声音还是和平时一样。初芝“啊”了一声。
“现在我正在工作,有点忙……”
初芝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10点左右。
“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大概是列车进站了吧,周围一片嘈杂。
“公平,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车站。”
“你要去哪里?”
“医院。”
“你生病了?”
停顿了一下之后,初芝回答。
“去……探朋友的病。”
“这样啊?”由纪也沉默了一会儿。
“公平?今天晚上你能来我家吗?我给你做些好吃的东西。”
“你能做的好吃东西也不过就是咖哩吧?”初芝带点取笑的口气说了之后,由纪有点生气的提高了声音。
“别的东西我也会做啊!因为公平说喜欢咖哩我才经常作那个而已!”
“我喜欢那个。那个加茄子的玩艺。”
“了解。我今天7点左右就会回去。到那时再打电话,你打起精神来吧!”
“好。”
他不想挂断电话,因为挂断后就无法听见由纪的声音。可是他也知道再打下去的话就是给由纪添麻烦。所以只能说了
声“再见”挂断了电话。
总之接受完治疗回去后就能见到由纪。无论听到什么样的结果,自己都可以忍耐的。长长叹了口气,初芝离开了车站
。
他比预约的时间迟到了一些。办理了诊疗手续后,不久就叫到了他的名字,接受了检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简单
的问诊之后就是血液检查。在结果出来之前还要继续等待下去。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等待时间。因为这时他所能想到的全是那个。不止一次有小孩子从他的面前跑过,因为隔壁就是
小儿科。但那些足音和叫声只能让他愈发心烦意乱。
好不容易听到叫到自己的名字,他步履蹒跚的进入了检查室。再次接受了说明。这次的检查的CD淋巴球是523L。如同
他所预料的那样有所下降。中年的医生一边用手托着黑色的眼镜边框,一边死死瞪着检查结果。然后再次叮嘱他要和
以前一样避免精神压力,过正常规律的生活,以及两个月后要再来接受捡查。
检查的数值不断变动,在重复上升下降的过程,逐渐向下,逐渐接近0。
离开医院后,他快步走在好像燃烧的道路上。在进人车站的同时刚好有车进站,他坐了上去。只要按照医生叮嘱的那
样,避免压力,仔细小心的生活就不会有事。一定会没事的。即使向自己施加了暗示,这个不断下降的数值还是让他
充满了不安。就算是突然恶化的话,至少还有药物可以依赖,可万一自己是属于对药物过敏的体质怎么办?而且如果
不断下降下去的话……
这样不行,想的太多就会形成压力,那样只会让身体更加恶化……他突然对于电车缓慢的摆动和滑过窗口的景色感到
十分火大。这里已经对他没用了。好想尽快离开这里!课程能早点开始就好了!剩下的那两周暑假如果能消失就好了
!如果能出现让自己头疼的学生就好了!最好是有一堆的问题等他解决,让他忙得喘不过气来,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
事情。
他总觉得,不管遇到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哪怕听说明天就会是世界末日,现在的自己也不会有什么震动了。
他因为眼前的刺眼的阳光而眯缝起了眼睛。
透过电车的窗口可以看见大海。海面闪闪发光,不想想起来的过去突然在脑海中重现,他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所以他才讨厌夏天,如果夏天永远都不会来的话,他大概也不会落入这种境地吧?
蝉的声音,还有酷热好像都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只有脚边的影子格外的浓厚。踩着那个影子,他深刻的感觉到
自己还活着的现实。
上了公寓的楼梯后,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人影。最初他还以为是由纪,但是由纪的个子没有那么高。站在门前的男人
,看到了初芝之后露出了微笑。
“你好。”他的声音传进了耳朵。初芝漠然思考着为什么这家伙会在这里?
“我朋友的家就在附近,我来找他有事。我办完事就想说顺道来看看初芝老师。原本以为你不在我正要回去呢。”明
朗的声音,这反而令初芝更加的不舒服。
“第二学期的计划表,我已经改好了。你能帮我看一下吗?初芝老师的补习已经结束了吧?所以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
候能见面。”
“啊。”他看了一眼递给自己的活页夹,这种东西怎么样都好。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烦人的男人。
“你有干劲当然是好事。”他叹了口气接了下来。
“再见。”
在他即将进门的时候,干又叫住了他。
“什么事情?”他的口气自然恶劣了起来。其实他根本恨不得无视他的存在。
“也许我不该重提那次的事情,不过还是在躲避我吧?我犹豫了很久,觉得还是好好谈一次比较好。”
初芝缓缓低下了头。他的手指在颤抖,心跳也增加了很多,有种耳鸣的感觉。
“我没有什么可和你说的。我没有躲避你,也没有要躲避你的理由。”
干好像有点为难一样皱起了眉头,但是并没有退缩。
“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在这里不太合适吧?能让我进去吗?”
初芝咬住了牙齿。
“我已经很累了,所以请你回去吧。”
“可是……”
“你也许有你的日程,但我也有我的日程,给我回去吧!”他粗暴的推了一把男人的肩头,干撞到了旁边的栅栏,低
声呻吟了一下。
“我没有时间陪你!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说的话就在这里说吧!”
干凝视着初芝。
“在这里不能说。”
初芝从口袋里取出了钥匙打开门,尽管没有请他进去,干还是跟在了他的后面。看到男人在门口想脱下鞋后,初芝冷
冰冰的说道,“你不用进来!”
“有什么想说的事情就快说!”
这个男人也许知道,但不能否认也存在他还不知道的可能性。
虽然让他快说,初芝还是有点害怕他会说出什么来。
“我在学生时代曾经做过义工,虽然只是三个月的时间。”突然听到毫无关联的话题,初芝也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
“我是为一家叫做‘环球’的援助组织工作,这个名字初芝老师应该也听说过吧?”
虽然知道这个名字,但是初芝还是摇了摇头。原本模糊的线索似乎已经隐约可见,他的视线忍不住慌张的左右摇晃,
这个男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他好像猜得到又好像猜不到。
“我在那里充当的是谈话的对象。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就是说一个PWA配备一个志愿人员,从精神上进行援助的系统
。”
在最初在医院接受检查之后,他也听心理医生谈到过这样的组织。可是初芝自己没有主动联络过这类的机关。他担心
对方是不是真的能保守秘密,而且也不想就自己的病情和他人说这说那。
“在成为志愿人员之前,我们当然要进行各种学习。包括疾病的内容,心理上的安慰方法,在电话中的对应。”干叹
了口气。
“最初我以为初芝老师是有洁癖。你在吃饭前一定要洗手漱口。洗手也就算了,一般人是不会作到漱口的地步吧?可
是你给人的感觉又不是特别神经质。我因为觉得好奇就观察了一阵,然后不知不觉觉得大概是这样吧。”这个解谜的
过程,让初芝产生了说不出的恐惧。
“初芝老师绝对不吃生的东西吧?可是只要加了热之后,就算是同样的东西你也可以吃了。这是因为生的东西混杂细
菌的可能性比较大,在免疫力低下的时侯吃的话也许会引发感染吧?”
初芝感觉上自己一步步被勒紧了脖子,被他的话,被他所说的事实。
“一想到可能是这样再观察下去的话,就更进一步发现了很多吻合的地方。于是我知道了一定是这样。所以我觉得初
芝老师好坚强。明明如此的痛苦,但是却绝对不在脸上和语言上表现出来。”
初芝笑了出来。不可抑制的大笑了起来。什么不会表现在脸上和语言上,如果真的有人能随时保持这样的话,他还真
想亲眼看一看呢!
“不好意思,是你误会了。”
他原本想说的若无其事,但声音却不由自主颧抖。
“我不是你所想的那个样子。绝对,绝对不是那样。”
“你不用再勉强了,我对于婚礼那天因为带着醉意,而不经大脑就说了那么意味深长的话而十分后悔。不过第二天老
师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所以我以为你并没有注意到,可是结果你还是开始躲避我。不过如果我处于初芝老师的立场
的话,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和你说清楚。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今后
也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干所表示出来的同情的味道,更进一步将初芝逼入了绝境。
“婚礼的时候我之所以说了那么一句,也许就是希望你能知道我已经知道这件事情吧?因为我觉得身边只要有一个了
解自己的人,心情就能轻松一些吧?”
初芝注视着脚边,那里就好像有个无底的深渊一样。
“我说,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听到初芝的嘀咕后,干“咦”的反问了一声。
“不要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脸孔来接近我!你说什么坚强!那也不意味着你可以大模大样闯进我
的生活来!滚开!不要再*近我!”
初芝大声怒吼了起来。他的眼前出现了架着黑色镜框,向他宣布生命的数字的中年医生的面孔。在电车上所看见的波
光熠熠的大海,令人恨之入骨的闷热。自己对于这些的感情,眼前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明白。
干脸色惨白的咬住了嘴唇。
“我不会出去的,因为我总觉得出去了话就再也无法正视初芝老师了。所以我不想出去。”
初芝的脑子一下子胀了起来。
“你的心情关我什么事!滚!给我滚!不要只因为你自己的好奇心就打乱我的生活!”
从胸口深处所涌出的感情,究竟是愤怒还是空虚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在那里面正潜伏着恶魔。
“我想我确实不了解初芝老师的真正心情。可是我至少可以询问一下你是否痛苦是否难受吧?”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真的只是想问一下而已。”
初芝在那之后哭了一阵。但哭着哭着泪水又好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让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哭泣。矗立在眼
前的人影,昏暗的门口,远方的蝉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尴尬。
在这其中,干突然嘀咕了一句。
“我其实只是想说,你在我面前就不用勉强自己了。”
将冰凉的啤酒递给他后,干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接了过来。
那之后干问他“我可以进去吗?”的时候,初芝没能拒绝。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了拒绝的力气。
哐当,啤酒罐放在桌子上的声音就好像开关一样,让干说了起来。
“我是在大二的时候作了三个月的志愿者。是和我很要好的朋友来邀请我作义工。因为我不好意思拒绝,所以最开始
只是以陪同的性质去参加了说明会。”
干将手指插进了头发中间,轻轻的搔动。
“因为是朋友,所以去了一次之后他问我要不要参加的时候就不好拒绝。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虽然我没有太
大兴趣,但不知不觉也就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可是毕竟像我这样的半调子心情还是不行吧?最后我和配对的PWA相处的
并不融洽,因为这个原因也就退出了。”
“为什么?”
干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也许不应该说这种话。可是我开始厌烦听对方的话。”他说得很干脆。
“我不是要和对象的PWA见面吗?结果对方从头到尾就在责备我。说什么反正你是不会懂啦。话虽如此,但对方的语气
那么恶劣,我当然也会觉得讨厌。我根本就只是他的发泄口嘛!可是到最后他又和我联络,说想要和我见面。我明明
已经不想见到他的脸孔,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了啊。”
干将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干。
“然后我就开始逐渐缺席团体的集会。一旦不去了的就觉得真的没有瓜葛了。当然了,见到我那个朋友时多少还是有
点尴尬,不过我道歉的时候对方倒是出乎意料的看得开,还说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我虽然有点火大,但也不好再说
什么了。”
不过……干继续了下去。
“直到现在,我还会不时想起那个PWA的脸孔。比如说他的某个无意中的举动什么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无法忘记。
虽然从我的角度来说是很想忘记,但为什么就是忘不掉呢?”
干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也莫名其妙。
“抱歉,好像扯到了奇怪的方向。对不起。”
男人歪着脑袋搔了搔头。
“说了那个之后再说这些也许不太合适,不过我真的觉得如果只是让我听你的话的话我还做得到,请尽管使用我吧。
初芝老师一直在照顾我,而且我今后也许还要给你添麻烦。”
虽然干也许没有想得太多,但是初芝隐约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他接近自己,想要接触这个部分的原因。罪恶感和后悔
。这条线其实想当简明易懂。
“你只是在利用我。”听到他的话后,干很没有自觉的反问为什么。
“算了。”
只要明白了对方不是出于同情就已经轻松了很多。初芝也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然后犹豫着是否该继续下去。
“我对谁都没有说过。不管是父母还是恋人。”
干笔直地凝视着初芝。
“总有一天会说吧?”
这和你没有关系吧?初芝一边这么想一边老实告诉他“谁知道”。
七点前他打了个电话过去,由纪已经回到了公寓。
“我现在正在做晚饭,你可以来了。”
因为得到了许可,初芝立刻赶向了她的公寓。已经在门口等他的由纪,看到初芝后露出了一个微笑,“太好了,我还
以为你的脸色会更加糟糕呢。”
“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