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色——米夕颜莼嬅

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柳柳空洞的眼睛在听到国师的话之后迸发出无限恨意。他张了张嘴，眼中的恨意逐渐隐去，勉强转头看向国师，祈求地说：“不要……杀他……放了小花……”

被他绝望却又希冀的眼睛看着，国师心里陡然一阵抽搐，泛起一丝不忍。可是这丝不忍很快就被他压下去，他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除妖并没有错，这才接着说：“莫北宸是人类，我自然不会杀他。至于那个小花妖，我不可能放他。”

柳柳纤细的身体上缠绕着锁链，侧着蜷缩在地板上。手指抠进砖缝，磨破了指尖。眼泪涌出眼眶，满心悲伤。在失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前，仍旧低声呢喃着：“放了小花……”之后，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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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北宸眼睁睁看着柳柳咽气，那个场面犹如一把重锤打在他的心口、脑中。他想要叫，却叫不出来；想哭，却如鲠在喉。深深的无力、深深地绝望充斥胸臆，他暴吼一声，手背上青筋暴起，身旁的碎石化为齑粉。

吼声仿佛迸发出体内所有力量，一股无形的力量随着他的吼声向外辐射出去，向上直冲云霄。

一直守在外面急得抓心挠肝的老头儿身体一震，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无形的波痕，道：“轮回时间未到，帝君就要觉醒了吗？”

躺在莫北宸身边的小花在这股力量的威压之下，竟然又吐了几口血。老头儿偷偷摸摸进来，赶紧施法把小花护住，之后躲在一边静待发展。

国师一震手臂，就要收回锁链。收回锁链之前，柳柳的身体便会如那个蝗虫精一样化为齑粉，魂飞魄散，从此不会再存在于这天地间。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莫北宸的异变惊得呆住了。

再次站起来的莫北宸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长及腰部的黑发散开，无风自动，神情高贵凛然不可侵犯，眼神冷漠而骄傲。明明衣服上沾染了灰尘和血迹，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忽略了他的狼狈，为他的气质折服。

他每向前踏一步，气势就增强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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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一旁的老头儿激动地浑身颤抖。帝君！真的是帝君！他们将近一千年未见的帝君！虽然这一世过完，帝君就会归位，但是提早见到帝君的惊喜还是让老头儿十分高兴。

“摇光，不是你最想帝君吗？让你回去睡觉，见不到帝君你会后悔死的！”自言自语着，他探头探脑地往莫北宸那边看，心说这气势就是不一样。束缚在凡人躯体之内的帝君虽然相貌未变，依旧让他们尊敬，却总是没有那股让人折服的气质。也怪不得摇光见到转世的帝君总是瘪瘪嘴，又是高兴又是失落。因为这样强大的帝君才是真的帝君啊！

他双眼放光，恨不得立即冲出去相认。想想现在的情况，又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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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苏醒气质大变的莫北宸一步步逼近国师。

被他气势所迫，国师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后退。冷汗满布额头，他抓着锁链的手微微颤抖，越攥越紧。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北宸不是个凡人吗？为什么会有这种让他害怕的气势？原来刚才那种不可抵御的感觉——不是错觉！

“你杀了他。”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诉说着一个事实，莫北宸微抬下巴，睨着国师，就像在看一个蝼蚁，“那么，你就为他偿命。”

47.办法

“你杀了他。”

“那么，你就为他偿命。”

平淡的语调，残酷的话语，就像催魂之音。

又后退了一步，国师恍然回神。他竟然像个胆小鬼一样在这个凡人面前露出怯意！纵然莫北宸变得不想莫北宸又有什么关系？一个凡人，即使一瞬间气质改变，那又怎么样？难不成还会从凡人变成神仙？

国师的猜测，要说对也对，但是也不对。大约千年前北极星君受元始天尊之命入凡间修炼。北极星君虽个性冷漠，但是对于师尊的命令还是严格遵从，二话不说就下凡。

北极星君贵为四御之一，执掌天经地纬，日月星辰；统率三界星神和山川诸神，地位尊崇，在天界被尊称为“中天紫微北极大帝”。地位不次于玉帝，仅在三清之下。

这样一个自天地初始之时便诞生的神只却封闭神志转生于凡世，轮回十世，直至此时神志才获得一丝清明。

而一丝清明的触发点，正是莫北宸对柳柳之死而产生的愤怒、绝望，以及强烈的复仇之心。

这时的莫北宸已经不再是莫北宸，却也不是紫微大帝。

但是此时的国师并不知道。也许他想到了些什么，但是现在却不是退却的时候。退缩便意味着死亡，而拼死一搏，也许尚有一线生机。更何况，他现在并不认为他就一定会败，并不认为莫北宸有威胁他的能力——虽然他心里忐忑不安。

而现实是残酷的。

伊始便致命。

没有什么绚丽的色彩，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

仅是举手投足间，便收割了一条生命。

国师躺在地上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居高临下睨着他的莫北宸。

这个男人，他真的还是人吗？为何变得如斯强大？强大到让他连其一击都无法抵挡……

“你……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个凡人，明明刚才还被他重伤，明明……

国师的身体抽搐着，气息奄奄，双眼却执拗地望着莫北宸。

而莫北宸对于他的疑问，自始至终都没有回答，只是漠然地看着他。

“哎呀呀，这个国师死得好冤枉。你说他杀哪个妖精不好非得杀柳柳，自己想不开非得找死别人也救不了你呀！”一边儿藏着的老头摇头晃脑地说。这老头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为柳柳算命的那个道士，而他又是谁呢？他便是天枢星君，直属紫微大帝管辖的神仙。

在他们这些神仙看来，人世间道士对于妖精的追杀纯粹就是为了私欲，也许有那么一个两个的确是本着替天行道的目的，但是对所有妖精不分好坏全部诛杀的行径着实有些过分。但是天道平衡，自有其道理。他们这些神仙可以看不惯，却也不能轻易插手人间之事，不然打破了天道平衡，届时遭到的天谴将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更重要的是——那些妖物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人类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神仙更是如此。对于不关系到自己本身的事情，他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柳柳不是遇到了莫北宸，如果柳柳不是莫北宸心中至爱，一个柳树精的死亡，又能引起多大风浪呢？

直到死，国师也没得到回应。

他不甘地闭上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看见事情完毕，天枢星君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身着长衫的俊美男子，手执摇扇，一晃就到了站得笔直如松的莫北宸身边，单膝点地：“天枢见过帝君。”

莫北宸仿佛没听到。他弯下腰，解开链条，把柳柳抱进怀里，呆呆地看着柳柳苍白的脸，仿佛失了心。

良久，他才道：“救他。”

他知道自己不是莫北宸，至少不只是莫北宸。

但是莫北宸的感情如此强烈，那股心痛锥心彻骨，即使他不是莫北宸，也让他痛不欲生。

这个人，对于莫北宸竟如此重要。

而他，无法坐视不理。

天枢星君苦着脸抬头：“帝君，您都不能救，我怎么有办法救？”

紫微大帝头都没回，道：“本座只是暂时出现，能使用的神力刚才已使用完毕，现在没有余力。这一世是莫北宸的，自然该由他过完。”

“帝君，您不回去？”

“我答应师尊轮回十世，就一定会做到。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回去。”说着，他低头看柳柳，皱着剑眉忍着心口的抽痛，不耐地对天枢星君说：“他快要变为原形了，救他。”

天枢星君委委屈屈地拿出一个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圈，道：“这是碧月流沙箍，可以束住柳柳的魂魄。柳柳本体就是柳树，需要把他埋入地下，待其发芽，长出新的树苗，柳柳便会复活。”

紫微大帝拿过那个圈，戴到柳柳头上。

天枢星君脸抽了抽，肉痛啊！这可是他不多的上品仙器啊！

“代价。”紫微大帝道。

“代价就是……”天枢星君小心翼翼地看着莫北宸，道：“代价就是需要帝君您每天为他采摘清晨花瓣的露水浇灌，不能间断；每到子夜，您还要喂养他一滴精血，也不能间断，直到柳柳恢复神智。”

“好。”紫微大帝答得果断。

“帝君您可要想好，柳柳复活是一回事，恢复神智是另一回事。复活很快，也许几年就行，但是恢复神智也许几十年都……”

“我知道。”紫微大帝打断他，“但是莫北宸一定会做的。”

“说得好像您就不是莫北宸。”天枢星君在心里嘀咕，却不敢说出来。

“我去照顾柳柳，其他的事情你解决。”紫微大帝抱起怀中冰凉的人，边走边吩咐，“以后，彭泽县不许道士和那个女人进入。”

天枢星君同情地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武隆郡主，说：“请帝君放心，属下会办好的。”

看紫微大帝走远，天枢星君从地上站起来，施了个法消除了在场所有人的记忆，将所有物品恢复原样。然后走到武隆郡主和红绡身边，一手拎一个，扔到了彭泽县的荒郊野外。

回来之后，他搓着下巴看着小花，想了一会儿，指尖一点，小花就从人形变成了紫牡丹。

“你这小花妖也算有情有义，为了柳柳大伤元气变成人形。嗯，看在你对柳柳这么重要的份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手一挥，紫牡丹越变越小，飞到他的袖子里。

“嘿，卖给柳柳人情，就是卖给帝君人情啊！”天枢星君大笑着，化作流星消失在天际。

城中另一处，又一道流星跟过去和他汇合。

“见到帝君为什么不叫我？！”

“谁让你偷懒，见不到活该！”

“大哥，你真小心眼。”

“你可以现在去见。”

“你让我找死啊。”摇光不满道：“明明知道帝君在伤心，我要是去凑热闹，还不死无全尸。”

“咳，知道就好。”

“大哥，你不会也是因为这个才赶紧回天庭吧？”

“咳，瞎说！”

紫微大帝抱着柳柳到了后院，找了一处风景最好的地方，挖坑。

待坑挖到可以容纳一人躺下，他洗净了手，半跪在地上，摩挲着柳柳的脸庞。

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还是存在，这种陌生的感情对于千万年来无心无情的紫微大帝来说是如此陌生，但是对于莫北宸来说，却又如此自然。

看见柳柳，心里会涌出无尽的柔情、爱意，却又为他的死亡痛苦万分。这种又甜又痛，又悲伤又期待的感情，是他从未体会过的。

手放在心口处，心在鼓荡。

脑海中一帧帧画面闪过，都是与柳柳有关的。柳柳的笑，柳柳的嗔，柳柳的怒，柳柳的媚……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如刀刻一般存在于心间。

这里，都是柳柳，只有柳柳。

摸着胸口，感受着心跳。紫微大帝十分确定。

目光留恋地逡巡，属于莫北宸的感情驱使着他抬起柳柳一条手臂，虔诚地亲吻他的手。

冰凉的已经有些僵硬的触感，却让他感动万分。

“柳柳……”紫微大帝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忽然一阵眩晕，心里一愣，无奈一笑。

竟然这么快……

再次清醒，莫北宸已然完全是莫北宸。

48.分离

莫北宸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可是那个“梦”又是如此清晰。梦中，他变得如天神般强大，之前强得让人窒息的国师就被他那么轻描淡写地击败。

他为柳柳报了仇，可是柳柳不在了。

许多画面风一般闪过，莫北宸的眼神从混沌到清明。等他清醒过来，低头便看见怀中身体冰凉的柳柳。

疼痛一点点从心口蔓延到四肢，藤蔓一般缠绕，愈缠于紧，紧到让他无法呼吸。

温热的脸贴上冰凉的，心中喃喃低呼：“柳柳……柳柳……”

别怕，我救你。我不会让你孤单的。

撕心裂肺的痛之后，莫北宸陡然想起他一直藏着的东西。

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掀开之后是一张纸，他的声音有些哽，“我告诉过你把卖身契换成另外一种契约，这个我早就准备好啦。可是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烦扰我们，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把它拿给你看，你看，这些你满意吗？”

柳柳苍白的脸毫无声息。那一双曾蕴含了无限情意的眸再也睁不开了。

莫北宸笑着，笑容却因为悲伤而显得虚幻。

“这是永生契，能让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好东西。你招惹了我，别想撇开我。你同意跟我生生世世在一起吧？那就按个手印，我们的愿望就能达成啦。”

莫北宸刺破柳柳的手指，此刻他的血液还没有完全凝固。

抓着柳柳的手指按上去，他自己也按上去。

有什么变得不同。

又似乎没有不同。

莫北宸笑了出来，悲伤中含着一丝期待：“这就好了，不枉我专门去求了来。”

希望有用，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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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缓缓流逝，十载春秋已过。

当年二八年华的少女早已为人妇。

春寒她们各有归宿，可是多年的姐妹情谊却丝毫未减。她们这些年培养了不少聪明伶俐的丫鬟。这些丫鬟中不乏能力出众者，但是始终对她们四个毕恭毕敬——春寒四女可说是府中除了大人之外地位最高的人。

这一日，她们闲暇之余聚在一起。

此时春色正好，花红柳绿。她们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放着四个箩筐，箩筐里有半成型的衣服，还有一些剪裁好的布料。

阳光从高大的梧桐树的树叶中穿过，斑斑点点地落在她们身上。

她们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闲谈。

春寒说：“听说了没，又有人想爬上大人的床被大人赶出来了。”

秋月笑着接话：“怎么没听说，这几天传得只怕整个县里的人都知道了。”

冬雪叹了一声，艳羡地说：“大人的痴情哪个人不知道，偏偏就是有人不识相，想去挑战大人的底线。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人如愿过。真是羡慕那个被大人爱着的人。”

秋月附和道：“说的是呀，如果是我被大人那么爱着，那还不美到天上去。”

春寒啐她一口：“去去，都孩儿他娘了，还这么不知羞。大人那可是人中龙凤，哪是你我这种女子配得上的？”

四个女人沉默了一会儿。

“说起来……”秋月有些迟疑地说，“这些年我总有一种感觉：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和模样。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

其他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会是谁呢？”四人低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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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北宸在窗前负手而立，温柔的目光片刻不离小院内那一刻婆娑柳树。

十年过去了，他看着这棵柳树从一株嫩柳长成如今这番模样。这些年他悉心照料，柳树生长得日益茁壮，但是他的柳柳却依旧没有出现。

现在的莫北宸身体早不如十年前强壮，不仅瘦削许多，脸色也略显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