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存义却不看他,眼睛里闪过飘忽不定的光芒。许久,才轻轻将他推开,道:“你累了,先睡吧,少爷回去了。”
朵香抬起眼,看着那水光就要落下来了,哀哀的瞧着他。
安存义心头一跳,握紧拳头狠狠的闭眼,把头一扭。
朵香咬着唇,在床上跪起身来,胳膊缠上安存义脖子,道:“少爷今日怎的这样冷淡,不要朵香了么?前些日子那般恩爱,少爷全忘了?”
安存义猛地将他推进床里,颤声道:“你,究竟是谁?”
朵香一愣,爬起来,娇笑道:“少爷这是怎么了?我是朵香呀,少爷不是最清楚的?”
安存义背对着他,沉声道:“朵翔不会自称朵香,他一向嫌弃那个不干净的名字。”
朵香笑了,笑得极开心的样子,一边笑得浑身颤抖一边撩起袖子揩眼睛,笑够了,才轻轻地说:“是了,我又错了。红果儿不会叫少爷‘二少爷’,朵翔也不会叫自己‘朵香’。我怎就这样笨,总在这上头犯错呢?”顿一顿,抬头道:“朵香嫌弃那不干净的名字,少爷想必也嫌弃这不干净的我罢?”虽然还是笑着,眼里却有泪落下来。
还不等安存义回答,那生得一张朵香的脸的人忽然一笑,笑得很漂亮,他走过来缠上安存义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要跟他说什么。安存义又听见那个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好像流沙一样,让人沉溺。
29.无念 五
下一瞬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霎时万籁俱寂。安存义回过神来一看,就见四下一片昏暗,一个男子凌虚而立,一身青布长衫,眉目秀雅,只是一头寸许长的黑发支愣着,露着九个圆圆的戒疤,原来是回灯。回灯向他遥遥一指,那人就委倒在地,却是一眼都没有看向回灯,直直的瞧着安存义。
回灯看那人对他视而不见,叹息一声道:“蛇妖,我怜你未犯大过,又是一往情深,故饶你一命。小僧……小生说过,若有下一次,定不能轻饶的。”顿一顿皱眉道:“你恨安存仁,我不奇怪,却为什么恨这个孩子呢?他不曾害过你罢。”
那人这才看回灯一眼,轻轻道:“大师,你来了?”好像约好了要来似的,那样平静,眼中没有一点波澜。
回灯见他不回答,心里有些气,略略扬起了声音道:“你明知你自己就要……又何苦犯下这样大错,这可是要不得超生的!”
那人笑了,抬手抚了抚后颈,道:“不得超生又如何?我原就不想再有下辈子了。早知做人这样难,何苦当年非要修炼。做蛇虽则懵懂,倒还能快活一世。修道修道,好容易成了人形,却不想躲不过一个情字。心有旁骛,天劫就过不了了。还不是一样。”
回灯不答话了,不安的转头看看安存义,却见他眼中光芒晦暗莫测。
那人也看看安存义,轻笑道:“少爷好眼光,怕是早看出我是那蛇妖了罢?难怪不肯要我。我这妖精也真做的委屈。”
安存义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许久才轻轻道:“就算你是朵翔,我也不会碰的。我只当他是幼弟。”
蛇妖一笑:“少爷不必向我解释,我又不是少爷的谁。”
安存义低声道:“是真的,这几日我来他房里,只是担心爹请人来会对你不利。我就跟他说的上话,说得心里难受了,就喝口酒。真没什么的。”
蛇妖垂下脸,好像在考虑这话是真是假。一会儿忽然抬了头,眼睛里淡淡的水光闪烁:“我又错了。不过也就要给他赎命去了,大师,你终于是要来收我了罢。”
回灯面上是不忍的神色,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蛇妖道:“那么就亮家伙罢。我是妖精,跟大师对上断无束手就擒的理。反正我作孽够多了,也不多这一项了的。”
回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皱眉道:“这是何苦?以你修为,是胜不了我的,何必自讨苦吃。我这锡杖,任哪个妖精碰了,都要狠狠的疼,不到死是解不了的。”
蛇妖道:“大师果然心善得很。只是我觉得还是死在大师手上好看些。”
回灯默然不语。
蛇妖忽然道:“对了,大师,再等一等。我有几句话要跟我家少爷说。”说完转头看向安存义,恍惚的笑一笑,仰着脸道:“几年前在小河边见到你,你胡乱挣扎的样子那么好笑,偏偏我就着急了把你捞上来。你答应我会来看我,我也晓得只是一句客套话,却还是心心念念盼着你来。直到天劫到了,一道雷劈上我,也没见你来。正好红果儿死了,尸身还是好的,我就趁虚而入,一睁眼看见你就在旁边,还觉得这一道雷劈的太好了。后来……后来你就晓得了。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就该被雷劈死的,多活这几日,老天都不容我。”
说着垂下了眼,轻轻叹道:“原本就是不能活的身子,占了红果儿,又占了朵香,还是不能活。平添杀孽罢了。”顿一顿,转身不去看安存义,对回灯道:“大师,出招吧。漂漂亮亮的过一过场,我也就无憾了。”
回灯犹豫一会儿,轻轻叹气,终于举起锡杖,道:“那么,接招罢。”
蛇妖一笑,从怀里掏出一簇铃铛,是暗暗的黄铜颜色。轻轻一摇,就听见沙沙的声音。
安存义被这铃声弄得失神,恍惚的看见三年前的那条小河边,那个脸上有一条吓人伤疤的少年,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有浅浅的情意。听他说,要来看我呀,虽是应了,却也晓得自己终不会去的。他早看出这少年是异类,心底总是有些怕的。
最怕的,大约还是自己莫名雀跃的心罢。
又被一阵铃声叫回了神,一抬头看见那人向着自己笑,却是空着手了,原来是被回灯把铃铛击落了。明明是朵香的脸,他却看不见,只觉得,这笑容真好看,当年就是因了这个笑,才不敢看他的罢。这样慑人的风华。
却又见那人转身去面对着回灯,回灯却还是下不去手,犹犹豫豫的。蛇妖催道:“大师,我时间不多了,再不下手,我就……”
回灯脸上泛着苦,握着锡杖的手也是抖着的,缓缓举起来指着他。
安存义心头一恸,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扑过去挡在蛇妖面前,对回灯道:“大师,求你放过他罢!”
蛇妖浑身一震,睁大了眼睛盯着他,面上似喜似忧,却轻轻将他推到一边,道:“少爷有这样一句话,我死了也瞑目了。不过这一仗还是要打的。”
安存义咬着牙,道:“你不是向来最会争的么?如今怎就认了命。少爷我改主意了,不推你,要你,不好么?”
蛇妖看了他一会儿,眼里忽然落下泪来:“少爷也是好心肠,不想见我死,才说这样的话罢。终究还是不能作数的。我若能活,也是不想死的,可是你看,老天不饶我。”说着撩开披散的长发,低头露出颈子来。
那后颈上有一个深深的伤口,就在原先安存义看到有红痕的地方,皮肉焦黑,里面淌出脓汁来,可以看见骨头。
安存义愣住了,整个人都动不了,回灯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蛇妖放下头发遮住那可怕的伤口,道:“少爷去红果儿屋里看看罢,他颈后也是这样一个伤,深得很,骨头都烂没了。我一附上朵香的身子,他脑袋就跟身子分了家。那伤是我杀了安存仁之后出来的,这一个,大约是因了我杀了朵香抢他身子的缘故。”他惨然一笑:“当真是报应不爽。我的原身被天雷劈中,就是伤在了后颈上,头都掉了。换了两个人身,终究还是这样死状。”
说着笑盈盈的看着安存义道:“我晓得无论是你还是老天,终究是容不下我的。做这样的事,也是放手一搏,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就是可怜了朵香,不明不白的就死了,怕是要找我索命的。他必是找不见的,这样大错,是要魂飞魄散的。”
安存义张张口,却说不出话。
“少爷,为我起个名罢。虽然墓碑上还是红果儿跟朵翔的名字,可就是叫两声听听也是好的。”蛇妖笑道,后颈的伤越来越大,白森森的骨头透过黑发露出来,一会儿连骨头都烂了,窸窸窣窣的化成碎末落到地上,整个头只靠他自己拿手扶着。
安存义看他颈子也烂没了,半边身子也烂没了,一只没烂光的手落到地上,就剩下一只手扶着头。那脑袋也不完整了,下颌骨正在一点一点落下来。
蛇妖催他一句,他的下巴烂了好大一块,嘴巴透风,说起话来嘶嘶的响,还真像是一条蛇了。
安存义定定神,说,你这一生修道修得一身伤,下辈子就乖乖做条蛇罢,不要再做人。就叫无念罢。
无念终于有了名字,于是那缺了一半的嘴唇翘了起来,像是一个笑。倏地浑身一松脑袋就落到了地上,咕噜咕噜的滚开一段,一路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那张残缺的脸却还是笑着,面对着安存义,眼睛睁着看,可是一会儿就烂没了。按说这样景象是可怕的,但安存义却没有一点畏惧,定定的看着那人浑身都成了碎渣子,落到地上,堆成小小的一个丘。旁边是被回灯击落的铃铛,随之化成了一根蛇尾,一层一层的蛇皮摞起来,一摇就会沙沙作响的,响尾蛇的尾巴。
一阵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将那截蛇尾吹得在地上一滚。
沙沙,沙沙,沙沙。
就跟回灯闯进来之前,无念盯着安存义的眼睛,仿佛有话想说的时候一样。
安存义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心道,你就这样去了么?少爷我也有话要跟你说呢。
想问问你啊,那时,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30.剑客剑 一
水乡有江也有湖,但是水乡没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在水乡西北,一个叫做栖凤城的地方。这个叫法并不有名,但是一旦提到有无城就是妇孺皆知,这个有无是个简称,说得全了,叫做有去无回城。
坊间传言,一旦进了这个地方,除非练就一对足够硬的拳头,否则一辈子就埋在里面了。对于百姓来说无异于有去无回,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个叫法,又因为忌讳这样不吉利的地方,人人都知道却没什么人提起。
但是就在前几天,水乡人议论纷纷,都说,这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居然回来了一个人。
他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做元渊远。这个名字好念却不好写,他留名的时候总将这三个字随便一写,似乎连自己都记不得到底是怎么个顺序。
他家原本住在元袁湾,这个地方住着元袁两姓人家。两姓人家被一条小河隔开,元姓多些,在南面;袁姓少些,在北面。问起南边那个地方,男人与有些年纪的女人都说:“那个元家啊……”若是怀春少女,必是这样说的:“那个冤家呀……”
元家出两种人,一种是美人,一种是怪人。元渊远既是美人,也是怪人。他是一个像养宠物一样来养剑的怪人。大约这世上只有他一个剑客坚持要用布包来装剑,而不是用剑鞘。他的理由是,剑鞘太硬,而且冬天太冷,剑会不舒服。
有这样柔润名字的,偏偏是一个以剑为伍,为剑而痴的冷硬角色。
元渊远的剑是他自己铸的,但名字不是他起的。因为剑身上有一弯一弯的金色纹理,像是水波也像是鳞片,所以人家送它一个名字叫龙鳞。明明该是称为龙鳞剑的,他非要叫它做剑鳞龙,一来二去,就传成了鉴玲珑,于是大家都叫它鉴玲珑剑,跟他的主人一样有了个古怪的名字。
元渊远还有个妹妹,叫做元源缘,也是美人。外人不晓得究竟是怎样个圆法,一律写作“圆”。所以远远近近的人都用“圆圆圆”来指代美人,犹如文人讲到美人必称西施貂蝉一样。
所以水乡人都知道,北面的袁家盛产菱角和白鱼,南边的元家盛产美人。于是每一年都有人带着菱角和白鱼从北边来到南边,回去的时候就领着美人。元源缘一年前也被人用一车子菱角两船白鱼换过去了,今年又添了个小娃娃,过十几年又可以学他爹一样,用菱角和白鱼来换美人了。
其实有不少袁姓少年都想把元渊远也换回去,可惜他的人生得如玫瑰一般好看,他的剑也如玫瑰的刺一般锋利。袁姓人家擅养鱼,却不想亲自充当鱼食,几番碰壁之后也就断了这个念头。但是当元渊远出来的时候看一看还是要的。那张虽然冰冷但是漂亮无比的脸,就算只是看看也叫人浑身舒坦。
元渊远最恨的就是这样想出门总被堵在门里出不去,一旦真出去了就被堵在门外回不来。偏偏都是挑夫走卒之流,他也不好总将鉴玲珑亮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元渊远出门干脆就不带剑了。代替那柄剑伴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男子,二十余岁的年纪,总穿一件金绣的素罗长衫,眉眼温雅,虽然不像元渊远那样叫人一见倾心,却也是个精彩人物,尤其是那一身被轻软长衫包裹住的凌厉气度,总在偶尔出现的时候叫人心折。
而这个偶尔,往往出现在有人将调戏的目光放到元渊远身上的时候。于是现在对元渊远生出调戏之心的就有了两种人,一种是真钦慕元渊远容貌的,另一种,是想见识这个男子气度的。
元渊远从来没向别人引见过这个男子,旁人只好从他的称呼里知晓,这个男子叫做离落,淡淡悲伤的名字与男子带笑的眉眼倒是不怎么相合。
元渊远从有无城中回来之后不久,就有另外一拨人跟着来了水乡。这些人水乡人大都认识,虽然从来不晓得姓名,但是脸孔却是熟的,每隔十天半个月的,总要到水乡半岸半船的集市上来采办。买的多是日常与食物。那个白脸的高胖男人似乎尤其中意袁家的菱角,每次来都要带半麻袋回去。
这次,这些人显然不是来买东西的。他们一个个都挎着刀剑,横眉竖目的挡在元渊远面前,手里的家伙将旁边的小摊敲得砰砰响,摊主早就吓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了。那个白脸大汉打头,九环大刀一抖,哗哗的响,大声道:“元渊远!你到底交不交?”
叫得急了,那三个字就真成了圆圆圆。可惜这个名字太过缠绵悱恻,就算原来多有气魄舌头转三转之后也消弭殆尽了。
元渊远看着他们,眼睛扫过满地的菱角白鱼,还是一脸平淡表情,一句话也没有。他不说话,身边的男子也就沉默,笑眯眯的瞧着他,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一般。
白脸大汉何时受过这样的漠视,一张胖脸涨得通红,手里的刀随便一挥,就将好好一棵树砍作两段。
此时街巷上已经逃得只剩下这两伙人面对面了。
白脸大汉手下一个黑瘦的老头从后面探出一颗头,身子还藏在大汉身后,笑道:“元大侠,不好这样翻脸不认人的,想当年你初到有无城,要不是老夫护着,这会儿怕是早就成了一缕冤魂了。”
元渊远依然不说话,倒是离落笑道:“老丈大恩,小子不言谢。”说完笑还是眯眯的,眼睛却是看着为首的大汉。
黑老头讨了个没趣,又将脑袋缩回去,整个人就躲在大汉身后,一点儿也看不见了。白脸大汉不是有耐心的主,嘴巴一努,下面人得令,呼啦啦的围上来,手持刀剑比着二人。
元渊远对这显而易见的威胁视而不见,抬脚就走。说来也怪,这群人都是一脸狠厉表情,但是见到元渊远走过来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反而主动的退开留出一条路,眼睁睁的看着元渊远跟离落扬长而去。两人走得远了,才听见身后大汉拿刀背敲手下脑袋的动静,呵斥他们胆小如鼠放虎归山。
不知哪个不要命的说了一句“老大你自己怎么不拦着他”,然后就是金属与骨肉相接的声音,紧接着嗷的一声跟杀猪一般。
看见元渊远那张冷脸,谁敢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