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 下——顾白蛋

川穹一愣，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女人缘，别说吃饭了，就连女生都很少同他讲话，猛然间遇到了这种事，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傻愣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你有什么目的吗？”

林芳诧异地看着他，忍俊不禁大笑起来，惹得众人侧目，但她浑然不觉，一边笑一边拍着川穹的肩膀说：“你真是个……二愣子。”说着，她擦了下笑出来的眼泪，道：“第一，你是个建筑师，这职业是大有前途的，算我势利，结交贵人行不行？第二，你诚实可靠，看上去也好像是未婚，而我也没有嫁，你应该是一个好的可以相处的对象。”

川穹不解道：“你怎么知道我未婚？”

“因为你没有戴婚戒——”

川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忽然想起了徐小宁，他跟了自己很多年了，他纵然没办法给他一个身份，可竟然连戒指都忽略了。

“怎么样？接受我的邀请吗？”林芳笑道。

“哦——”川穹看了看乔青的位置，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他竟然消失了，于是他转过头，闷闷地道：“还是算了吧，不太方便。”

林芳尴尬地抽了下嘴角，道：“也好——不过，你有名片吗？”

“有的。”川穹从包里取出名片，双手递给了林芳，“真是不好意思啊！”

林芳摇摇头，“没关系，不过，你欢迎我打电话给你吗？”

川穹应道：“那肯定的，有关生意上的事情，我都是欢迎的。”

林芳蹙了下眉，嗔笑道：“也不知你是真的傻，还是装傻——”话落，她袅袅而走，川穹连忙回过头，四处寻找着乔青，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想跟他聊聊自己胸中的苦闷，仿佛这倾诉可以替他解开心结似的。

然而乔青已经不再会场了，川穹极其失望，他明显地感到乔青自打回来之后就对他有些冷淡，他们的感情中少了一份东西，那份如火一般的热情。

三天后，徐小宁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自称林芳的女人打来找川穹的，并留言说川穹欠她一顿饭，希望及早归还。

徐小宁看着手中的话筒，心中五味杂陈，明知道自己应该为川穹感到庆幸，但为什么又呼吸困难？他镇定地回到卧室，拖出箱子打包行李，忙了一个下午，在合上箱子的那个瞬间，他忽然落泪了，似乎是要一去不返一般，硬生生地与这个世界割裂了。

“小宁——”徐小宁一抬头就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川穹，他站在门口，神情坚决地道：“我爱你，所以，你等着我，好吗？总有一天，我们会没有任何束缚的在一起的。”

徐小宁直起身，他快步地走到川穹面前抱住了他，在川穹的耳边说：“会的，我一定会等你的，直到你所说的那一天。”

在巨大的悲伤中，他们拥抱了。那一刻之于他们而言，沸沸尘世再喧嚣，他们听到的也只是彼此的心跳声。

第四十二章

这是川穹和林芳的第一次约会，约在第五大道一家价格不菲的餐厅。

川穹准时出现的时候，林芳已经坐在位子上等他了，像上次一样，她依旧优雅地无懈可击，然而对川穹而言，他没有心情去欣赏林芳的美，因为他正忙着给徐晓宁找房子，他不希望他住的太远，又不想让家人碰到他。

“这是法国的葡萄酒，并不是加州本地产的，你喝出来了吗？”林芳压了下鬓边，笑问道。

“没有，我很少喝酒，平时只喝茶。”川穹说，美国人对葡萄酒有着浓厚的兴趣，但对于一个土生土长不具备红酒文化的中国人来说，口感尚不如烧酒。

顿时，尴尬横生。

林芳沉默了一阵子，问：“冒昧地问一句，你结过婚吗？”

“没有。”

“有深爱的女人吗？”

川穹忽然犹豫了一下，林芳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她所谓的“有深爱的女人吗？”问的应当是“是否有爱人？”，可是，要怎么回答呢？川穹沉吟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啊——”林芳轻叹一声，“怪不得。”

“什么？”

林芳冲川穹勾勾手指，“凑过来点，我告诉你。”

“就这么说吧。”川穹生硬地拒绝了，他怎么会不懂林芳的意思，但是他很抗拒。

“你这个人，”林芳用小指轻轻刷过他的手背，“木讷，不懂得讨人欢心。”

“也许吧。”

“但是有一点好，至少不会当负心汉。”林芳幽幽地叹道：“我的父亲本来是同济大学的教授，后来文革时被隔离了两年，我母亲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句冷硬的尸体，我记得很清楚，革委会的人不允许父亲入土，母亲只得拉着个板车，去火葬场求人把父亲火花，可是火葬场的人一听身份，怎么也不肯收，最后母亲一路走一路哭，直到天黑了才走到城外，偷偷刨了个坑把父亲给埋了，结果这件事被人告发，我母亲也受到了牵连被下放到了农场，我在堂舅家长大……”林芳的身世显然是坎坷的，对经历过运动的川穹而言，他更能感怀甚深。

“总算是过去了。”川穹长叹了一声，林芳梨涡浅笑，在微醺的灯光下异常娇媚，她忽然握住了川穹的手，说：“新生活正在展开，不是么？”川穹的手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但是最终没有抽出去，他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来伪证自己的生活有多么的正常，而恰好这个女人又摆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饭后，川穹顺理成章地握住了林芳的手，她的手很温暖，令他想起徐小宁。

……

2001年9月11日，星期一，川穹和乔青约在世贸大厦见面。

川穹所住的地方离世贸大厦并不远，他算好了时间正要出门却有客来访，川穹意外地打开门，却看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林芳，她一身夏日的清凉打扮，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早。”林芳说着话把早餐递了进来，笑道：“今天我起得早，一起来我就想如果能在你家的阳台上惬意地吹着风吃早餐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啊！”

川穹抬腕看了下表，快八点了，和乔青约好了八点半。于是，川穹迟疑道：“我还有些事要办——”

“那你去呗。”林芳径自换了拖鞋往阳台走去，刚走了一半又回过头来，神色仓皇地说：“阿穹，你看——”正在换鞋子出门的川穹一抬脑袋，顺着林芳的手指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团滚滚浓烟直冲上了天空，高耸入云的世贸大厦火光冲天。

川穹呆了一下，紧接着就冲上了阳台，盯着世贸大厦的方向看了两三秒钟后立即掏出了电话，道：“世贸大厦起火了，原因不明，我没事，你别担心……对，你今天最好不要出门，研究所就别去了……”说了几句，川穹挂断了，然后冲着门奔了过去，却不想被林芳拉住了，她质问道：“你要去干什么？现在外面这么乱。”

“我约了人在世贸大厦，我要去找他。”

“难道客户比你的性命还要重要吗？”林芳气咻咻地问。

“不是客户。”川穹望着林芳，似乎在想该怎么表达一般，沉默了一阵子，方道：“是生死之交。”说罢，他甩开了林芳的手，刚走了两步又被她追了上来，林芳道：“我跟你一起去，我不放心。”

川穹欲言又止，林芳推了他一把，笑道：“还看什么看啊？被我的大无畏精神感动了？”川穹面上一红，心里有些暖。

车行数百米，路上行人张惶失措，救护车声音此起彼伏，川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慌，他不停地拨着电话，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阵发紧，如果乔青有个意外呢？他欠了他那么多，还没有还，他怎么可以走？

“你看！”林芳大喊了一声，川穹仰了下头，只见一架银白色的飞机以四十五度角平贴着天空钻入了世贸大厦的腹中，撞击引发了强烈的爆炸，浓烟遮天蔽日，灰尘以云状四散开来，目睹此景，川穹一脚踩中了油门，他发狂一般的按着喇叭，左突右进。

“小心些。”林芳叮嘱道，川穹不说话，把手机丢在了林芳的手中，说：“帮我打电话，直到打通为止。”林芳按下了通话键，看到了第一个电话，电话的主人名为：Q。

这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林芳这么想着，她很想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可是电话却一直处在无人接听状态。

世贸大厦倒塌了，在墙剥柱倒的瞬间，川穹一拳砸在了车门上，林芳清楚地看到了一滴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掉了下来，然后，她手中的手机响了。

“是……Q。”林芳小心翼翼地说，川穹转过脸，直勾勾地看着她呆了几秒钟，急速地从她手中抢过了电话，劈头盖脸地冲着电话喊：“你在哪？”

“呃……”电话那头的人愣了一下，徐徐道：“是我啊，我是厉三，在乔青的公寓呢，昨天乔青被我多灌了几杯，这会还睡着呢，我看电视里说世贸大厦出事了，乔青电话一个劲响，我怕你担心，给你报个平安，他没事……睡得死死的，闹钟响了都没听到……”厉三还在说着话，川穹就挂掉了电话，他趴在方向盘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就转过脸来对林芳说：“没事了，没事了……”

林芳沉吟片刻，递过了一张纸巾，川穹一定还不知道，他笑得泪流满面。

一星期后，川素山飞抵纽约。

乔青和川穹并肩站在肯尼迪国际机场，乔青笑问道：“听说911那天，你打了几十个电话给我。”

“嗯。”

“怎么？怕我死了啊？”

“是啊！”川穹目视前方，叹道：“说真的，我这辈子欠你太多了，但是我的人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是徐小宁的，我能补偿的方式只是钱，而你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乔青背手而立，看着远处款款而来的林芳，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后，道：“你最好早点死，然后我修一座大坟给你，这样的话，你下辈子就可以还我了。”

“哦？这是什么理论？”川穹笑起来。

乔青耸耸肩，故作神秘地道：“天机不可泄露，你的女神来了，还不快点讨好？”

“你啊——”川穹正打算反唇相讥，林芳就走到了身边，她很自然地挎住了川穹的胳膊，对乔青伸出了手，大方地道：“这位一定是乔青乔总了，我是林芳，川穹的未婚妻。”

乔青点点头，顺势握了握林芳的手，赞道：“美女配英雄啊！川穹同志，你可要早点成长为英雄，别辜负党和人民对你的厚爱啊~”

“你还有完没完了？”川穹瞪了乔青一眼，有些恼羞成怒。

乔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这人就是这样，在林小姐这样的美女面前，就找不着调了。”

林芳露出了一个满含深意地微笑，一语双关道：“看来乔总也发觉了，他总会在重要的人面前失仪。”

乔青眯了眯眼，冷笑道：“是么？我倒不知道的。”

你来我往，气氛顿重。

“爸——”只闻得一声喊，川穹急急奔了过去，那个英伟的川素山，那个睿智的川素山，那个威严的川素山，经过十九年岁月的打磨，满头白发地坐在轮椅上，面容枯槁，风烛奄及。

“爸——”

川素山转了转眼珠望向了别处，十九年的隔膜令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自己陌生的儿子，他曾经养育过那个单纯倔强的川穹，他记得他顽皮的笑脸，然而面前这个中年人虽然依旧是他的儿子，但是一想到他离家出走的那天，川素山毅然地别过了脸。

“阿穹。”川红道：“爸累了，先回去再说吧。”川穹顿了顿，他胸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但又无法明说，只得应道：“好。”

“川叔。”乔青高叫了一声，川素山立即回过脸来，拍着乔青的胳膊，兴高采烈地道：“好好！好久没看到你啦！”

“是啊！”乔青说着话从川红手中把轮椅接了过来，道：“红姐，我来吧，车就在外面。”

“行，那你推稳了。”

“放心吧。”

川红看着乔青走出几步后，才并肩和川穹走了出来，林芳不失时机地道：“阿姐，您好，我叫林芳，川穹的未婚妻。”

川红漠然地看了林芳一眼，冷淡地道：“你好！我是他的姐姐，川红。”说罢，川红把手中的小包递给了川穹，挽住他的胳膊，边走边问：“小宁呢？安排妥当了吗？”

“嗯，改天带你去跟他吃饭？”

“那一定要去的，快二十年没见过了。”

……这是林芳第一次听到小宁这个名字，但却没有引起她丝毫任何注意。

第四十三章

八月的成都阴雨连绵，川穹靠在椅背上假寐，有一只手一直覆在他的手上，令他无比紧张。

林芳轻声问：“成都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么？”

川穹没说话，他仿佛真的睡着了。

三个月前，他和林芳举行了婚礼。川素山病情益重，费时费力的手术只带给了他短短半年的良好状态，疾病摧枯拉朽地摧毁了他的意志，在尚为清醒的时候，川素山和川穹这对父子之间终于有了一次时隔十八年的谈话。

川素山沐浴在夕阳余晖和满天飞霞下，他主动地握住了川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阿穹，你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人生，作为你的父亲，对你的选择我始终无法理解……也许，是我太自私了，但是，我不想死不瞑目。”

阿穹……你毕竟是我的儿子……

川穹一夜未眠，翌日一早他约了徐小宁在格林威治村一家常去的咖啡馆喝咖啡，在以浮雕为墙壁的咖啡馆中，只有Bob Dylan的声音在低沉回荡，川穹几次想要开口，但欲言又止，而徐小宁也心有灵犀一般地不去看他，分明是要说的，但彼此都想着推迟一点，再推迟一点。

“喂，送你了——”一个满头金发的壮汉拍了拍徐小宁的肩膀说，他是这家咖啡馆的常客，因为付不出钱来所以总是来拿涂鸦抵债，店主怜才，反而不收他钱，回回备好了咖啡和汉堡招待，这壮汉也很领情，涂了店主一面墙不说，还经常在心情好的时候送些涂鸦给客人，有时还是汉字，久而久之倒成了一景。

“谢谢！”徐小宁笑笑，接了过来一看，是几个小人围坐在一起，中间写了个大大的“和”字，“他倒懂得中国人‘家和万事兴’的想法——”徐小宁递给了川穹，叹道：“你我也是懂得吧！”

川穹看了看，将画稿递了回去，眼睛却不敢去看徐小宁，盯着杯子里的咖啡说：“医生说爸没多少日子了，我要是不结婚，他死不瞑目，所以我打算娶了林芳。”

“嗯，从你认识林芳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徐小宁淡然地道，他和川穹风风雨雨几十年了，始终不能像男女之间一般得到世间的认可，更休论是能得到川素山的谅解，年轻的时候还想过要结婚，但一日日消磨下来，这种念头也就淡了散了，只要是还能在一起就足够，形式什么的也便不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