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悠悠转着酒杯,朝萧云起笑道:“萧将军,你我昨晚与储君把酒言欢,商议贵我两国结盟之事,我还说日后若有
机会要与萧将军切磋一番。只不过今天是冷陛下的家宴,不宜舞刀弄剑。萧将军还请把刀收回去,你我改日再比试也
不迟。”
萧云起顿时愣在当场,慢慢归刀入鞘。
雷海城打个哈哈,盯住越霄双目,“金河储君,雷某说得可对?”
越霄也怔住,美目在雷海城和冷玄父子脸上逡巡着,蓦地咯咯一笑。“定国王说得是。越霄今日来,一是想请冷陛下
找出真凶,二嘛,是来表我金河与贵国结盟的诚意。”
她转身,对明周道:“越霄愿将明年金河国中半数金沙献于陛下,也请陛下还我金河一个清白。”
明周容色终是稍霁,挥退了侍卫,叫人添上锦墩。缓缓道:“储君既为我盟友,本皇自然也不会放过陷害金河的小人
,定会细加追查,还金河公道。”
形势急转直下,各国使臣无不面露错愕,紧跟着便开始各自盘算起本国将来。人人怀着心事,后半场宴席明显沈闷许
多,连那许昌国主两只眼睛也不再色迷迷地乱瞟。
一场宫宴随丝竹乐袅而散。
雷海城陪冷玄慢慢踩着满地鹅黄娇红的落梅花瓣,穿过默林,沿湖边石径散步。
天色近黄昏,云霞金红托着半轮夕阳,将天穹渲染上层层叠叠绚丽斑斓的色彩。残照穿透云层,散落碧湖,摇闪出万
点碎金。
回想着金河储君之前那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尴尬笑容,雷海城再度好笑,又忍不住摇头。
这时空里,女人的名节实在重过性命。冷玄也是听他说了越霄与萧云起的私情,吃准萧云起不肯毁越霄名节,才跟他
和明周定下计,赶着金河入圈套。
不过看越霄当时眼底掠过几丝恨意,他不得不提醒冷玄得对那女人多留个心眼。
“我会让周儿多加小心。”冷玄轻笑,“周儿越来越镇得住场面,金河今后就由他去周旋罢,权当多个磨练。”
这大概雷海城回到天靖以来听到最合心意的一句话,不由眉花眼笑,“你总算想通了。”
冷玄微微侧过头,看着斜阳里雷海城容光焕发的眉眼、笑容……
薄削的嘴角也缓慢勾起缕微笑,夕照淡如金芒,拂上他鬓角,几条白发无所藏匿。
黑眸深处,是令雷海城心脏也为之酸涩悸动的温柔。“少点操心事,日后我也可以多些时候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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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之事沸扬一番后,就此不了了之。
诸国使臣陆续辞行,金河储君则多逗留了些时日,与明周正式订下盟约后方始率随从离京。
喧闹许久的京城终归宁静。接连几场大雪,将宫城妆点得分外素雅清。
送走了各国使臣,明周稍得空闲。这日午后来开元宫,重拾暂停多时的锻炼课程。
跟着雷海城做完一轮引体向上,明周抹了汗,裹上白狐袍子,同冷玄在院中品茶赏梅,聊起金河。
“这越霄公主倒还算识时务,愿当我天靖属国,只要天靖助她称霸西疆。”
“与其依附秦姜,自然不如干脆向天靖投诚。这位储君也是明白人。”冷玄淡淡笑,旋即微一蹙眉,提醒明周道:“
她身后指使那人,还得尽早查明。”
明周点头,“我已加派了人手追查。其余各国也都会遣人前去,伺机游说权臣,设法破坏诸国联盟之心。至于上回的
刺客,我命人暗中彻查京城所有兵器铺子一个月内的买卖账簿,总能找出些眉目。不过未免打草惊蛇,我对外宣称刺
客均已伏法,不再追究此事。”
冷玄自那日家宴后,便未再过问政事,见明周安排得稳当,甚是宽慰,道:“若嫌人手吃紧,暗影今后就由你调遣罢
。”
“父皇?那可是你的手下。”
冷玄不觉莞尔,“父皇所有的一切,将来还不都是你的?”
明周见他心意已定,也就不再推辞,又陪冷玄闲话一阵,起身告辞。
冷玄目送明周日益拔高的身形走出开元宫大门,正自出神,背后一暖,一双手臂横过腰间。
身后人的胸膛,纵使隔着他身披的裘衣,依旧温热宽阔。
“你真的打算从此放手?”雷海城看得出适才男人眼里不自知浮起的几分沧桑,虽然他并没有子女,却十分理解男人
此刻复杂心情。
“周儿比我当年稳重多了,我也没什么可再担心。放了手,我也乐得逍遥。”冷玄微叹了口气,低笑着扭头,凝视雷
海城。
比之征战西岐时,半年里雷海城又高大了些,几乎与他齐头。俊美的脸孔已褪尽少年气息。
光阴,似水,不经意间,悄然从身边无声逝……
意识到雷海城眼眸中的询问,冷玄终于自恍惚中醒觉,笑道:“海城,这几天收拾下行李,等过了除夕宫宴,你我就
动身。”
“去哪里?”雷海城一怔。
冷玄失笑道:“当然是去游山玩水。”看到雷海城错愕后露出满脸狂喜,他加了一句。“你若喜欢,你我尽管玩上个
一年半载再回来。”
“这个,啊……”惊喜不期而至,雷海城平素伶俐的口齿全派不上用场,呆了半晌,确定男人不是在逗他开心,他用
力转过冷玄身体,抱着男人倚上身后梅树,结结实实给了个热吻。
头顶枝叶一阵轻颤,积雪簌簌飘,如碎玉琼屑,沾上男人随风扬起的发丝,抚过他面庞……
放弃五年之约,是他心甘情愿主动提出,他也从未为此懊悔过,然而内心深处,终究眷恋着宫城外的自由天地。
冷玄,一定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所以才急着放权……
其实他早该知道,这个男人,又有哪一天、哪一刻不是在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
心痛和喜悦交错着撞击胸口,听到冷玄呼吸变得急促,雷海城终是不舍地撤回在男人嘴里追逐挑逗的舌头,转而轻舔
溢出男人嘴角的津液。
“玄……”他用视线纠缠住男人微澜的黑眸,轻唤。
骨节分明清癯的左手抚摸着他脸部每一寸轮廓,有力而又轻缓,这几乎已成了雷海城从大爆炸生还后,冷玄与他亲近
时最爱的动作。
只为亲手,感知他的存在。
周围雪光荧荧,雪花和梅瓣还在两人目光之间缓慢地飞舞、飘零……
这瞬息,时光似已停滞。
宠辱恩怨,尽如浮光掠影云烟落花,自眼前划过痕迹,湮灭轻尘。
心头眉尖,藏着攒着的,到头来,也不过是彼此一个淡若无痕的微笑。
宫宴当天觥筹交错,笙歌入云,极尽帝王家绮丽奢靡。
雷海城人在席上,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好不容易等到盛宴散席,他和冷玄回到开元宫,换下宫中盛装,
取了行囊出门。
明周几天前便从冷玄处得知父皇今日起要与雷海城离宫出游,早早命人在开元宫外备好两匹西岐骏马。
高原马种脚力果然非比寻常,两人出了宫只是信手提缰,也未加鞭,日暮西山时就已经将京城远抛身后。
第一个目的地是北方墨郡内的九色冰川。占地百里,气势磅礴。冬春之交更有一年一度的九色极光奇景。冷玄年少时
曾游览过,这次与雷海城做出行方案就提议先游冰川。
雷海城前世在电视里看过西藏绒布冰川的风光记录片,当时便对那夺天地造化的自然雄奇景观震撼之极,可惜未能成
行。听冷玄这么一介绍,自然叫好。
其实嘛,有冷玄相伴,穷乡僻壤也丝毫不让世外桃源。
隆冬又值除夕,官道上人烟稀绝。两人慢悠悠驾着马,沿途观赏郊外雪景。又走了小段路,日头将没地平线下,身后
蹄声急骤,有两骑追了上来。
雷海城回头,夜色里微眯起眼,隔着数十米,看清马上那两个骑士竟是冰月和冥月师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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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都未戴面具,身上也换了仆童装束,冥月肩头还挎着个小包裹。
雷海城不禁皱起眉头。这师兄弟俩在太医院养伤时,他曾暗中向陆太医问过两人伤情,一伤胸腹,一伤手臂,均十分
严重。
虽然伤势不假,雷海城仍对两人深怀戒心。两月能下床走动后便执意回开元宫,雷海城没拒绝,只叮嘱夜鹰多加防备
,别让这师兄弟俩有机会与外人接触。
敌我未明前,把这两人“软禁”开元宫不失上策。却没想到,两人竟然从暗影眼皮底下溜出了宫。
他转念间,冰月冥月的坐骑已驰到跟前。两匹马都奔出了大汗,马鼻孔“呼哧呼哧”直喷热气,立即又被四周严寒空
气冻结成白雾。
冰月较为能说会道,瞥见雷海城脸色不悦,他笑道:“雷爷莫怒,我家先生临别时再三命我和师弟侍奉冷爷。冷爷出
行,我和师弟自然要随行伺候。”
“不用。”雷海城一口回绝,轻踢马肚欲行。好好的两人世界,谁要这两只大灯泡来搅和。
那高个子师弟冥月僵着脸道:“冷爷若有闪失,我和师兄将来也没面目去跟先生交代。雷爷不答应,是要逼死我和师
兄了。”
说着,竟真从腰间拔出把匕首,瞪住雷海城,大有再不答允便往自己身上捅的苗头。
雷海城好气又好笑,想起之前比武赢了乔行之,不肯收人为奴,乔行之二话不说就要抹脖子,倒相信冥月此刻不是在
虚言恫吓。
这时夜幕已全然笼罩大地,星月无光,四下昏黑。冷玄见再这么僵持下去,恐怕要错过住宿,当下微一点头,道:“
先找地方投宿再说。”
冰月和冥月大喜,忙点起火把,策马赶在了前面,替两人照路。
“长留客栈”的布幌子三尺宽,一丈长,悬挂寒风中,吃饱了风“啪啪”作响。
几十盏大红风灯,将这幢方圆数里内最大的客栈照得通亮。
雷海城和冷玄要了间二楼的上房,梳洗停当,雷海城草草擦干自己头发,换过块巾子替冷玄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少操心就是有好处。前不久男人的头发明显白得很快,近来却不见再有增多的迹象,甚至原先藏了不少半白的鬓角还
转了黑。
再过些时候,他大概又能看到那一头滑亮如墨色丝缎的长发,也是两人缠绵之际,他永远都抚摸把玩不够的……
嘴角不自觉浮起微笑,正想着今晚要跟冷玄好生温存,庆祝两人的首个“蜜月”,楼下突然一阵嘈杂,马嘶人声,听
动静是有大群人涌来投宿。
木制的楼梯随即蹬蹬响,众人上了楼。雷海城听到伙计在领众人一一进房。
脚步声停在隔壁冰月师兄弟两人的房门口,一个鼻音浓重的男子问伙计:“这两间住的什么人?”
“是两位游山玩水的客人,带两个家仆。爷,您房间在前面。”伙计陪着笑。
那男子哦了声,蓦地震开房门。
“操你娘的!敢看你小爷洗澡!看小爷不废了你招子……”冰月的怒吼惊天动地,紧跟着水声哗然,夹着凳子倒地,
好不热闹。
雷海城忍笑,怕那男子也来如法炮制推这边房门,他朝冷玄使个眼色,各自覆上面具。却听走廊里拳脚虎虎生风,已
大打出手。
那凤璃君行事慢吞吞的,怎么教出的学生这么暴躁冲动?雷海城忍不住摇头。离宫第一天就惹是生非,今后还不知道
要添多少乱子。
得想办法早点甩掉这两个累赘……
“墨平,别多事。”屋外打斗正酣,倏忽有一人冷冷开口。
简短几字,雷海城却直觉自己曾听过这人的声音,眯眼凑近门缝──
冰月披头散发,胡乱穿着件长衫,跟个肤色黝黑的壮汉还在拳来脚往。圈外高高矮矮地十来人,都挤在走廊里观战。
中间一人身着锦衣,腰挂翡翠玲珑坠子,外罩一领银灰貂皮大袄,三十来岁,面皮白净,儒雅斯文中透着股精练。果
然是雷海城认识的人。
墨郡的郡王墨如非。方才那一声呵斥便是出自墨如非之口。
那壮汉墨平听到主人发话,虽不甘心,还是停了手,被冰月趁机一拳砸中鼻梁,顿时鼻血长流。
墨平居然不还手,举袖一抹鼻血,垂首退到墨如非身后。冰月得意一笑,也就不再追击。
伙计在旁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双方罢手,忙请众人继续往前走。
墨如非狭长有神的眼睛一瞥冰月便移开,向身边一人微一侧身,“董兄,请!”
那人原先被墨如非和侍从遮住了,此时跨上一大步。雷海城借着走廊梁上的灯笼,见那人头戴绒帽掩住了大半张脸,
但身材魁梧,一个大肚腩更是十分之熟悉,令雷海城心头一凛。
许昌国主早已向明周辞行,按理怎么也该离开京城返国,居然会和天靖的墨郡郡王出现在此,太不寻常,不由得雷海
城不仔细琢磨起这许昌国主和墨如非的关系。
冰月既出了气,转身回房。
旋身刹那,他披着的长衫衣襟大敞,露出大片胸脯。
胸口一个暗黑色的菱形标记,直闯入雷海城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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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他俩身上有同样的菱形刺青,这就奇了。”
冷玄躺在床上,沈吟着低声道:“一个是金河国储君,一个是凤璃的学生……莫非那冰月本是金河国埋在秦姜的眼线
?”
雷海城挨着冷玄,挤在比龙床小了几倍的床铺上,双手枕着后脑勺,也一直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是有这可能。不过会不会那越霄公主早已被秦姜收服?那标记,说不定是公主为表对秦姜的忠心刺上去的。”
他心中始终对那晚夜探金河储君时听萧云起提及的“他”印象极深。
能让金河储君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俯首听命,绝非等闲之辈。纵观九国,或许只有秦姜有那等魄力驱动金河储君。
冷玄眸光在床头烛焰映照下微微闪动,“即使那菱形标记真是用来表明秦姜王手下身份,可你莫忘了,如今的冰月只
是凤璃的学生。除非……”
他话音一顿没说下去,雷海城却已知他心意,点头道:“除非这个冰月也是秦姜王的属下。”
先前隔着门缝虽然仅是惊鸿一瞥,他依然将冰月胸口那标记看得十分清楚。从那标记的色泽和疤痕新旧程度判断,少
说也是几年前的刺青了。
记忆里,那金河储君的刺青也不像是新刺的。
手下意识地摸着自己心口,想到了被公子雪生生剥掉的那块皮肤,虽已时隔近年,仍情不自禁心底泛寒。
他摇摇头,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甩出头脑,和冷玄对望了一眼,心头都有些沉重。
冷玄看着雷海城蹙起的眉毛,微笑道:“算了,这些事我明天会设法知会暗影,让他们禀告周儿,就让周儿去查个水
落石出罢。你我还是只管尽兴游玩。”
“还有那墨如非和董胖子两人鬼鬼祟祟的,也得提醒你宝贝儿子多加提防。”
雷海城就怕冷玄一担心,便改变主意打道回宫,听冷玄这么一说,不由心情大好,一翻身覆上冷玄,轻咬着男人耳垂
,低笑道:“今夜可是我们蜜月的第一个晚上,当然要尽兴。”
“蜜月?”冷玄被雷海城呵到耳朵上的热气熏得微痒,面颊也升了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