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溯雪

「家里的土地特别漂亮吗？都看得发呆了？」凯琳笑着揉乱了林亦枫的发，然后送他一个挥手的背影，就在助手等人陪同下先进了秘密通道，而一旁的安迪也一手一个娃娃地交给妻子莉莉安——他是特意带家人回国的，两个孩子在美国出生，就算有这个自诩为中文说得超顺溜的老爸安迪在，两个孩子的中文仍然停留在只会说：「趴趴」的程度，所以一直跟着林亦枫忙的安迪也趁此机会带三只没到过中国的土鳌开开眼界。

安迪见他们也跟着离开了，也一掌拍在林亦枫给揉得乱蓬蓬的发，向不满地瞪眼过来的林亦枫说：「发甚么呆啊？」然后一把将手搭在林亦枫肩上，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想起谁了？」

林亦枫没搭话，只是双手并用不顾安迪挣扎将他七彩的发狠狠地揉了一圈，直到将他弄成鸡毛乱翘的蠢样才放手。

一旁的人都看着笑了，一派的轻松。

其实谁都知道待会在机场上就是一场大战，之后在各国都经历过了，想起就已经心悸，何况这里是林亦枫的家乡。

果然，林亦枫的身影出现在机场大堂的刹那，盖天铺地响起的都是震耳欲聋的尖叫，一直顶着鸟巢抱怨发型师不公平的安迪也吓得彻底没了声息，看着林亦枫如同过往无数次一样，向粉丝露出亲切随意的笑容，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倾倒众生的发光体。

然后整齐划一的「P殿」就响起了，在杂乱无章的尖叫欢呼中，那样的清晰可闻，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瞬间勾起了路加城与林亦枫之间的无数回忆，那种奇异的魔力，让所有的声音全都滙成了这一个呼喊，所有人都跟在同一个节奏，喊着：「P殿」

那是林亦枫在路加城里独有的爱称，带着一种特别的亲腻，让所有人都产生一种缅怀的感动，还有骄傲－－林亦枫不单是令人着迷的偶像，还是出身自他们路加城的！他们见证着他的成长。

灯牌横额陆逐在他眼开展开—是他从影坛重新出发后一直支持他的后援会，领头带领着粉丝的女生，甚至令林亦枫有一种看到家人的亲切感，那是以前他每次出席活动时都见到的面孔，当时以为自己没放在心上，但原来每一张面他休记得，在当时一片谩骂声中，他的官方论坛粉丝直线下跌，唯独她们几个顶摘指摘在网上为他辩护而已，是彻彻底底的脑残粉，那时他窝在酒店房里，看着不知就里却天真无知地力挺他的贴子，不止一次说她们低能白痴，可是那些ID他其实都记得。

「Rebecca、P殿的蝴蝶、Kristina、小安子……」他顺着记忆念出这些名字，隔着人群对上她们喜悦泛着泪光的眼，笑说跟她们说：「谢谢你们。」

一瞬间，对这个城市的排斥与不安，也似乎随着这句话而消融了。

这土地上，爱他的人很多，无论从以前一直都是的，还是只是当下一刻，都足以让他感动。

安迪从后看着，拿手抹掉眼角的泪光，吸吸鼻子说：「果然是老家伙了……」

如果是年少气盛的林亦枫，他一无所知，无所畏惧，绝对会将别人加诸的伤害十倍奉还，如果是八年前的林亦枫，他明白到现实的残忍，有了自己的追求，他会低头忍耐，却永不原谅，但现在，经过岁月洗礼，他学会着眼于生活中的美好。

这是时间带给他的礼物，他变得成熟、亲切，少了少时的棱角张场，却多了能直正放下的洒脱。

不装酷也不我行我素，但无可否认，现在的他才更能令所有人着迷，

第五十七章

成为国际巨星衣锦还乡的林亦枫，在踏足路加城后的第一句话，是向多年来一直支持他的粉表达谢意，简单而真诚，不花哨也不是作秀，所有人都感受到他的诚意，知道他是真的将爱护他的人放在心上，这样亲切诚恳的姿态立刻便获得了路加城大部份人的好感，即使是不怎么对电影娱乐感兴趣的人，也产生了「林亦枫是一个不错的人」这样的想法。

真正意义的明星，大概是指那些能融入大众生活，也散发着个人魅力的人吧？

这段时候以来，因为林亦枫归国，他的新闻再次频频登上了娱乐头条，而电视媒体乘着热潮，还开始播出他早年的作品，一些以往并不怎么留意他的人，也似乎了解到，林亦枫在路加城的那些年，除了弄出一大堆绯闻是非外，还是有很多作品值得细味的，这算是一个重新发现的过程吧？

五年前林亦枫仓促逃离国内前往美国，接下Gali An DiCaprion、春藤、LeBlanc等艺术界鬼才联合制作的钻石电影，诚然那部电影已经在电影史上划下最璀璨一笔，横扫了近年来最重要的电影奖项，但对于只在电影里出演一个典型东方角色的林亦枫而言，只是在荷里活露了一下脸而已。没有人脉，英语又烂透，沟通都要依赖安迪的他拜这部电影及早前的时代杂志封面所赐，成了荷里活不二的典型东方面谱角色的演员人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角色都是精于东方武术而深沉寡言，为此他请了武术导师苦练武术，因为人微言轻，他没资格也不想请替身代替，结果近三十岁的人了，却要从初阶学起，每天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待到电影里，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镜头都要真实，打斗是一定的了，他不是演东方守护者就是神秘的武术高手，有时演特警卧底，也需要他从高处跳下来，追车火烧也是常有的，有一段时间他以为他的演艺生命真的会就这样下去，一直到结束。

没有语言，没有表情，谈不上表演，只是一直的跑下去打下去跳下去，就像一个拥有漂亮的东方面孔的武师一样，一直的重复着一样的动作，一直到荷里活找到另一张有魅力的东方面孔取代他。

在荷里活的世界里，东方人只是一个点缀，刻版而面谱化的，满足电影国际化的需要，满足西方人的神秘东方幻梦、

他不甘心，也怕，他愿意重新开始，可是没人给他机会。

一直对学习没兴趣的他拿着英语字典死啃，一直爱面子的他主动嗑嗑碰碰地用英语买菜，一直对外界漠不关心的他开始看新闻。

连只会拉他疯玩的安迪也静下来，陪他一起瞪着眼看美国卡通听儿歌。

然后一起上学，他们教小孩普通话，小孩子教他们英语。

混了三年，虽然一直都没甚么名气，但总算在电影界里混了个熟脸，看多了电影的人总会留意到这张东方面孔，虽然说不上名字，可是因为认得，所以民众对他都相当热情亲切，林亦枫就是这样，慢慢地学会亲民。

在生活里品味人生，在生活里看到表演的真谛。

然后机会真的来了，不是电影，而是美剧，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只是一个大龙套，但总算可以有上一段感情线，不再是单纯的打打杀杀，而是有内涵的对白，他总算有机会演戏的。

然后别人说，林的眼睛会说话，也是从这部美剧开始的。

他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最近两年，他摆脱了「东方」、「武术」、「神秘」的框框，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演出机会，导演找他，也不再是从人种、肤色或是甚么东方元素出发，而是单纯的角色需要，认为他适合这个角色而已。

但一直到这部电影，《素花》，他才是真正再次担演男主角，在荷里活，这个西方人的世界里，出演一部文艺片的男主角，他们不需要看他打斗不需要他卖弄甚么武术神秘，他们看到了他的演技。

他的角色——唐——令所有人落泪。

电影风靡世界，他的角色令所有女人为之疯狂，男人为之动容，有影评人说，这是近百年最触动人心的演出。

他的成名了，在美国所有当年跟他接触过的人都成了追访对象，小孩睁着亮晶晶的眼争着说他的英语说得有多笨，太太们笑呵呵地抢着说他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连绅士们还也含蓄地说，嗯，他很有魅力。

亲切可爱得让所有人都想抱一抱。

这就是在他美国取得的成就，甚至比他在角色上的成功令人的喜悦。

路加城的人当然争着要分享他的成功了，不少曾和他合作的人纷纷跑出来趋捧他是多么多么的有专业精神多么多么的有礼，就像和他扯上关系也能声价百倍的，但其实当年他们明明指他：傲慢、无礼、不尊重合约精神。

林亦枫觉得还是当年有话就说的他们比较可爱。

旧作旧人事被翻了出来，旧绯闻自然也不可能免除。

他和何至诚的事又再将抬上桌上，以往因为他出国因为他发展停滞，关于他的新闻路加城除了在他出国之初还有跟进报导外，之后也只有在关于某大电影的报导里「本城影星林亦枫亦有参与演出」一行的零星报导，反而外国的媒体里一直有给予一定的爆光率，尤其是两年前的美剧推出后，他也开始有了固定的外国粉丝群，以他作封面的杂志偶尔也有抢购一空的情况。

但一直到这部电影，林亦枫才再次正式进入路加城众人的眼中，旧事又再重提，因为这事他始终没有给予答覆。

他逃避，他瞹昧，他不回应，因为他不敢提，因为他心虚，因为他真的有这样做过。

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向上爬，他将自己卖了。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因为事情是真的，所以在曝光时，他只有逃走。

其实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所有翻回旧报重看此事的人都以偏盖全地心照不宣，他们在心里将他定罪了，然后很溺爱地原谅他。

没有传媒敢拿着这事逼问他，也没有人舍得拿着这事为难他，他们不舍得毁了一个风靡全球提升华人演员地位、为路加城争光的影星，但他们心里都有一条刺。

以前林亦枫不解释是因为他认为没必要解释，但现在，看着无数仰慕他的人，看着他们眼里不安的神情，他知道，这些人，在乎这件旧事，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担心，担心他会像当年一样，因为这种事而再次毁掉，

明天他就会离开了，在平安夜里，他想，他或许应该让他们感到心安。

第五十八章

那时是平安夜的晚上，高楼华厦间酒吧街灯光熣灿人头涌涌，时值晚上十一时，人们聚集着等待平安夜倒数。

何至诚也是，他坐在Alcohol Secret顶层，隔着冷冷的玻璃，俯视着疯狂忘我的众生。

可以想像大楼上的人声是如何繁喧热闹，就因为那个最近在全球卷起风暴的男人，此刻正出现在酒吧街尽处高台，陪他们倒数。

似乎连空气都是炽热得沸腾。

何至诚将额轻轻地贴在玻璃上，远远地看到那张温和的笑容。

那样的晶莹蕴藉，精致秀美，少了曾经令自己仰望的飞扬随性，但远比回忆的美。

还那些收藏在房间里千千万万张面孔还要美。

圣诞前夜，很冷，高处的空气似乎要凝结成冰，静止着，曝露在高处的玻璃也冷得令人心里更寂寞。

和大街上的万千人潮所形成的热闹欢腾，似乎是两个世界。

Alcohol Secret顶层，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何至诚和他最近的新欢Nicole两人，还有远处静立着待命的侍者。

Nicole瞪着看着窗外发呆的男人，不满于他的无视，一边想着明天该怎样才能让何至诚陪她过圣诞。

然后，何至诚一扬手，唤来侍者，要求开启电视，连上酒吧街的直播。

自从林亦枫回国以来，何至诚一反常态地不再关注他的消息，甚至是故意避开，因为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冲动就跑去找他。

当年，明明就说过放他自由，明明就说过让他走的。

所以他只能让自己装作一切如常地生活，但想不到，林亦枫会答应出席酒吧街的倒数活动。

收纳于天花板的电视下放到半空中开启，热闹的人声一下子便染满了整个空间，人们还在声嘶力竭地吼着「P殿」，画面里，主持林永光向林亦枫发问：「你会回来路加城居住吗？或者回来发展？」

很显然这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现场的人声立刻就静了，连一直低头玩手指的Nicole也被吸引住似的抬头盯着，远处的侍者们也装作静心等候的样子，双手交叠在前，站姿良好地抬头看着。

林亦枫静了一会，人群里不时地传着尖叫，人们大声地请求着：「留下来！」但林亦枫只是朝他们笑了笑：「路加城是我成长的地方，我爱这里，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常常回来。」

「那就是不会回来定居了？」林永光直接就了解到林亦枫的底层意思，追问。

林亦枫笑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那路加城的人呢？在这儿的那些年，会不会有些令你留恋的事或……人？」

最后的一个字，若有所指地停了一下，人们立刻会心领神会地跟着「WOO」地起哄，Nicole有点色掩嘴吃吃笑了起来，何至诚冷着脸瞥了她一眼，待她收敛后也不动声色地悄悄竖起了耳朶。

该来的果然要来，许永光问得含蓄，林亦枫大可以装作不懂随便敷衍过去，他知道其他人也不会真的追问他。

林亦枫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安静着，那些起哄的人也渐渐跟着安静下来，他们似乎意识到这不是他们可以知道的，又或可以起哄的事。

许永光后悔自己过度进取想着该重新热场，人们后悔着自己乱起哄。

气氛开始变成如同平安夜的温度一样。

「在路加城这么多年，难忘的事总会有的，而留恋的人……」他的眼睛静默地扫视过下面的人群，那里因为他的说话而稍稍融化下来的尴尬僵冷似乎再次受到他平静的目光注视而凝冷起来，人们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起过往他我行我素目中无人的态度，心里不自觉地埋怨许永光不知进退的提问，还有一些纯粹为了凑热闹的人，也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干嘛在这个应该普世欢腾的平安夜里找罪受？

现在的林亦枫今非昔比，整个路加城的传媒也只会吹捧他，而偏偏许永光还在探他最不可见人的过去。

还说是城中第一主持呢！一点眼力、一点脑子也没有！

「应该算是有吧？谈不上留恋，但偶尔还是会想起来的，毕竟也只有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仍然是平淡陈述的口吻，可是何至诚却还是从电视传来声音里，感受到一点点暖意。

人们不自觉地静听着，自然就知道他在说谁，那时是谁连续八年都断续着和林亦枫传出新闻，又是谁在围脖里瞹昧地透露着两人相处的点滴，现在又是谁准备筹建林亦枫的展览馆？

其实那个人所做的一切，有用眼睛去看，有用心去感受的人，也会知道，他对他，其实不如当年报导所说，签下「卖身契」般低劣而险恶。

可是林亦枫不愿意提，大家也就沉默着。

现在他说了。

所以许永光接着小心翼翼地笑着问：「为甚么会和他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呢？」

「是因为那份文件吧……」他说得婉转，但大家都知道说的是甚么，当年那份契约内容，其实都在网上公开了，而电视报章也截取报导，那时的引起的哗然与舆论压力，还有执法机构的介入，当时在路加城的人，至今仍能忆起那连月的头条导报，而林亦枫就是在那时出国，被一众的传媒穷追猛打：「道德沦丧」、「鲜廉寡耻」之类的形容词是常见的，他是一个被曝光在公众眼光的娼妓。

何至诚闭上了眼，轻轻地吸气，压低着声音说：「关了。」连声音也像紧绷了的丝线在颤抖，他无视Nicole与侍者的惊讶，直接进了顶层专属电梯，在平安夜的细雪里奔跑。

路加城的第一场雪在这夜洒落，轻柔摇曳。

何至诚在浅浅的雪地里留下浅浅的足印，一个连着一个，一直到延绵的人群，在从后赶上的保鏕开路间，在两旁被分开人群的侧目间奔跑。

千万不要说，千万不要说。

说了就是承认了。

不要说！

他的脑海里紧紧的反覆地回旋着这一句，他紧张无助颤抖一如秘密被曝光的那一天。

你忘了你现在是甚么身份吗？好不容易挤上了国际一线，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这一切，不要因为我当年的错再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