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雪以为梦蛰又开始发作,却听雷海城咬牙切齿地迸出一连串他从来没听过的字眼。
“stupid! fool! ass!……”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当时究竟怎麽想的?居然还能笑著跟他说出那种伤人的话来?
“你骂的,什麽意思?”
等雷海城彻底发泄个痛快,公子雪才静静问。虽听不明白,只消看雷海城的样子,也知道绝不是好话。
“没什麽。”积压在胸口处多日的愤懑郁结总算找到了出口,雷海城深长地呼吸,迫使自己镇静。低头看著流了满手
的黑色叶汁。
“我应该不会是第一个中梦蛰的人。藏书上,有没有记载过前人病例之类的东西?”
公子雪的面色如雷海城所预料地阴沈下来,瞪著雷海城,双眼里竟泛起层极浅血气,直看得雷海城脊梁微寒。公子雪
却蓦然转身,拂袖而去。
“我会叫人带你去藏书阁。西岐皇室十三万四千三百七十四册书典,任你翻阅。”
语气冷到极点。雷海城心知自己又伤了公子雪的心,想对他的背影说声对不起,公子雪步伐奇快,已走得不见踪影。
他对著手里的两片叶子发愣,继而苦笑。
公子雪这回似是动了真怒,接连数日都未再出现雷海城面前。
雷海城十分歉疚,有心要找公子雪道歉,却听近侍说公子雪正日以夜继,忙著处理出使天靖时堆积如山的奏折文书,
他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便把全副精力放到了藏书阁上。
藏书阁离石壁不远。三层小楼,为防火烛,整座建筑都以黑色岩石砌成,幸而躲过了不久前那场火灾大劫。阁里常年
点著牛油蜡烛,典籍浩如烟海。
他为方便查阅,索性就宿进了藏书阁。
这异世文字与雷海城所知不尽相同,陪他第一次踏进藏书阁的侍从禀报公子雪後,翌日白天便有几个文书官奉命而来
,遇到雷海城看不懂之处,就读给他听并细加解释。
几天下来,雷海城发现不少药书都被人圈点批注过,而且墨痕犹新。问阁里仆役,才知道公子雪入主梵夏皇宫後,曾
在藏书阁驻足十日,不眠不休阅遍群书,最终黯然离开。
仆役只是寥寥数语,雷海城听来却是感慨万分,想到几次三番怀疑公子雪对他的用心,汗颜之余又觉有些痛心。
这辈子,他注定无法回应公子雪。只因他的心,已经陷落在天靖那个人手中……
怅惘了半天,心情越发地沈重。
既然公子雪也无功而返,他又能从藏书里找到转机麽?
难道,他的余生,真的要在西岐度过?
102
他激灵灵打个寒噤,不愿再深思这个问题。抛开愁绪,继续查看书籍。
待看完身边的一大摞书,仆役已送来了饭菜。雷海城才发觉阁外天色发暗,黄昏将至。
他像平常一样打发那几个史官回去休憩,匆匆吃了几口食物,让仆役收拾走碗筷,又去架上取回堆新书。
有本装在狭长木匣里的薄薄小卷册引起了他的注意。封面无字,里面纸张业已发黄霉变,显然年代久远。
前後不过十来页,留字之人笔迹捭阖潦草,极难辨认。扉页上公子雪後加的圈点却比雷海城先前看过的任何一本都多
。
“吾日思夜梦,癫狂不识诸亲……”这症状不正是梦蛰?
雷海城精神一振,慢慢边猜边轻声往下诵读。“仙卿为吾泣经年……泪枯目盲……以……解之?……”
梦蛰有解?可那“解之”前面几字的位置偏偏被数点暗褐色的血迹覆盖住了。他将十来页纸翻来覆去地看,希冀能找
到另一处提示。但那人之後的文字尽是在叙述自己如何痛苦,卷末画著株梦仙藤的图案,边上写著:“此物令吾痛失
仙卿,吾夜夜祈梦仙卿,余生无欢……”
原来梦仙藤的名字是如此由来。雷海城也为留字人字里行间的悲恸哀绝发了阵呆,突然听到身後脚步声上楼。
他回头,公子雪手持数片梦仙藤叶,朝他走来。
雷海城一凛,流连书中不知时光流逝,居然已在宫中过了十天。
公子雪瞥见雷海城手里的小册子,微摇头。“你也看到了这个?没用。那几个字根本看不清。我翻过所有藏书,也找
不到类似记载,只有几本医书有记用叶汁缓解毒性。”
雷海城大失所望,丢下册子苦笑道:“这人写了解救办法,却弄脏了最关键的字,比不写还糟糕。”
公子雪俯身拾起册子,装进木匣,才缓缓道:“这是西岐开国帝君原氏太宗的手札。据说太宗写完手札後便呕血成升
,临终前立下遗训要後世子孙务必看护好梦仙藤以缅怀那位仙卿。”
怪不得西岐皇室要把梦仙藤这种害人的东西当宝贝藏著。雷海城作声不得,接过了公子雪递来的叶子,见他要走,急
忙叫住。
“这个,你上次在地道里中了符青凤的暗算,现在伤都痊愈了麽?”他本来想为那天的失言向公子雪致歉,话到嘴边
又觉得孤傲如公子雪必然不会喜欢施舍般的事後道歉,多半又会来一句“与你无关”,便改了口。
公子雪似乎怔了怔,随即微笑,“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事,不会问。”
雷海城语塞。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公子雪凝视雷海城愧疚神情,忽然又笑笑,竟破天荒地带上三分狡黠。“你若真觉得过意
不去,就让我吻上一吻做补偿。”
“咳!”雷海城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横竖看公子雪都不像挟恩图报的人。却见公子雪说完已拾级而下,仅留下声
笑叹。
“说笑而已,你不必当真。雷海城,我公子雪再不济,也不需要虚情假意。”
两扇沈重的石门将他的叹息隔断在外。雷海城心头百味交杂,也说不出是什麽滋味。摇摇头,转动著手里的梦仙藤叶
。
看来要从藏书中寻找解救之法,此路行不通。
而所谓叶汁能压制毒性,以雷海城的理解,原理等同於持续吸毒。饮鸩止渴的结果只会让梦蛰的毒性越积越深,彻底
变成个瘾君子。
他苦笑著,闭目长长吸了一口气,终於下定决心,将几片梦仙藤叶凑上案头烛焰。
火苗立刻吞噬了叶子。
他看著叶子化为黑烟灰烬,翻腕取出枚铁刺,摆上黑石书案。
锋利的刺尖,在青焰下流转著冰冷寒芒。
再强烈的毒瘾,只要意志和克制力足够坚定,熬过最艰难的阶段,总有戒除的希望。
就权当这藏书阁是戒毒所罢,遗憾的是,没有现代药物和医疗器械等辅助工具。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天靖时用的老
办法──靠肉体的痛觉来保持清醒。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成功。或许还没等到那一天,他已经被梦蛰夺走了理智沦为疯子,但总胜过坐以待毙。
他不想自己的余生,就被这根见鬼的藤禁锢束缚。那样活著,与死亡又有什麽区别?
蝉声消匿,青叶飘黄。凉风萧瑟自窗外吹来,拂动著案上书卷。
雷海城揉揉眉心,拉了拉身上秋衣。
终日沈溺在书海里,光阴快得出乎意料。等他偶然一朝发觉窗外遍地铺满细碎落叶时,已是深秋。
这几个月来,他没有踏出藏书阁半步。
自从那晚打定主意要靠意志对抗梦蛰,他就将自己幽闭在藏书阁中,尽量减少与外人接触的机会,免得毒发时被人发
现,传到公子雪耳中。
数月下来,梦蛰时有发作,他每次都用铁刺力扎自己的胳膊、大腿……拼命与幻觉作争斗。
身上伤痕又添了不少。为防人多眼杂,他找借口将为他诵读释疑书典的文书官回绝了,还勒令阁中那几个仆役非经他
传召不得近身,沐浴洗衣都由自己亲手包揽,倒没在仆役面前露出破绽。
公子雪仍是十天一访,为雷海城送来梦仙藤叶。虽然见雷海城形容憔悴,也只道雷海城日夜查阅群书,太过疲劳所致
,命御厨做了些药膳送到藏书阁给他调理身体,叫雷海城心下益发歉疚。
每回从公子雪手里接过梦仙藤叶,看到那双淡漠眼里露出欣慰,他总觉得自己在欺骗公子雪。再想想以公子雪的强硬
,肯定不会同意他拿性命与梦蛰作赌,他只能将其蒙在鼓里。
好在公子雪即使来藏书阁,逗留时间也不长。入秋後,更是行色匆匆,眉宇间隐蕴心事。
雷海城鲜见公子雪有担忧的时候,最近一次好奇问起,公子雪却淡然回了句:“西岐国事,你不用过问。”,把雷海
城噎得无言以对。
他知道公子雪是恪守毒誓,不让他卷入天下风云,因而不愿他与西岐政局扯上任何关系。用心不错,但也做得过火了
些。
非但公子雪缄口不提外界局势,连藏书阁里几个仆役也似乎受了公子雪警告,雷海城想跟他们打听一二,那几个仆役
齐齐摇头,成了闷葫芦。
雷海城好气又好笑,最终只得作罢。
103
他叹口气,起身走到窗边。碧蓝长天下黄叶飘摇,徐徐掠过眼前。
那株栀子树,是否也已花叶零落,满庭葳蕤?……
他给天靖六属国定下的一月之期早过,六属国究竟有没有如期归附?还有符青凤的那瓶春眠已经入了他的肚,明周却
拿什麽去跟风陵使臣交代?……
算了,多想也没用。明周虽然还嫩,但有冷玄在幕後运筹帷幄,应该不难应付那个荆夫。
正神游天际,脚步声由远及近。雷海城凝目一看,四五个武将装束的男子正议论著朝藏书阁这边走来。这几人年纪有
老有少,待雷海城看清中间一人面目,眼角不禁猛跳了跳。
那人身材魁梧,眉眼轮廓深刻俊挺,气势逼人。要不是年近五旬,留著髭须,嗓音也比湛飞阳苍老,雷海城简直以为
湛飞阳复活了。
“这次出兵於我西岐无半分好处,诸位大人刚才在朝上为何不劝谏皇上?”容貌酷似湛飞阳的男子正在怒气冲冲地质
问另几人。
离他最近的一人皱皱眉,有点无可奈何地道:“这位新皇上的脾气大夥谁也没摸透,万一激怒了皇上,大夥都得遭殃
。”
“难道就任由我西岐将士再去替他人做嫁衣裳?”有个白净面皮的年轻武将立刻反驳。此人似是有些文才,还文绉绉
掉了句书包。
“也不是完全没好处……”
数人越争越大声,看到前方藏书阁门口站著个少年,倏地全部噤口。
少年身上穿的不是宫中侍从的黑色服饰,那张脸庞虽略憔悴,依旧俊美精致,更不带丝毫西岐人特有的粗犷线条,明
显是异族。
那男子上下打量著少年,忽然眼神变了,大声道:“你是天靖的雷海城?!”
“没错。”
雷海城是见了这人与湛飞阳酷似的面容,双脚情不自禁地出了藏书阁。听这人一口道破他来历,也不吃惊。心想冷玄
册封他为异姓王时,曾将他的画像到处张贴,自己这张脸早不是什麽秘密了。
众人都面露诧异,那年轻武将瞅著雷海城,“我就听宫里传言,皇上此去天靖带了位贵客回来住在藏书阁,原来是天
靖的定国王爷──”
他话音未落,那男子已怒吼道:“姓雷的,还我儿命来!”双手拉开架势就想冲上来厮打,被身边人牢牢拖住。“湛
将军,别冲动……”
雷海城顿时醒悟,这男人是湛飞阳的父亲。
望著眼前熟悉的容貌,与湛飞阳相处时的情形陡然间都涌上心头。他胸口酸楚难当,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对湛将军
微微欠身,平心静气地道:“湛将军,令郎为西岐战死沙场,是真正的英雄。雷某也真心敬佩令郎,永铭心中。”
那湛鸿也是西岐军中重臣,几年前将狼营帅印交给了爱子湛飞阳,自与发妻寄情山水逍遥快活。谁知爱子自年前去过
一趟天靖刺探军情,回西岐後便极力主战并请缨打头阵,最後回到家中的竟是副灵柩。
中年丧子自然痛彻心肺,他大哭三天後重掌狼营,立誓要替爱子报仇。
此刻杀子仇人就站在面前,怎不叫他眼红?他并不知道湛飞阳和雷海城之间的纠葛,雷海城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听在
湛鸿耳朵里便成了反话,他险些气炸肺,破口大骂道:“我儿当然是英雄男儿,不然也不会中你这个奸险小人的计,
被你下毒害死。姓雷的,你卑鄙无耻!”
雷海城目光微暗,随後又释然。当著另几人的面,他无法道破真相。况且就算他说出湛飞阳是因为不肯杀他,迫不得
已喝下西岐国君的毒酒自尽,估计湛鸿也绝不愿相信儿子会与天靖人交好,反而白白令湛鸿在同僚面前丢颜面。
斯者已矣,万般恶名就由他一人承担罢。只要可以成全湛飞阳的忠义名声,被人辱骂几句实在算不上什麽。更何况,
骂他的,是湛飞阳的父亲。
湛鸿见雷海城不出声,益发愤恨,猛发力甩开众人,上前朝著雷海城面门就是一拳头。
雷海城竟不闪避,脸被打得偏向一边,又缓缓转回头。轻轻擦去嘴角滋出的血沫,一言不发。
湛鸿怒火烧得正旺,见状只是愣了一下,也不去深思雷海城为何不还手,揪住雷海城胸口衣裳,又连赏了雷海城两拳
,尽中腹部。
第四拳正要击出,一直低垂眉眼的雷海城霍然抬头,目光沈黑如两泓无底深潭,刹那捣碎了湛鸿心神。
拳头一紧,已被雷海城左手攥住。
随著雷海城手指慢慢收拢,湛鸿几乎听到自己拳头骨节发出类似碎裂的声响,他忍痛咬牙,冷汗却已流满额头。
就当他以为自己的拳头会被捏得粉碎时,雷海城却熟地松开手掌,对大惑不解的湛鸿冷冷道:“雷某敬令郎是个难得
的英雄人物,才受你三拳。”
目光越过湛鸿等人,悠然道:“湛将军,贵国已经与天靖结为兄弟盟友,尽释前嫌,请将军自重。原陛下,雷某说得
可对?”
湛鸿诸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果然见公子雪换下了朝服,素衣翩飞,捏著几片叶子朝这边走来,赶紧行礼。
公子雪只听到雷海城最後那段话,微微一笑,将梦仙藤叶交给雷海城。才问诸人:“你们下了朝,都聚在这里做什麽
?”
湛鸿听他口气,似乎并没有看到他殴打雷海城,心里稍宽,又始终忿忿不平,指著雷海城问道:“敢问陛下,此人是
天靖定国王,连杀我西岐狼营、虎营两位主帅,陛下为何还要留此人在宫中?”
公子雪清秀脸容立即如笼上层薄冰,寒声道:“两国既然结了兄弟之盟,西岐请天靖王爷来做客,有何不可?”
湛鸿悻悻道:“就是这兄弟之盟,已经害我西岐损失──”
“湛将军!”公子雪截住湛鸿,摆明了有些事不愿让雷海城听到。冷冰冰的目光扫视众人,转身走在了前面。“若要
商议国事,就去议事厅。”
湛鸿对雷海城怒视一眼,和诸人跟在公子雪身後离开。
看来西岐朝中,对与天靖结盟之事颇有微词……雷海城微微眯起了眸子。
想想也是,两国才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转眼两国国君又握手言欢,叫那些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情何以堪?
朝臣中有人不满是必然的,公子雪又根基未稳,要压制众人的情绪恐怕也非易事,难怪近来总显得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