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存义究竟不是柳下惠,三番忍耐又实在不好真遂了红果儿的意,于是瞒着他去了黄金屋,水乡唯一的青楼。鸨儿大玉泉亲自出来迎接这个稀客,巧笑着指给他一个漂亮的男孩子,说是玉哥儿之后的头牌,还不曾接过客。这个孩子比红果儿还要小几岁,一双美目里有着浅浅的恐惧,给他倒酒唱小曲儿,虽则训练有素,却带着些微的不自然。晚间安存义拉着他倒到床上,抱着怀里温暖的小身子,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那孩子的背。
那孩子却惶恐的爬起来,跪在他身边,抖着手拉开自己的衣裳,带着哭音说:“安二少,让朵香来伺候你。”
安存义静静的看着这个孩子,替他拉上衣裳。朵香对于这孩子来说是一个过于香艳的名字,就好像现在的红果儿叫红果儿一样不自然。安存义却不曾动过为他改名的念头,只要他一天还叫红果儿,就一天不是自己可以拥有的人。眼前的这个孩子,长得未必就没有红果儿好看,但就是不能让他生出那样的念头。
安存义轻轻叹气,将朵香拉到自己身旁并排躺着,盖着同一条被子睡了一夜。
第二天,安存义为朵香赎了身,带回了家,叫他跟在红果儿身边做点洒扫的简单活计,大约也是暗着叫红果儿明白自己的心思。红果儿没说什么,但是安存义看得出来,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但也没放在心上。朵香倒很喜欢红果儿,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着跟前跟后,红果儿似乎也被他的笑容软化了,虽然还是什么都没说,但是似乎已经不难为他了,只是眼中淡淡的敌意一时间还是消不了的。
朵香介意自己这个从青楼里带出来的名字,安存义就为他改了一个字,叫做朵翔,立刻挺俊了许多。红果儿在一边静静听着,紧紧咬着嘴唇,安存义还以为他会哭出来。
这小家伙,只有在自己面前才这么坦白,一颦一笑毫不做作,真实得叫他心悸。
27.无念 三
这一晚安存义回房的时候发现红果儿就坐在自己床上,一身鲜红的衣裳,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好像一把火,叫他变成一只飞蛾,情不自禁的就要扑上去。安存义究竟还是忍下了,笑着点上灯,笑道:“红果儿,不回房睡觉,到少爷房里来做什么?”
红果儿坐着没动,只拿一双眸子瞧着他,许久才说:“我也不喜欢红果儿这个名字。少爷也为我改一个罢。”
安存义皱着眉站在他面前,影子投在红果儿身上,让他的面色模糊起来,偏偏就是那一双眼睛更加的亮。安存义轻轻拍拍他的头顶,缓缓的道:“红果儿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这样讨喜,少爷就很喜欢。”
红果儿仰着脸看他,不甘心的撅着嘴:“但是这不是我的名字,少爷叫‘红果儿’,好像是在叫别人。”
安存义笑道:“怎么是在叫别人?这个家里只有你一个红果儿不是。胡思乱想的,还不快去睡。”
红果儿却还是一动不动,忽然往床里面一滚,仰面躺着,侧过头来看着他,道:“朵香能做的,我也能做。要是我也叫少爷快活了,少爷能不能也为我改名?”他的衣裳原先就已经自己松开了,现在一滚露出一大片胸膛,浅浅的起伏着,上头有几个淡淡的伤疤。
安存义看着他,眼睛里一点表情都没有,道:“起来。把衣裳穿起来。”声音不大,但是很生硬,听得红果儿浑身一颤。
但是红果儿怎是这样听话的人,直绷绷的挺着,一双眼睁得圆圆的,里面有淡淡的水光,和深深的不甘。
安存义也觉得自己语气太重了,叹口气放软了声音,伸手将红果儿抱起来放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红果儿回头瞪他,片刻挣扎着跳下他身上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第二天,红果儿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还是笑着在安存义面前转来转去,很大声的叫着朵香,无论那孩子怎么撅嘴跺脚,就是不改口,用这样幼稚的法子抗议着。
安存义毫无办法,只有让那两个孩子自己吵去。
后来安存义的一个好友到家里做客,提出借他家屋子一用,说是要成亲。那人在学生间是出了名的才子,更是出了名的狂士,毫不避讳的告诉他,自己的妻子曾是西禅寺莲花塘下的水鬼。
安存义羡慕他的洒脱勇敢,却也知道自己学不来。红果儿眼中的艳羡他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又过几日,安存义的兄长安存仁醒来了。自从被一只狐精迷上后,他已经昏迷了好几个月了,后来名僧回灯大师为他诊治也没有立刻好起来,现在终于醒了。
但是安存义一点都不觉得高兴。虽则骨肉血亲,但是安存义对这个大哥向来又怕又恨,从来没有一点亲近之心。安存仁好色,尤好男色,而且玩得很是过分,不晓得有多少好好的孩子毁在他手里。偏偏他面上还是一副忠孝仁义的样子,就是父母都没有看穿他的皮相。安存义没他这般会讨人欢喜,说过几次都被以为是嫉妒大哥,被骂了回来,次数多了也就不提了。
就是他的姑息,害了红果儿,那个干干净净的孩子。
后来虽则被回灯大师揭穿了,可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已经不在了,日日用一双忧愁恐惧的眼睛看着他,他却不敢看。不久红果儿就从厨房里偷了一包耗子药,结束了短暂无欢的一生。
安存义记得他被那个恶魔拉去的时候回头看他的那双眼,满满的蓄满了泪水。也记得他被扔回来时的那一身伤,就算现在已经变成了另一个红果儿,依然隐不去。
那时懦弱的自己不敢反抗兄长,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幼弟一样的孩子被折磨得自寻死路。他恨自己,为什么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为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是小妾的儿子,生母早死,一直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即使长到了弱冠之龄依然软弱无力。
所以他对红果儿一直心怀愧疚。如果那时候红果儿真的死了,那么他就只能一辈子与自己内心的愧疚无望的纠缠。但是红果儿偏偏没死,至少他的躯壳还在,这就为他的愧疚提供了一个缺口,让他以为他还有机会弥补,终有一天能赎清所有的罪。
尽管那个身上带着消不去的伤痕的孩子,已经不是那个应当得到他愧疚与补偿的人儿了,但是他依旧固执的叫他红果儿,把他看做那个他未能保护好的孩子。
但这对现在的红果儿来说,却是极不公平的。
安存义,原来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安存仁醒来,最记挂的居然还是那狐精。听说他已经离开后不高兴了一会儿,看见红果儿从窗外走过,又开心起来,把他唤进来。红果儿不知这人嘴脸,乖乖进去了,被拉到床边坐着。安存仁醒来不久,身子还虚着,一时也做不了什么,但是一张嘴一双手却是不干不净。红果儿毕竟不再是以前的红果儿了,虎起脸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
安存仁诧异的看着这个忽然亮出爪子的孩子,不怀好意的舔舔嘴唇,道:“几天不见,小果儿泼辣了。可惜少爷现在没力气,否则一定让好好疼你。这样的小果儿,真想尝尝是什么滋味,”
红果儿猜出些许事实,眉头一皱,转身就去找安存义。
少爷,你要是告诉我,你没将我当做那个孩子的替身,你对我好不是为了补偿他,我就信。你还是我的少爷,我还是你的红果儿。
红果儿就红果儿,我也不争了。
但是安存义却垂着脸,没有回答他。
红果儿冷着脸从安存义房里出去,站在院子里叫风吹了一宿。
第二天安存义打开门的时候,红果儿就站在他面前,笑着说,少爷,如果红果儿的仇报了,你不必再有歉疚,是不是就可以看看我了?安存义呆呆的看着这个孩子,一时间分不清他口中的红果儿是他自己还是那个无福的孩子。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红果儿蹦蹦跳跳的走了,好像得了什么承诺一般。
当夜,安存仁的房里传来一阵尖叫,安存义赶到的时候看见,那个孩子坐在他大哥身上,一身凌乱的红衣像染满了血一样。他脸上是淡淡的表情,安存仁却是惊恐万状的样子,扭曲的脸像恶魔一样可怖。
安存义将红果儿抱下来,发现他的衣裳是湿的,抬手一看,鲜红的全是血。再回头一看,原来安存仁已经死了。
安存义一阵恍惚,隐约间好像听到铃铛的声音,并不清脆的,沙沙响着,有些熟悉。很久以后才想起来,红果儿借尸还魂那一天也是这样一阵响动。
安府上下都因了大少爷的忽然离世乱起来。安存义没说,也就没人晓得是谁害了安大少,毕竟他的死状太不寻常。浑身都没有一个伤口,整个人却干瘪得好像老树根,身下淌着一片红白的浓稠液体,腥臭难闻。下人四下传闻,说是大少爷原先招惹上的狐精回来了,要不就是那些无辜惨死的孩子复仇来了。
安存义什么也没说,却渐渐疏远了红果儿。
虽然他也觉得安存仁死有余辜,但是却无论如何无法拿平常心看待红果儿,似乎直到现在才真正了解,红果儿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软弱可欺的红果儿了,他是一条没有名字的蛇精。那精致漂亮的眉眼,到了他眼里,似乎就成了数年前那个脸上带疤的少年,叫他不敢多看一眼。
红果儿也感觉到了少爷的冷淡,拿一双漂亮的眸子看着他,不说话,却分明是在指责。
安存义觉得自己对这个红果儿并没有亏欠,但是依然无法正视他。他想着,这样原本干干净净的红果儿,怎么好手上沾血呢?这蛇精,就是红果儿已死,也不能这样作践他啊。
红果儿真是玲珑心思的,看见他家少爷急于躲避的样子,竟也躲在房里不大出来了。只是心里难受得紧,每天晚上抱着后颈,惨笑着想,少爷啊,红果儿不久就不能再害你的红果儿啦。这样想着更是难受,红果儿究竟是谁,他又是谁呢?
28.无念 四
不等他想明白,就有人上门来讨命了。安存仁虽则不是什么好人,但究竟是安府的大少爷,老爷夫人见儿子死状诡异,就请了回灯来。回灯虽已还俗,心肠跟法力还是未变。
回灯来的那夜,红果儿正躲在自己房里照镜子,翻出一条长长的白布缠上颈子,又拿红色的巾子遮了。听见门口有响动,一回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却见不是他家少爷,眼睛暗了,心道,也是,少爷怎会来呢?这许多天,天天都躲去朵香那小哥儿房里,何曾来看过他一眼?再一看,原来是回灯,红果儿认得的,这方圆百里的精怪,哪个不晓得这人手段厉害?
红果儿站起来,不躲不闪,道:“是少爷请你来的?”
回灯看看这个面露哀戚的孩子,摇摇头道:“是安府请我来的。”
红果儿笑了笑:“一样了的。大师要收了我么?”
回灯听他这一句,忽的想起那只狐精,当时也是这样淡淡的一句话,不禁浅笑,又想那安大少虽则死有余辜,可是这蛇妖究竟是犯了杀孽了的,又笑不出来了。他一对法眼,又怎看不出这孩子不光是一身戾气,连这身子都是抢占了别人的,叹气道:“是。”
红果儿闻言却一丝不怕,摸着颈子上的红巾道:“大师倒是坦白。不像我家那个少爷。”
回灯一时听不明白,只好清清喉咙道:“你犯下两条罪孽,一条是夺人肉身,一条是害人性命,这一身道行,怕是难保。”
红果儿倒有些诧异:“我还当必死了的。大师这是想放过红果儿一命?”
回灯道:“那原本的红果儿是自己死去的,与你无干,你不过借用他的肉身,倒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至于安大少,他作孽太多阳寿将尽,命中本就是要被红果儿刺死的,不想他先自尽了。你这一来,反是合了命数,倒也难追究。不过活罪还是难逃,我帮你跟阴司里当差的说说,大约是能活的。只是不好再造孽了,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红果儿定定的看着他,许久才道:“大师真是菩萨心肠,连我家少爷都要红果儿死,大师反倒帮我活命。”
回灯摸摸才生出寸许短发的脑袋,不晓得他为何这样在意是否是安二少请来的自己,想了想,略微明白了些。他原是最不懂风月的一个人,现在有那狐精伴着,不怕他不开窍。回灯道:“真不是安二少叫我来的。”十分笃定的语气,他不想叫红果儿难受。
红果儿却不在意,点点头:“大师说不是,就不是了。”
回灯还要说些什么,却被红果儿打断:“大师,别人都说你一双眼睛厉害,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我不要看那么远,只请大师帮我看看,不久之后,红果儿在哪里呢?”
回灯楞一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定睛一看,诧异道:“小僧……小生哪有这般厉害,只是你……这是……”
红果儿笑了:“大师想是看出了。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纵然大师愿意放过我,老天也是不能的。红果儿倒是认命了的。”
回灯没来由的浑身一竦,合十道:“这……小生帮不了你了,只有你能帮你自己。若是从此向善,也许尚有转机也未可知。”
红果儿不在意的笑了笑:“也是。”
他嘴上这样赞同,回灯却看出,他眼睛里是一片黑的。
第二日回灯假托仍有狐精余孽,帮红果儿遮掩了过去。红果儿看着这个不善说谎的半光头红着脸替他圆话,再看看安存义面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心底一片凉意。少爷,一个无关的人都能这样帮我,你却真心要我死么?
其实安存义这时候心底还是不愿红果儿死的,只是见回灯说瞎话,心里又几分疑惑罢了。他原是不愿意请回灯的,只是安府里谁会真听他的话?这会儿倒是安心了。
前几日他就为这事愁着,府里头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他只有去找朵香。可是朵香自小就在黄金屋里,能出什么主意?安存义心说他还是保不得红果儿周全,还是那样无能的一个人,心里犯苦,到后来免不了又是一场大醉,害得朵香一面要担心红果儿,一面还要伺候这个总要病酒的主子。
红果儿自然是不晓得的,他只看见少爷总拎着酒壶去朵香房里,一去就是一整晚。他心底不好受,却又没人能说去,只好早上躲在屋角,偷偷看那人扶着头出来,朵香搀着他,一脸恬静的笑。
这样幸福,反衬的他分外凄苦。
红果儿想,老天,大约是真饶不了他的了。
一天晚上,安存义又去朵香房里,却听到一阵沙沙的铃声。推门一看,朵香倒在地上,闭着双眼一脸惨白,赶紧过去扶他起来,轻轻摇他:“朵翔,朵翔,你怎么了?”
朵香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微微笑道:“少爷,你来了。”
安存义皱了皱眉,将他抱到床上,道:“怎么倒在地上?吓得我一跳。”说着就要为他拉过被子。
朵香却拉住他的手,盯着他眼睛,道:“不过是不小心跌了一跤,磕着了脑袋。不碍事。”
安存义小心翻过他身子去看他后脑,道:“都晕过去了,怎么不碍事?我瞧瞧,可别伤着了。”一看,后脑没什么事,倒是后颈上有一道红红的痕迹,拿手一碰,朵香就一缩。“疼?磕着颈子了,若是重了可不得了。叫个大夫来看看罢。”
朵香的脸埋在枕头里,摇摇头道:“不必麻烦。”
安存义听他声音里带着些许哭音,不安道:“真的很疼?我请大夫去。”起身要走,却被朵香一把拉住。安存义不解,回头看他,只见朵香眼里带着浅浅的水光,还有深深的情意。安存义一愣。
朵香道:“真不要紧,就是少爷待我这样好,我心里高兴。”说着坐起身来,一双藕臂攀上安存义腰身,将脸靠在他腹上轻轻的蹭,道:“少爷别走,今天,也陪陪朵香,叫朵香伺候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