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捻碎了拂过衣袖的一朵鲜花,言语里的阴狠令人不寒而栗。“皇太叔,你命人传话给姓卫的,若敢撤军,我
自有办法让他身败名裂,成为西岐人人唾骂的乱臣逆贼。”
冷寿点头,看著被揉得烂碎的花瓣从明周手里飘落尘埃,他惆怅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他离开梵夏也快两个月了,
却至今没丝毫音讯,我怕……”
“他不会那麽轻易死的,养好伤後自然会出现。皇太叔,不许你咒他!”
明周突然拔高了嗓子怒斥冷寿,见跟在身後伺候的侍人都惶恐地跪伏一地,他哼了声,抛下众人,径自朝碧湖边走去
。
冬日料峭,湖边草地上还残留著昨夜薄雪,在阳光下逐渐消融。湖面也有碎冰漂浮。
明周扶著株枝叶落尽的树身,视线落在湖面。眼前浮动的,却是那一夜,最後一眼看到的雷海城。
毫无声息地躺在公子雪臂弯里,嘴角血丝蜿蜒……
“海城……”他低唤,手指慢慢掐进了干裂的树皮。“他们只会害你伤心,根本不配和你在一起。”
只有他,是真的喜欢海城,喜欢到无法自拔。
看到卫臻传来的密信上说已经嘱咐西岐各处关卡,暗中保护好负伤的雷海城,让雷海城得以顺利离开西岐,请他不必
担忧,他的心还是痛了整整一晚,恨不得自己当时也在梵夏宫中,替雷海城挡住那一刀。虽然,那一刀,是他命令孙
七刺的。
倘若可能,他决计不想让雷海城受到任何伤害。但不刺上那一刀,雷海城永远也不会把眼光转到他身上罢。
“海城,别怪我狠心。可要是不这样断了你所有退路,绝了你所有念头,我就无法得到你……”
他脸上表情变幻不停,最终收敛起心神,往书房走去。
111
明周批阅完书案上厚厚的奏章文书,已是掌灯时分。
最後一份奏请来自负责软禁监视全思国主的官员,说全思国主思念家人,恳求天靖皇帝恩准其返全思郡颐养天年。
当初软禁全思国主,扶持其幼子即位是出自冷玄授意。数月来,全思郡已尽在天靖掌控之中。明周有点拿不定主意该
放还是该继续羁押,眼看天色已晚,心想还是等明天跟澜王商议後再做定夺。
他放下奏折,摆驾回寝宫。一路都在沈思著风陵战局,陡然听到前面开路的侍卫一阵喧哗。
“什麽人?”
他抬头,借著侍女手提绢纱宫灯发出的烛光,见侍卫们都撤出了兵刃,正围住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影呵斥。
那人脸容背著光线,瞧不真切,身上只穿著件单薄褴褛的衣衫。一头长发垂到腰间,也凌乱如草。
明周却立刻认出了那人背影,惊喜地喝退侍卫,奔向那人。“海城,是你吗?”
那人微微一震,转过头来。明周瞧清他面目,险些失声惊叫。
是雷海城,可和离开天靖时简直判若两人。原本俊美的面孔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双颊深陷。那双漂亮的眼睛也深深凹
了进去,看不到以往明锐,目光迷蒙散乱,望见明周时似乎亮了一亮,顷刻又混沌起来。“海城?你是在叫我麽?”
明周惊得说不出话来。却见雷海城捧著头苦苦思索,喃喃道:“海城,海城,对,我就是雷海城。可我为什麽会来这
里?对了,我要找他,我是来找他的。”
猛地一把抓住明周双肩,力道之大,令明周肩骨欲裂。“他在哪里?在哪里?……”
见雷海城这副癫狂迷乱的模样,明周蓦然醒悟──梦蛰已彻底发作……
难怪雷海城离开西岐会音讯全无。一定是在来天靖的途中被毒性所控,连自己是谁都已忘却,更不可能会照顾好自己
,以至消瘦如斯。他和冷寿分派各地的眼线自然认不出这个疯子就是定国王。
他指尖微颤,摸上雷海城的脸,听到雷海城还在不停重复地追问:“他在哪里?”嫉妒像毒蛇,在他本就剧痛的心尖
上再狠命咬了一口。
已经疯得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却还记著父皇吗?
牙根咬到发酸,他狠狠地道:“你不是都亲眼见过他的人皮了吗?他早死了!”
“死了?……”雷海城才露出些微清明的眼神再度变得混乱不堪,渐渐转为恐惧,颤声道:“他的人皮是我割碎的,
是我……不,那是假的,不是他……”
忽地抱头大叫:“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明周朝边上呆立的侍卫使个眼色,幸有一人机灵,窜到雷海城背後,一记手刀将人打晕。
抱住跌进胸前的身形,隔著衣服也感觉得到雷海城全身瘦骨嶙峋,明周鼻腔酸涨,闭目长吸了口气才迫使自己镇定,
嘱咐在场所有人都不得将今晚之事泄露半点口风,半拖半抱架著雷海城回到了寝宫。
趁著雷海城昏迷不醒,他亲手替雷海城沐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真正第一次看到雷海城周身伤疤,他还是震惊得
无以复加。
若是最初,没有他在湖边阻拦,雷海城早已安然逃出天靖宫中,不会再遭受後来非人的凌辱……
他紧紧抱著雷海城,直到木桶里的水逐渐变凉,才帮雷海城擦干身体,抱上睡榻,换上衣服,梳理湿漉漉的头发……
每个动作他都做得很仔细,很小心,惟恐惊醒昏睡中的人。
打理停当,明周在自己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个瓷瓶,回到榻边,微笑著在雷海城耳边道:“上回那瓶药给原千雪抢走了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从符青凤那里拿到药方了。海城,等你睡醒,就可以服药了。你一定可以慢慢清醒过来的。”
他摩挲著雷海城即便在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心,心头充满珍惜。尽管雷海城没有任何回应,他仍旧觉得很满足。
他就看著雷海城的睡容看了一宿,将近黎明光景,实在熬不住困倦,伏在榻边小睡片刻,随後唤进侍女更衣。
雷海城还在睡。明周对侍女千叮咛万嘱咐,务必照看好雷海城,这才摆驾上朝。
明周走後没多久,雷海城也悠悠醒转。打量著四下,自言自语道:“原来我已经回来了。”
几个侍女忙著替他张罗汤水梳洗,不料被雷海城大力推开。
“我要去找他……”没等侍女们阻拦,雷海城已经迈开大步向外飞奔。
他神智不清,身手却依然敏捷。门口值守的侍卫只觉眼一花,雷海城已从他们身边晃过。
雷海城出了明周寝宫,凭著脑海中残存的印象,尽往偏僻幽静的地方走。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头脑变得浑浑噩噩,总有无数画面像雪花般在他脑子里杂乱无章地翻腾,让他日夜
不得安宁。
只有在偶尔清醒的刹那,他会想起,自己要见一个人。
可那个人究竟叫什麽名字,他又为什麽非想要见那个人不可,他都已记不清楚。只是有个强烈得不容抗拒的声音时不
时在脑中呐喊──“去找他!”
凝结白霜的枯草在他脚底簌簌轻响,小径尽头,破旧残败的宫殿矗立著。
青瓦间,尚有些许积雪未融。两扇宫门,跟他记忆里一样深闭……
双手力推,沈重的大门在门轴暗哑的吱嘎声响里打开了。
院中,稀疏几树腊梅。一个肤色雪白的少年正在井中汲水。听见脚步声抬头,愕然。
“你,你是雷海城?”
这个双眼碧绿的少年也认识他?……雷海城呆了呆,思绪又渐渐紊乱起来。
门外突然传来阵响亮的犬吠,两条体态高猛的狼狗正在追逐咬闹,看见宫门开著,便奔了进来,绕在雷海城和少年脚
边打转,嗅著生人气味。
雷海城浑身僵直,瞳孔缓缓地收缩──
凶猛狰狞的犬只,尖利的牙齿滴著涎水,猩红的舌头冒著热气,舔过他鲜血淋漓的伤口……
“啊啊啊!!!!!!!!!”大叫划裂了冷宫中的寂静,雷海城对著四周的空气拼命地拳打脚踢。
绿郎见他状若癫狂,不敢近身。
偏殿的窗户一响,却是冷玄听到院中有异,微开了一线窗缝看个究竟。
“雷海城?”
诧异、惊惶……一下子填满冷玄眼眸。
他无暇去思索远在西岐的雷海城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开元宫,也来不及去想为何雷海城会消瘦憔悴到此地步,身体先於
意识冲到院中,用左手紧揽住雷海城,阻止那近似自残的踢打。
“雷海城!冷静──”
熟悉的声音……雷海城挣扎中的身子一顿,慢慢扭头,看向冷玄。
男人的脸很英俊,可也就是他无数次噩梦里见到的人脸。阴狠森冷地看著他痛苦呻吟、惨叫……
“滚!!!”他用比先前更大的力气狠狠一甩肩膀。
冷玄立足不稳,连退了好几步,背心撞到株梅树上。
还没缓过气,雷海城已经扑上来,死力按住他。“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猛然张嘴咬住冷玄肩头,血腥味很快弥漫口腔。
血一点点,从雷海城嘴里滴到冷玄衣上,鞋面,地上……
冷玄的脸已经痛到扭曲,却一声都不吭,只是用唯一的那只手用力抚摸著雷海城的头发,一遍又一遍,试图让雷海城
安静下来。
绿郎见了这等情形,也知道事态严重,心知自己无力拖开疯疯癫癫的雷海城,丢下水桶,飞奔出开元宫去唤人帮忙。
112
“杀了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雷海城终於像是耗尽了力,身体滑坐到地上,还在喃喃喘息著道:“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冷玄木然挺立。冬天的阳光很暖,却照不进他心里。
肩头被咬噬的部位痛得仿佛不存在,胸口亦似被人用利器挖开了一个大洞,空荡荡地,透骨冰凉。
良久,他才蹲下身,轻轻地将雷海城搂进怀里。
“你真的还是这麽恨我?恨到想杀了我麽?可那晚,如果我不把话说绝,逼你离开,就救不了你……”
他不求雷海城懂,但想不到,雷海城最终还是逃不过癫狂的结局。
那个背著他,义无返顾跳下悬崖求生的少年……那个在刀光剑影里紧护著他,满脸是血还笑得神气又温柔的少年……
那个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著他,问他究竟要他走还是留的少年……那个目光愤怒绝望,在他面前一刀刀割碎了人皮的
少年……
嗓眼一阵疼痛,如被烧灼,他死死抿紧了嘴唇,因为知道只要一张口,就再也止不住血往上涌。
“父皇,你在干什麽?!”
明周的质问比人先闯进开元宫。身後跟著绿郎和澜王冷寿。
刚上完早朝,就碰到绿郎来搬救兵,他连朝服也没换,撒腿便直奔开元宫。
见雷海城满嘴都是血,双目失神地躺在冷玄胸前,明周情急,跑过来将雷海城拉到自己身边,牢牢扶住,瞪视冷玄。
本还担心冷玄有没有伤到雷海城,但定睛看清冷玄肩头伤口牙印,明周随即联想到雷海城嘴上的血是咬了冷玄所致,
他缓下神色,道:“父皇,海城的毒已完全发作,他现在受不得半点刺激,你今後都不要再在他面前出现。”
冷玄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麽,却终究没有出声。
雷海城疲倦地闭著眼睛,突然含糊不清地低声吐出几个字。
“你说什麽,海城?”明周擦著雷海城嘴角的血迹,问道:“是哪里不舒服?”
“拉走……,把那些狗拉走……”
他的声音还是很低,宛如梦呓。可这次,大家都听清楚了。
死一样的沈寂,冷冷压在每个人胸口。
明周双眼血红,死盯著冷玄,最後什麽也没说,扶著雷海城,头也不回地出了开元宫。
冷寿和绿郎伫立原地,却都被冷玄脸上濒临死亡的惨淡神情震住,大气也透不出。
直至雷海城的背影彻底从视野里消失,冷玄才转过僵硬的脖子,声音沙哑,反常地平静。
“寿皇叔,我遣了你手下两人去西岐暗中打探雷海城的病情,你说他一切安好无恙。而今,是怎麽回事?莫再隐瞒我
。”
冷寿也是刚从绿郎处得知雷海城已回到宫中,还跟冷玄见了面。来之前已料到冷玄会问,苦笑道:“是周儿的意思。
除掉原千雪,再嫁祸风陵。那株梦仙藤也给毁了。不如此,未必能杀得了原千雪。”
冷玄左手衣袖在抖,“难道你没告诉周儿,梦仙藤是雷海城唯一生机?你竟然由他胡闹?!”
“我自然说过,可他却说已经从符青凤处要来治梦蛰的药方,不再需要梦仙藤。”
“你们怎能轻易相信?”冷玄蓦地低吼,飞快用手捂住嘴,深深吸气。
冷寿忙道:“我和周儿都想过此节,所以还跟符青凤要了梦蛰,喂个死囚吃了。每次等他毒发就给解药,那死囚确实
清醒不少,睡觉也无噩梦。药方应当不假。”
“你和周儿却为何要将我蒙在鼓里?”冷玄从指缝间嘶哑地问,神色凄厉。
“我也是迫於无奈。”冷寿避开了冷玄的目光,低声道:“他拿碧桥来要挟我,我不能陷碧桥於险境……”
他沈默了一阵,才叹道:“事已至此,我多解释也无益。如今西岐可说在我天靖操纵之下,盟军也已逼近风陵都城。
周儿这孩子,比你我想象中都要决断得多,你不用再为他操心。至於雷海城,有那解药慢慢调理,总有痊愈的一天。
”
半晌听不到冷玄再开口,他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绿郎关好两扇宫门,返过身,见冷玄仍旧站得笔挺。
指缝间,依稀渗出血丝。
绿朗取了条干净手巾,想递给冷玄,冷玄却没有接,捂著嘴,慢慢走回偏殿,慢慢地,掩上了门和窗。
明周搀著雷海城回到寝宫,将值守的侍女和侍卫训斥了一顿,叫人撤了桌上冷掉的早膳,重新布上热的粥点。
雷海城回来的途中倒十分安静。食物上桌後,他也懂得自己拿筷子吃了几块糕饼,突然放下碗筷,目光居然清澈许多
,有些疑惑地道:“我刚才是不是去了哪里?我好象见到他了……”
他神智有所清醒,明周当然高兴,可听雷海城又在谈起冷玄,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心里又酸又苦,强自挤出个笑
容。“哪有,是我跟你在花园里走了一走散步而已,除了我,你什麽人也没见到。”
“不对!那个人不是你!”雷海城坚持己见,转眼却又用力敲著自己脑门,“为什麽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明周见他又开始发作,忙拿出那瓶解药春眠,半哄半灌喂雷海城喝了几口。不多时,药力生效,雷海城果然昏沈沈地
睡去。
把雷海城扶上卧榻安顿好,明周叫进侍卫统领,下了一道让那人莫名其妙的旨意──
日落之前,屠尽宫中所有犬只。
113
春眠的效果似乎不错,雷海城直到翌日午後仍在安稳沈睡,中间偶尔有醒来,转动著眼睛想说什麽,但敌不过药力,
很快又睡著。
明周下朝後就直奔回寝宫,问过侍女知道雷海城没再做噩梦,他放心不少,召来御医,正叫他们为雷海城开些调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