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情。”
“没错,等我回去再跟父王算帐。”公子悠笑嘻嘻地松了手,转头盯住雷海城道:“你也该罚。答应过八月初八要去
洛水喝我的喜酒,结果竟然跑到西岐来了。”
雷海城汗颜。坎离大战後,他全副心思都扑在了天靖上,哪还记得那个约定。干咳一声道:“是我爽约了,下次等你
请满月酒,我一定去。”前提是他那时还神智清醒地活著。
公子悠自然看不出雷海城笑容背後的苦涩,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根。“海城,这次你别想溜了。我出发前,娘子已经抱
了喜,嘿嘿……”
他虽然做了准父亲,却依旧一副嘻嘻哈哈的乐天模样,雷海城和公子雪相顾莞尔。
公子悠此来,还带来许多公子雪幼时最爱吃的洛水特产。
看著一担担络绎不绝挑到竹舍前给他过目的糖果糕饼,公子雪轻笑道:“你也太胡闹了。这麽多东西,我怎麽吃得完
?”
公子悠已经动手打开了一盒橘红软糖糕,自己老实不客气地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再递给公子雪和雷海城,含糊不清
地道:“吃不完也可以分给你们西岐的人尝尝这闻名天下的洛水特产啊!”
“也是。”公子雪尝著糖糕,思及幼年时的光景,神色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召来名仆役,命他带领洛水的挑夫将几十
担的特产先找地方暂存起来。
数十名挑夫跟著那仆役去了。
糕饼担子後面还跟著好几大车特产,帘子深垂,看不到里面装的是什麽,但车辕压过地面留下深痕,显然装载的东西
很重。
公子悠注意到雷海城询问的眼神,道:“都是些洛水驰名绣坊里出的绸缎布匹,父王非要我带来给表哥。”
雷海城心头隐约掠过丝不安,一时半刻间却说不上是什麽。见公子雪和公子悠交谈正欢,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两兄弟谈论著童年趣事,不时发出阵阵低笑。不经意间,日头已然西斜,照在竹舍前的草地上,撒下一片金黄。
看著草丛里那几道深陷入土的车辕痕迹,雷海城终於明白了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霍地立起,刚要开口,听到远处有
人高喊:“著火了!快救火──”
火光映得天边暗红,浓烟嫋嫋,顺风扑来。火势的来向,正是那片石壁所在。
公子雪眼瞳骤寒,抛开手里的糕点,没等雷海城拉住他,整个人已如支离弦箭“嗖”地窜出竹舍。
雷海城跟著往外奔,衣袖突然一紧,被公子悠拽住。
“别去,海城!”公子悠脸上已经没了先前的轻松自在,声音微颤,目光惊惶混乱。
公子雪危险……这个念头如电光火石划过雷海城脑海,他用力一拳将公子悠打倒在地,向石壁飞奔。
109
火红的石壁已经被烟雾笼罩。雷海城隔著老远,就听见刀剑破风和杀喊声四起。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都是公子雪派驻此间看守梦仙藤的西岐精兵。另有数十人正和公子悠带来的那些挑夫浴血
厮杀。
装满糖果糕饼的担子早被打斗中的诸人踩得稀烂。用来充当扁担的竹竿散落一地。
看到这些中空的竹竿,雷海城咬紧了牙关。早就在疑惑为什麽挑夫要用竹竿而弃扁担,只因为中空竹竿正好用来藏放
兵刃。
每一担特产都分量十足,可那些挑夫踏过的草地,别说脚印,连草也没踩矮半棵。分明都是身手不凡之人,又怎麽会
甘愿屈就小小挑夫?
他应该早一点提醒公子雪,却被那兄弟俩重逢的欢喜模样冲淡了警觉。
还有停在石壁周围的那几辆大车──
一声清啸从混战的人群里破空而起,打断他思绪。
随著几声闷哼,围攻公子雪的数个挑夫像断线纸鹞般向四周飞了出去,落地瘫软如泥。每人心口都破了个大洞,汩汩
冒著血水。
公子雪素净衣衫也溅上了斑驳血迹,扭头看见火蛇乱舞,就快舔上石壁中间的梦仙藤,浓重血气将他双目映成慑人的
血红色。
双臂震开挡在身前的西岐兵士,他足尖轻点,贴著石壁直往上纵。
雷海城一颗心几乎就要跃出胸腔,边朝石壁狂奔边嘶声大吼:“快下来!!!”
公子雪似乎听到了他的大叫,向他这边瞥了一眼。
雷海城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一眼里,究竟是什麽神情,身边炸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黑烟携卷著呛鼻的火药味彻底模
糊了周围的景物。
他被这股强大的冲击力震得无法站稳,踉跄跌倒。刚要勉力撑起身体,又一波灼人热浪冲刷上他全身。
几辆大车的布帘已被炸成灰烟。数樽黑黝黝的炮口不停喷著浓烟火星。
惨叫声里,血肉和断肢横飞。
雷海城匍匐著,头脑里除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竟一片空白──
那是他为天靖大军改良设计的大炮……
感觉像过了漫长世纪,铁炮终於停止了轰击。
雷海城拨开掉满全身的泥土碎石,冲进漫天烟幕中,宛如踏足修罗屠场。
细碎的肉块、骨头、脏器、脑浆……洒满地面,分不清是西岐兵士还是挑夫的残骸。
那片石壁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堆火红的乱石废墟,黑烟兀自从石块缝隙里冒出。
几块巨石间,赫然伸出一只纤瘦细长的手掌。
手里,握著那株已被连根拔起的梦仙藤。
素手、墨叶,在血色夕阳里显得异样诡谲。
最後一丝阳光投落雷海城身上,他却只觉奇寒无比,浑身血液都慢慢地结成了冰。
他就死死盯著岩石间那只手,听不见赶来救援的西岐侍卫在呼喊,也看不见众人在做什麽。
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公子雪的手。除此,他再也思考不了其他。
他忽然奔上前,去搬那些巨石,却重逾万钧。十指在石块上拉出深深血痕,依然无法撼动半分。
雷海城颓然跪倒在巨石前,喉咙里痛得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割,张大了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信,那个骄傲得目空一切的人,就这麽被几块大石夺走了生命。然而公子雪露在石外的那只手,已经失去了血色
和温度。
却仍紧紧地攥著梦仙藤,任凭雷海城怎麽拉,都无法令那紧握的五指松开。
即使死,公子雪仍然他守护著梦仙藤。可公子雪并不知道,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服用梦仙藤。
每一次,他都从公子雪手里接过叶子,笑著看公子雪欣慰离去,然後背转身,将叶子付诸火焰……
“stupid! fool! ass!……”他终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用力抓住公子雪冰冷手腕,沙哑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我骂的是什麽意思吗?我现在告诉你……你这笨蛋、傻瓜、蠢驴……为什麽要把根烂藤看得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傻
子……”
明知道他不爱他,还要把命赔上,值得麽?
“你是天下最蠢的神童……”
而他,大概是天下最残酷的朋友,一边当公子雪是兄弟,一边却在欺骗公子雪。
冰冷的液体缓慢流经嘴角,尝到苦涩的咸味,雷海城意识到那是眼泪。
这是他来到这异世後第二次流泪,上次为湛飞阳,这次,是公子雪……
缓缓回过头,身後,卫臻正指挥著手下兵将扑火。
公子悠也跟著来了,站得远远地,脸色惨绿,指著岩石间伸出的手,颤声道:“他怎麽了?”
“为什麽要杀他?”雷海城放开了那只冰凉的手,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公子悠,表情平静得骇人。
“他死了?”公子悠似乎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语无伦次。“不可能,他们答应过我,不会杀他的。”
雷海城已经走到了公子悠面前,不等公子悠反应,他遽然伸手,扼住公子悠脖子,缓缓地收拢手指。“他那麽信任你
,为什麽你要害他?”
公子悠喉咙咯咯作响,脸色渐变青紫,挣扎著道:“海城,我也是逼不得已。他们拿我父王和娘子威胁我,我……”
“他们是谁?”雷海城松开手。公子悠大口呼吸著新鲜空气,一口气转不上,猛咳不停。
火势汹汹,再加上先前爆炸声,早把整个皇宫的人都乱成一窝蜂。
孙七和谢十三也混杂在救火的仆役中,赶到雷海城身边,见雷海城头脸衣服上尽是污泥石屑,谢十三惊道:“王爷,
你可有受伤?”
雷海城根本不理会他,只追问还在咳嗽的公子悠,“他们是谁?是不是符青凤?”只有对公子雪恨之入骨的符青凤,
才会处心积虑也要置公子雪於死地。
孙七突然间凑近雷海城,小声道:“王爷,这倒未必。”
雷海城刚想问,肋下倏忽一凉──
锋利的匕首无声无息,已有一半没入他体内。刻著“燎”的刀柄,握在孙七手中。
孙七脸上,还带著跟平时一般无二的恭敬神情,甚至还在微笑,对雷海城道:“王爷,杀西岐皇帝是太上皇他们的意
思。”
“你……说谎……”三个字艰难地从雷海城嘴里吐出。
这个消息太过惊人,令他竟觉察不到伤口的疼痛,只牢牢盯著孙七。
怎麽可能是冷玄?即便真要诱杀公子雪,冷玄也绝不会炸毁梦仙藤。不会的……
“就知道王爷你不会相信。”孙七面露怜悯,附在雷海城耳边,轻轻道:“还有件事要告诉王爷。我们两人来西岐前
,太上皇特别下了密旨。如果王爷有异心想助西岐人,就让我们找机会暗杀王爷。”
“你说谎!!!!”
雷海城狂吼,鲜血夺口而出。紧钳著孙七握刀那只手腕的右手开始发抖。
发觉腕骨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重,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孙七笑容有些扭曲,却仍没有停止言语。
“还有一句话,太上皇要小人转告王爷──一条胳膊、一张假人皮换一统天下,心愿已足。”
110
“喀嚓”一声,孙七听到了自己腕骨折断的脆响。紧跟著,更剧烈的痛觉从脖子窜起。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後背、
脚後跟。
正常人怎可能看得清自己的背部……孙七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所有的知觉也就至此消失。
谢十三在旁,见雷海城闪电般出手,拧上孙七头颈。孙七哼都没哼,整个脑袋就被扭了一圈,软绵绵地耷拉在背後。
他骇然後退。
雷海城丢开了孙七的尸体,握住刀柄用力一拔,血顿时随著刀势抽离飙了出来,溅得他半身俱是血迹。他一手捂住伤
口,慢慢地,走向谢十三。
血珠也飞上了他面庞。谢十三看不清雷海城此刻究竟是什麽表情,明知道雷海城已经负伤,也许用不著他动手,雷海
城都随时会因失血倒下,可他就是被雷海城从头到脚散出的杀气逼得呼吸艰难,全无勇气与之对峙。蓦地大叫,掉转
头狂奔。
匕首甩手飞出,在半空划过道弧线,冷光倏灭,齐柄插入谢十三後心。
雷海城吃力地扭头,把视线从谢十三尸身转到了公子悠脸上。
“是天靖指使你的?”每说一字,都有更多血丝涌出唇瓣。
公子悠面如土色,牙关轻振,根本答不出话,只是下意识地点头。
日头完全西沈,夜色笼罩焦烟弥漫的大地。雷海城的心脏,也坠到无穷黑暗处,连痛楚也感觉不到……
“卫将军,这是怎麽回事?”好几名皇都重臣得了宫中急报,十万火急地赶来,见状个个面目失色。
湛鸿性子暴烈,没听完卫臻细述,已然睚眦欲裂,冲到雷海城身前,也不管雷海城怎麽会受得伤,拎起衣襟就是一拳
,打得雷海城摇摇欲坠。
“你们天靖的狗皇帝做得好事,竟然背信弃义,暗算我西岐!”
“湛世叔,切勿冲动!”
卫臻急忙高声喝止,他虽是武将,却比几个文臣更多了份细心,按下群情愤怒的众人,道:“天靖与我西岐大军联手
出征在即,没理由来破坏。而且为什麽还要动用天靖的大炮,让大夥都知道是天靖人干的?我看是风陵人的诡计,想
离间我国和天靖,从中得利!湛世叔,你先放了定国王。”
湛鸿听他说得在理,纵然还义愤填膺,手底也不由松了,却仍抓著雷海城胸口衣服不放。“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天靖
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卫臻还想再劝,雷海城忽然发难,抓住湛鸿胳膊力扭到背後,手肘牢牢箍住了湛鸿咽喉。
湛鸿没想到他身负重伤还有力气偷袭,竟被逮个正著,气得满脸发紫。
“一匹快马,一面出西岐的通行令牌。”雷海城用竭尽全力才保持清醒凌厉的目光示意卫臻,“要快,不然我杀了他
。”
周围的侍卫大都露出怒意,手持刀剑想围攻雷海城,被卫臻制止。
他叫人迅速牵来匹好马,摘下腰间的玄铁令符抛向雷海城。“这是我的腰牌,出入西岐通行无阻。”
雷海城接住凌空抛来的令符,更不耽搁,咬咬牙,挟持著湛鸿一起跨上马背,绝尘飞驰出宫。
众人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他离去。有个文臣终是忍不住,埋怨卫臻道:“卫将军,真相未白,你为何放他走
?”
“难道你想湛将军死在他手上?再说,天靖的定国王若在我西岐出什麽差池,恐怕两国又要起大风波。”
卫臻微翘眼角在那文臣身上一转。那人心惊胆战,虽然还不服气,也不敢再与这西岐出了名心狠手辣的儒将争辩。
黑夜无月,风起云涌,密集堆积上空。一马迅疾如箭矢,飞冲出梵夏皇都。
向东又奔行了几十里路,四周野树林立,已是荒凉郊外。雷海城猛地把湛鸿推落马背。
“得罪了。”他低咳出一大口腥热的血,将湛鸿的怒骂声远远抛在马後。
紧捂住的伤口因剧烈颠簸裂得更开,满手都是滑腻腻的黏液,他却半点也没想到要停下马好好包扎,反而更用力地扬
鞭策马。
他不信,一切出自冷玄的安排。
绝不相信!
纵然有千人万人都指证你,我也要听你亲口说出,不是你!
“豁啦──”,一道耀眼的闪电撕裂了浓夜。须臾,几声惊雷,怒吼著滚过长天。
大雨,倾盆。
小雪,初晴。
一滴晶莹透明的水珠从御花园里刚刚绽蕾的梅树叶尖滑落,正掉在树底少年金光闪烁的龙冠上,被少年伸指弹去。
接过身後侍女奉上的雪白丝巾擦拭了指上那一点水迹,丢掉丝巾,他才斜眸,问走在旁边的男人:“皇太叔,昨天收
到军情文书,我天靖和西岐盟军已经打下风陵西疆一十三座城池。依你看,什麽时候能攻进临渊城?”
“这,战场之上,胜负难料,不好说。”冷寿有些心不在焉地摇头,“况且西岐朝野要求新君撤兵的呼声日益高涨,
卫臻未必挡得住众家施压,只怕迟早会撤军。”
明周冷冷一笑,数月亲政已让他眉间青稚大减,代之而起的是人君威仪。嗓音也随著身高的增长低沈了许多。“我暗
中支持姓卫的,扶他做西岐新君的辅政太傅,西岐狼营主帅湛鸿战死风陵後,我又助他一手掌管了西岐兵权。如果姓
卫的连个还在吃奶的娃娃皇帝也控制不了,还有何颜面求我继续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