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和北府镇的争斗日益白热化,外加高手伤亡有增无减。便放低了门槛。专门招募有一技之长的青年效力,另外还挑选少年和幼儿从小培养。
参加招募的人一被选中即可得到数目可观的奖金。之後不仅可有朝廷正规军称号,还享有俸禄。一旦战死,家人还可接受赡养。而今战祸接连,民不聊生。真的有不少青少年报名,甚至有家里人把四五岁的小孩子送来参选。
但参选羽卫队的条件,从幼儿场到青年场,要求也不断升高。
蓝可嘉参加的便是少年场。除体格要求高之外,还需要有一技之长。
校场嘈杂,但蓝可嘉一身黑衣的高挑身影在人群中轻易即可辨识。
先是测身量和重量,而後又丈量手臂腿脚长短。脱下全身衣服赤裸检测有无问题。
还要上窜下跳,绕树跑步。全程都露天进行。
羽卫队员出生入死,统一行事。不需知道羞耻二字。
最後便是武艺估测。幼儿班的孩子无需参加,凡超过十二岁的少年和青年则都要被估测是否够格。
主考官是名身材魁梧的大汉。上场测试的人员均要在他手下走过二十招,或者挺过一炷香的时间。不过的不仅淘汰,而且不会顾及生死。
第一名青年约莫二十岁,短小精悍。轻功了得。二十招内根本未被碰到衣襟。遂通过考试。
看客中响起一片嫉妒的啧啧声。
第二名是个十三四的少年。身材壮实,虽然没什麽功夫,但极能挨打。被揍得口鼻流血仍然坚持。挺到第十八招时终於不支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小树林里的看客们发出一阵物伤其类又幸灾乐祸的感叹。
第五名武功极高,三招便将主考官逼退至校场边。
蓝可嘉排在第十八个。他如一柄未出鞘的刀剑,队伍中静静地站立,目不斜视。看不出是紧张还是放松。
就在上场的前一刻,一双星目突然向蓝允之的方向看来。
23.午後时分
周围看客也有感知,纷纷发出啧啧声。
而蓝允之则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全部停止。
已经是午後时分,停了雨。校场地面一片泥泞。阳光不咸不淡地映照尚未全干的土地中央。
主考官背负双手,等蓝可嘉站定之後突然发难,以少林长全相击。蓝可嘉险险避开。没有章法也没有招式,样子很滑稽,但是动作很利索。像只灵活跳跃的猴子。周围偶尔有笑声的嗤笑,允之提着将要到嗓子眼的心,想狠狠瞪过去,却转不看眼睛。敢看又不敢看的时候,却见主考官拎起蓝可嘉的领子,然後将他扛了起来。
可嘉已经足够高,已为成人考官却比他魁梧了一倍。蓝可嘉被高高举上天,而後又重重摔在地上。
潮湿的地面没有任何尘土被激起,但是允之已经觉得蓝可嘉的疼痛散到自己骨头里。
周围也响起抽冷气的声音——蓝可嘉仰躺在地面,胸膛深深起伏着。显然摔得极重极惨。刚流露出爬起的意思,考官就高抬起右脚,然後重重踩下去。
蓝允之只记得可嘉又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再次清醒的时候,就只看见主考官捂着一只耳朵绕圈追。蓝可嘉上窜下跳,最後爬上校场旁边一棵树上——没错,东山校场的边上就是长了一棵大树。在别人尽量不靠近大树以免影响成绩的时候,蓝可嘉只用几下子就窜了上去。
考官站在树下大吼:“你给我下来!”
可嘉则笑着回应:“您这算一招吗?”
“你下来!继续比试!”
蓝可嘉摇摇头,只是笑嘻嘻看住考官。
考官顾及身份,不能像可嘉一般上窜下跳。僵持了一阵之後,提口气正要优雅地上树捉蓝可嘉下来。下面计时的人突然说:“香烧尽了。”
主考官铁青着脸,而後又哈哈地笑了:“你这小猴子。下来吧!以後在队里可不准随便爬树咬人耳朵!”
校场外坐着一排副考官,此时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蓝允之躲在树叶之後,跟着笑出了眼泪。至於那咬人耳朵的一幕,真的因为眼前一黑毫无印象。
总之,蓝可嘉躲过一劫。就要真正地加入羽卫队了……
猛然感觉到人群中另有两束熟悉的目光朝自己这边刺来。顺着目光寻去,却对上副考官席上一个蒙面人的双目。
词结。然後默默爬下树。
副考官们虽然都是羽卫队员的标准打扮,蒙着黑色面巾。但是蓝允之能感知到——那个人是蓝尚。
事实很严肃也很清楚:传言非虚。方悦斋兼十八赌坊的蓝尚蓝老板在羽卫队担任高职,亲生儿子甚至因此殉职,全家光荣。
回方悦斋之前,蓝允之在街上狠狠游荡了一阵。
他突然不愿意回去。
亦或不是不愿意。只是觉得再也找不到必须回去的理由。
转到一条小巷,似听见尽头有人轻声啜泣。彼时已过黄昏,周围笼上夜色。蓝允之就着朦胧月色,想看却看不清楚。
巷子里传出一声怒斥:“看什麽看!”
声音有点沙哑,但似乎很熟悉。
蓝允之这麽想着,还是向後退了一步。
哪知里面那位更加生气:“走什麽走!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说罢怒哄哄地走出来,居然是谢枚。
穿得比在方悦斋出现时还要华美。紫色长袍配金缕腰带,头顶束了玉冠。可是却皱巴巴的,长长的袍角满是泥泞。半干的头发湿漉漉披在身上,俨然一副上午淋过雨却没去收拾的样子。
允之没回话,只是瞪着谢枚的眼睛看了好久,忍了一阵还是问:“你是不是哭了?”
谢枚果然又生气:“谁说的?我没哭!我怎麽可能哭!”说罢还努力瞪大眼睛,只是很不自然地把脸别到一边去。而後岔开话题说,“我怎麽觉得哭了那个人像你呢?”
说罢绕着蓝允之转了一圈,而後伸出一根手指,刚接近蓝允之的脸又似想到什麽,还是收了回去。
允之仍旧对谢家二少如此装扮表示不解:“二少为何……在这里出现?”
又为什麽搞得如此狼狈?
谢枚脸色变了一变:“这跟你有什麽关系?”
蓝允之冷着脸一揖:“的确没什麽关系。告辞。”说罢走了。
谢枚并没有追,等蓝允之走远了才对背影大声说:“下次再叫我二少,我就当众亲你!”
蓝允之的背影顿了顿,而後快速消失了。
谢枚则笑得流出眼泪。而後又吸起鼻子来。
黑暗里走出一条人影,递上一块雪白的新手帕。谢枚看也不看,一把夺过扔在地上,还怒气冲冲地踩了几脚。
那个人的面色隐在黑暗里,完全看不清楚。只是平缓着声音说:“二少也该回府了。您已经离开一天一夜了。”
谢枚极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不如回去禀报,说我已经死了!”
对方不回话。只是低头默默看着他。
谢枚望着蓝允之离开的方向:“别碰他,知道麽?”说罢起身走开。
跟着走到灯光下,身後那人才看得清轮廓。清瘦的身子,和带着媚形却毫无媚神的脸——楼妙然。
楼妙然此时毫无杀气。默默跟在谢枚身後,低下一双和谢枚有几分相似的细长眼睛。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谢枚仍旧自言自语地说:“知道我为什麽喜欢和他亲近麽?他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愿意理我。知道我是谁的时候反而疏远了,却不是因为那个原因。不像你们,人前一套背後一套。你们背着我说些什麽,我都一清二楚。”一边翘起的嘴角挂着半分自嘲的冷笑。“诶?你为什麽不和王小仙换一换?你比王小仙可厉害啊。或者干脆你俩一起去得了,用得着派个人来保护我这种人吗?”
後面的楼妙然身体一震,面上闪过一丝苦笑,之後才淡淡地说:“属下只是一杀手。上峰让属下怎麽做,属下就怎麽做。”
“那你就去找谢桓啊!现在他才是你们的老大啊!”
24.今日但念君 希求生命长
楼妙然只是说:“既然二少不想回,属下就继续保护二少。”
谢枚猛然回过身,一巴掌扇在楼妙然脸上:“给我住口!再废话割了你的舌头!”
一边面颊迅速红肿起来,五个红红的指印衬着白皙的皮肤异常鲜明。楼妙然也不捂,只是低垂的眼神中闪过苦涩。
谢枚还未发泄够。一把拽着他拖到黑暗里,伸手抽出楼妙然腰间佩剑,架在他脖子上。压低声音,从牙缝挤一字一句地挤:“你们真的都很讨厌。我画花你的脸好不好?恩?”
北府镇赫赫有名的杀手,此刻就如一只毫无生气的布袋,软软靠在墙上。
“还手啊!你不是很厉害吗?”谢枚吼。
楼妙然垂下睫毛,遮住眼中的情绪:“属下不敢。”
“属你妈的下!”谢枚怒气冲冲扔掉剑走开了。
楼妙然默默从地上捡起沾满泥泞的剑,仔细擦好。然後跃上旁边屋檐。在暗处远远跟着谢枚,不再出现至他面前。
仍旧圆的一轮明月西垂,华贵的光彩却照不到暗处杀手的身上。
黎明前最为黑暗。因为黑暗又因为失意,蓝允之不知怎的绕到了方悦斋院子西门。
那是厨师运菜和杂物的极小偏门。几个菜缸孤零零站在暗处,四处泛着厨房特有的气味。蓝允之不由一阵恶心,捂住胸口。靠在墙角歇一阵,却听见身後传来一些古怪的声响。
他仔细去听,那声音似人难耐的喘息,又似无声挣紮。忽而听见一声脆响,“啪”地之後就是一声低吼:“我是你亲哥!”
蓝宁?
蓝允之赶紧捂住口鼻,躲在缸後气也不敢出。
接着就是蓝远带极度懊丧的声音:“为什麽他就行?”
蓝宁的声音微怒:“给我去东院跪着!”
一阵静默之後,蓝远的身影从暗处显现又飞快地消失在黎明的黑暗之中。
正在蓝允之已经屏息到无法忍耐时,蓝宁的灰色长袍出现在他侧面。
被发现了!
蓝宁的脸色却不自然地潮红,嘴唇隐约透露出微肿的充血感。眼神中的不自然却在慢慢消退。
允之抬起头望着他,清澈的眼睛里毫无波澜:“我什麽都没看见。”
蓝宁的表情难以揣测。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我也没想问你什麽,是不是?”
允之望了望蓝宁向自己伸出的手,还是自己站起来。
蓝宁苦笑:“为什麽这两天总躲着我?”
允之也不觉蓝宁今日话多失常,只是攥了攥拳头:“你早就知道我们碰见的是谢枚。”
蓝宁一愣,随後意识到进京那日。而後叹口气:“你终究还是知道了。既然谢枚那副打扮,自然是不想被认出。只要对你无害,我又何必做恶人?谢家子弟,得罪不起。”
“谢家人为什麽这麽喜欢来方悦斋?这里不是羽卫队势力吗?”
“谁说是谢家人?你没见只有谢枚一人喜欢来?”
可你还不是把碰见谢枚的事情禀报了蓝尚?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蒙在鼓里。
允之本想继续质问,但想到蓝宁提起蓝尚时的神情,还是把冲到嘴边的话吞下肚子。
蓝宁也不多做流连。独自走开,背影分显得外疲惫。
经过这一出居然清醒了些。虽然极晚,蓝允之还是洗了澡,换好干净衣服。
躺上床,摆出蓝可嘉送给自己的一对泥娃娃,这才拿出他白日递给自己的信封。也不点灯,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一字一句读起来。
其实只有四行——
年少逞轻狂
曾为舍命郎
今日但念君
希求生命长
默默折起信笺,唯於满面泪痕。
九月初三,露似珍珠。
蓝可嘉已离开半月。毫无音信。
清早,蓝允之在院子里给菊花浇水。远远地有人唤刘风。
笑着应了一声,转身间笑容已僵在脸上。
已经有多久没人叫过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背後意味着……
那边蓝尚已经踱过来,脸上仍旧挂着当年初见般和煦温柔的笑容。
蓝允之只觉得透骨的凉意爬到脊背。
随进屋的时候已冷静下来。允之一言不发,眸子清明澈亮。
蓝尚坐在允之书桌边,翻看案边书:“或者我该叫你——郑风?”
允之扬起线条干净秀气的下巴,不卑不亢。
而後,蓝尚以拉家常般的语气说着惊心动魄的一字一句:“刘镇朔,原名郑朔,生於七月初八,扬州籍,羽卫队京城都主力。有子一名,单名作风,生於正月二十二。十年前擅自叛离羽卫队,化名杨朔逃逸於暨阳三年,後又化名刘镇朔於塞北上古均蔚然县久居。七年後其独子刘风和好友梁永利虐杀同村王敏。”
蓝允之握紧拳头,手掌全市指甲掐出的血印子。
“你不解释?”蓝尚看着他。
“有什麽好解释。蓝老板已遣羽卫队员私查得如此清楚。”
“那为什麽不接着问你父亲怎样?”
“父亲说过,郑家男儿不畏生死。既然已做就不怕承担後果。我与父亲共患难,我相信他不论怎样都是个英雄。”
“为什麽跟我来京城?”
为什麽……
一句承诺就此轻易改变一生。如果时光可以重来,蓝允之一定不会留下那句承诺。
不。如果可以重来,他根本就不会去那个破旧砖窑。甚至根本不该帮父亲送鹿到王家。
可毕竟只是如果。
蓝允之抬起有些湿润的眼睛,清冽的声音里透着冷静:“梁永利和我素昧平生,与郑家毫无关系。杀人事件也全因为我而起。”
蓝尚眼间平和倏忽不见。
这是什麽时候?还在替梁永利开脱!
25.宛如秋後於寒风中笑傲百花的白菊
蓝尚眉头微皱;“这个时候你似乎更该考虑自己。”
允之一笑:“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麽?还是跪地求饶?郑家男子行得直坐得正。父亲当年离开羽卫队的原因相信蓝老板也知晓。”
说起当年,蓝尚双目流过旁人无法察觉的变化。可声音还是依旧:“那为什麽还敢留在方悦斋?”
“因为我无处可去。”
那边仍然不放弃地追问:“知道我和羽卫队的关系後,你有充分的理由和机会逃。为什麽不走。”
眼神里已经有些期许。
为什麽?
那个寒冷冬日,无依无靠的自己和店小二抢一包药,站在包子铺旁边眼巴巴的情景又浮现。
故乡温暖,冬日酷寒。
带来父辈般温暖的,是蓝尚和煦的笑意和眼神。
未必所有羽卫队员都是如此,但蓝尚举手投足间的确和父亲好像。
想到这里,心里怦地跳了一声——他和父亲什麽关系?他们会不会是旧识?
蓝允之眉宇间和尖尖的下巴更像母亲。只是鼻梁和线条美丽嘴唇和父亲极为相似。此刻抿嘴遐想的半张侧脸有七分像足了当年的郑朔。
蓝尚一时间觉得恍惚,眼神不由就软下来,低声说到:“郑朔他……没事。”声音里带着安抚与微微的心疼。
允之回过头,强忍欣喜的眼睛已经重新蒙上一层水汽。
而後又冷静下来,回答:“所以我才没有必要再逃。逃到天涯海角还不是逃不出羽卫队的手掌心?我们父子二人的宿命与蓝老板父子又能有多少差别?虽然只是逃兵。但父亲为何而逃,蓝老板您真的毫不知晓?”
蓝尚凝神看他。而後一笑:“你这脾气,像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