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历经五年春秋,匡顗与弟弟一同返国,只为了一探那人的消息。
可是五年间的变化,让他再次陷入身不由己的位置,而那人也回到他认为正确的道路。
常规、亲情,再次把二人推向情恨间的纠缠。
孩子令他们决裂,女人使他们分离,国恨让他们猜疑,此情越错越深,欲理还乱。
但愿君情再错,仍能两心相依。
第一章
流水淅沥濯荷莲,清风飒飒拂翠柳。
风物依然人面在,欲问君心可仍忧。
瓷盏相敲,人声诽诽。凉风带着湖水清香的味道吹散满室闷热,小二笑容满面地放下精巧美味的菜肴,临走前偷瞄坐上的异国女子一眼,眼中带着几分陶醉赞叹带笑离去。
一头棕色的长发随风轻摆,发间隐隐传来女人独特的花香,额发用一支小簪往后束好,前额戴着一条闪烁精致的金丝宝石链子,与她金色的眼瞳互相辉映。
与她同桌的还有两个同样异国打扮的男子,但他们的相貌并无异国之色,若非身上穿着异国服饰,恐怕众人都以为他们是本土尧人,绝不认为二人是异乡人。
女子夹了一块鲜嫩的竹笋递到身旁的男人嘴边,轻拍他的大手唤回他望湖的视线,倾身以不纯正的尧语笑说:「匡大哥,这小东西很甜,你试试。」
女子对座的男子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嗑了口茶,目光不以为然地瞟了男人一眼。
男人尴尬地缩了缩脖子,稍为紧张,项上的红痣顿时因微赧而变得更加醒目。女子把竹笋贴近他的嘴唇,眨着琉璃般的美眸催他张嘴。
男人左右偷瞄邻桌注视着他们的茶客,在众目睽睽难为情地张嘴吃下竹笋,随便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根本食不知味,只感到一股油腻满布口腔,立时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下热茶。
「桑拉,这里不是逖国,还请你自重一点,别让我哥难做。还有那不叫小东西,是竹笋。」对座的男子随手夹起一块竹笋放进嘴里,扬眉点头,看似对竹笋的味道甚是满意。
桑拉用力搁下筷子,桌上的碗盘随之一跳,不悦说:「你管我!我就是喜欢叫它小东西!」
她转身抱住男人的手臂,美好的身段在宽敞露肩的襟前若隐若现,语调蓦然一转,下颏抵在男人的臂上,抬眼娇柔委屈道:「匡大哥,阿顼欺负我。」
「我欺负你?」匡顼冷笑一声,眼中半带嘲讽之意,嘴上却说着害怕谄媚的话:「我岂敢欺负你?难道不怕你一掌拍死我?哥,你还是快点甩开她的手,不然被她一气之下掐碎了就不值了。」
桑拉努眉瞪目,看见匡顼洋洋得意的样子顿时气得咬牙切齿,一双纤手也正如匡顼所说不自觉掐紧男人的手臂。
「好了,你们都别吵了。难得回来看看……别吵架那么扫兴。」匡顗拍了拍桑拉的手,执手放在桌上轻握,已直教桑拉羞羞地红了脸颊。
匡顼听出他言语间的惆怅,眉头轻蹙说:「待我们入了城都,我亲自再去打探一下消息吧。」
「你的好意哥心领了。」匡顗摆首苦笑,一拍匡顼的后背,又道:「别说了,快吃完去看看大叔大婶,他们一直都记挂着你,我们真是让他们操心不少。」
匡顼无奈点头,听话执筷吃饭。他悄然看着匡顗带着淡然的笑容照顾桑拉,任谁见了都道他们郎才女貌,乃天才之合,但他知道桑拉并不是他心系之人,五年前不是,五年后亦不是。
「嗯?小二。」一个食客疑惑低呼,遂接连吃了几口白米饭,夹起一团米饭仔细盯着说:「欸,小二,你这是什么米啊?圆浑洁白,味道香甜,一点也不像平常吃的白米饭。」
小二爽朗地把手上的脏布巾搭在肩上,自豪地撑着腰咧嘴大笑说:「这位客倌可识货呐!这可是菆国的珍珠米,正如其名,粒粒米饭犹如珍珠圆浑亮白。若不是当今陛下好本事攻下菆国,咱们此生也吃不了这种上等米!」
「唏!陛下又不在翠州,你这小子的马屁白拍了!」
食客之言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欢乐的气氛充溢满室,唯独坐在望湖处背对众人的匡顗笑不出来。
「哥……」匡顼看见匡顗垂目不语,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对。
匡顗闻声叹息,缓缓抬头看着碧翠如玉的湖泊,但心中所见的湖景比此湖更清更美,在桥上观湖之人出尘脱俗,风骨峭峻。
曾经他可以站在他的身边,与他携手共看天下,但恐怕如今再见,那人对他只有满目憎恨。
匡顗搁下手里的筷子,勉强牵出一记笑容,放下银子起身说:「我到湖畔走走,你们吃完下来找我。」
「匡大哥!」桑拉欲跟匡顗离去,却被匡顼拉住她,眼见匡顗越叫越走,她也只能没好气地跺脚坐下。
匡顗独自走到湖畔,看着人们三三两两结伴同游,孩子高高兴兴地打闹奔走,心中的酸楚便越发扩散开来。
回想当初,他本在这个临近城都的翠州小城买下一处僻静之地兴建大宅,好让他与孩子宽心在此休养,忘却宫中烦琐。谁知他与自己心有灵犀,曾坦言欲在城郊建宅。他故意不言,好让回国后令他惊喜,却不知二人情断不归。
他站在石栏前看着湖中倒影,又想起那年看见那人探身取玉,他不顾一切飞身接玉,一段痴情或许从那时已悄然植根。
他从袖袋摸出一段墨青色的罗缨,上面的如意结编得歪歪扭扭,色泽深浅不一,深色的部分宛如点上浓墨,为其添了几分残旧,而且流苏当中还藏着一条打结的长穗,让人看了分外碍眼。这丑陋的罗缨在他人眼中不值一文,但在匡顗眼里,却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满布粗茧的长指收拢,牢牢包裹着残旧的的罗缨,执拳放在胸前感受生命的跳动。
一声欢快的女声猛然从后而来,未及回首,桑拉已扑上他的肩背,赖在他身上任匡顼如何阻止也不肯松手。
匡顗迅时把罗缨塞进袖袋,轻轻拉开桑拉环抱着他的手臂,看见桑拉稍有失落的神情,他只能无奈一笑,每每看着桑拉,就会因愧疚而顺她的意思。
「既然吃饱了,那就去找大叔大婶吧。」匡顗牵着桑拉的手,她立时绽出灿烂欢悦的笑容,直教路过的男人迷了心窍。
匡顼见了只能一个劲儿摇头叹气,低首不言跟在二人身后缓缓走着。
三人走到大街转角的大宅前,门前左边放着一对石狮,木色的门楣上醒目地挂着「何府」二字,且看来是用金漆所写。匡顼见匡顗打算叩门,便上前拉住他的手,疑惑道:「哥有否弄错?大叔大婶哪有银子买这大宅?」
匡顗抿嘴一笑,指着门楣上的牌匾说:「这不写着『何府』么?大叔正正姓何,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匡顗不待匡顼回话,叩门大喊:「大叔大婶,我回来了!小瑞也回来了!」
「嘻,小瑞?」桑拉语带嘲笑地看着匡顼,果然看见他咬牙脸红的样子。匡顼也没想到匡顗会突然大喊自己以前的小名,还要当着外人面前大喊,直至屋内有人出来应门。
大门徐徐打开,从门缝探头出来的是一个俏丽的丫头,乌黑的长发在头上梆了两边发髻,耳垂戴着一双象牙耳坠,对比之下更显她皮肤白皙细滑。
丫头看见高头大马的匡顗不禁多瞧了几眼,一双凤眼眨了又眨,在桑拉的妒意爆发之前收回目光,双颊泛红问:「请问公子找谁?」
匡顗闻言无措搔头,他自小一直「大叔大叔」地叫,矿场的人又叫大叔「老何」,突然被此一问,还真的记不起大叔叫什么名字。
「呃……姑娘,麻烦你代为通传,说匡顗和匡瑞前来探望,我想大叔大婶就明白了。」
他尴尬地向丫头欠了欠身,不料丫头反问:「那么请问这位姑娘是……」
「我是娘子!」桑拉趾高气扬地叉腰挺胸,说着奇腔怪调的尧语抢答。
见丫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桑拉立时得意地牵起匡顗的手晃了晃,十指交缠,好不恩爱。
匡顼扶额重叹,心想桑拉的个性在逖国可说是爽直,但在尧国可会被人说不要脸,但不论自己是什么人,他就是觉得桑拉这人不要脸。
匡顗对桑拉的举动只能没辙一笑,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以娘子自居,再次向丫头说道:「麻烦姑娘通传一声。」
丫头诺诺点头往回小步跑去,匡顼见人跑远了,不禁讽笑桑拉说:「啊……我们尧人就是喜欢这种小家碧玉,不像某人粗粗鲁鲁的。」
「她哪里小?明明跟我一样高!」桑拉抬手在自己头上比了比,斜眼不忿地睨着匡顼。
「唉,多说无谓。」匡顼看了桑拉一眼,她的确与尧国寻常男子的高度一般,在这里算是高佻的女子,但看见她硬拉着匡顗问她是否很粗鲁,他不由再次重叹一声,抱胸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未几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急速传来,大门再次打开之时,站在他们面前的已是两位两鬓花白的老人家。
「小顗……真的是小顗……」大婶拉住匡顗的衣袖,踮脚伸手摸向他的下巴,满是皱纹的手碰到下颏的一瞬,两老登时老泪纵横。
匡顗放开桑拉的手抱住两老,眼里同样满是泪光,吸了吸鼻,略带哽咽说:「大叔大婶,我回来了。」
大叔用不比以前壮实的手臂拍打匡顗的肩膀,气愤道:「你这兔崽子!谁教你装死!你骗苦我们了,兔崽子!兔崽子!」
「对不起,对不起……」匡顗抱紧两老,他不曾想过自己能够拥有亲情,也没想过会有人等着他回家,为他操心,他以为自己早在五年前失去所有。
「大叔大婶……」匡顼走过去轻拍大叔的手臂,朝他们淡淡一笑。
两老见了匡顼缓缓放开匡顗,带着还未风干的泪痕走近。
「你是……小瑞?」大叔握住匡顼的手问。
匡顼蹙眉颔首,声音微颤说:「嗯,哥找到我了,我回来了……」
大婶还未开口,泪水便先夺眶而出,扑进匡顼的怀里,大声哭喊:「小瑞,小瑞!你终于回来了!都是大婶没好好看着你,害你跟你哥失散!大婶对不起你……」
桑拉看见两老激动哭喊,其声震天,不解地拉了拉匡顗的手,咕嚷道:「他们怎么了?看见你们不是应该开心么?」
两老闻言抬袂拭去涕泪讷讷称是,缓了口气,敛下激动的情绪。大婶看了看桑拉,两眼闪烁地向她微笑道:「难道她就是小顗的媳妇儿?」
大叔见大婶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连忙拉住自家老婆子,「唉哟,你急什么?小顗自会给我们介绍。在门外站着不好,来,进去让大叔好好看看你们两兄弟。」
匡顗和匡顼点头应了,各自上前搀扶两老,由丫头带路。匡顗看上去倒比匡顼狼狈一点,双手扶住大婶,左臂却又被桑拉挽住,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夹着匡顗,左边那个陶醉地看着匡顗,右边那个陶醉地盯着桑拉,匡顼回首看着,也不禁感叹自家哥哥能耐非凡。
匡顼一路走着,一路环觑这个府第。府上的布置虽不算奢华,但也非平凡人家宅中可见之物。假山盆景、小湖青竹、锦鲤翠雀,显然极尽一派大户人家的园趣雅乐。
沿平坦的石砖小路而行,众人走到偌大的厅堂,一阵红木香洋溢满室,一看便知是厅内的红木桌椅所传出的香气。
厅堂中央放了一张足以六、七人同坐的圆桌,丫头引手请众人坐下,便拿起桌上的杯壶为他们倒了茶水,退到一旁低头侍候。
匡顼左右顾盼,目光扫过厅中主座倏然一顿,他聚精会神凝视着主座旁的小几,看见一个木牌上用金漆写着「吾儿匡顗之位」。
他目瞪口呆地指着牌位惊呼一声,众人望向他所指之处,大叔见状,立时起身跑到主座把牌位翻倒,对匡顗吃吃笑说:「这、这个嘛……五年前陛下都公告天下说小顗死了,我们两老不忍看着你成为无主孤魂,这里又的确是你给我们添置的家,所以我们便给你立个牌位。我们字识得不多,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写什么,便厚着脸皮认你作儿子了。谁知陛下公告的还有假……」
匡顗闻言心中一颤,执起桌上茶盏,拉住匡顼一同跪下,向两老双手举杯,低首诚恳说:「虽然迟了十多年,但还请大叔大婶跟我们拜认为亲,让我们兄弟俩认你们为爹娘。」
匡顼探身取盏,同样高举过头道:「请干爹乾娘喝茶。」
大叔大婶对看一眼,抿紧嘴巴,忍着泪意上前接过他们的茶嗑了一口,说:「好,好……都起来,都起来吧。」
兄弟二人悦然而笑,起身接过两老喝过的茶水放回桌上。此认拜让大婶更坐不下去了,她瞄了瞄桑拉,着紧地向匡顗问:「小顗啊,快告诉乾娘这标致的姑娘是不是我的好儿媳?」
匡顗尴尬地转开目光,支支吾吾的,不懂该如何介绍桑拉给两老认识。桑拉轻戳匡顗的手臂,低声问:「什么是儿媳?」
这一问更让匡顗无言以对,虽说桑拉的尧语是他所教,但他决不会教她这些用字。之前她会说「娘子」,全因为乌伊赤擅自教她一些有的没的,才让她不时道出一两句为之惊人的话。
大婶盼儿媳盼到口水直流,自是顺风耳一竖,听到桑拉的疑问。她呵呵笑了几声,答道:「儿媳就是小顗的娘子。姑娘,你可喜欢小顗啊?」
这回桑拉听得懂此话,爽快肯定地点了点头,搂紧匡顗的手臂说:「喜欢!我是娘子,回去跟匡大哥成亲。」
大婶听了笑得更欢,口中不断说好,跟桑拉像是一下亲近起来似的。
大叔见匡顗脸上没有当新郎官的喜悦,匡顼则沉默不言地喝着清茶,他不禁生疑,轻声问道:「怎么?难道婚事有阻滞?」
匡顗苦笑不语,反而匡顼替他答话:「没有,就是太顺利罢了。」
匡顼话毕瞟了匡顗一眼,见他略有责怪地回望自己一眼,遂抬袂喝茶不再回应。大叔见他们兄弟怪里怪气的也不追问下去,想来他们小时候就是一个眼神便能相通,如今能够再见他们共聚一堂,便已如愿以偿了。
一夜长谈,匡顗两兄弟把这些年来的经历告诉两老。他们感谢乌伊赤救下匡顼,也对匡顼学有所成,成为太医之事甚是欣慰,但依然不赞同匡顗当初入宫寻弟,甚至报复之举。
匡顗自是没把自己对宋玄禛深沉之情道出,只道在宫中得陛下信任,委以重任,却因意外流落异国,阴差阳错下传出二人已死的消息。
说过事由,两老已疲态渐露,他们便侍候二人进屋休息。连日劳顿,体强如桑拉也熬不下去,落拓不羁地伸了个懒腰,大打呵欠,连匡顼亦感睡意抬手揉目。
一直候在旁边的丫头引领他们到各自己屋子,两老住在主屋,匡顗和匡顼的屋子分别在主屋左右两侧,而桑拉则到北厢客房暂宿。
待丫头带匡顗进屋已是夜深,他挥退了丫头,迳自坐在屋内倚窗望天。壁月悬空,群星拱月,宛如那人一样被百姓爱戴,被群臣拥护。面对周遭的黑暗,他仍然默默做好自己的本分,就算身子再差,政务再多,他也不会让自己耽搁任何一事,独力支撑家国,不失其一。
月光泛金柔波,匡顗朝月伸手,明知摸不到,还是执意向它伸手。
玄云蔽月,挥不开,吹不走,他只能愣愣地看着月色躲藏在重重云层之中。他垂手呆望,只怕那人如月一样对他避以不见,转身离去,若对他有恨,至少还能有所牵绊,不至形同陌路。
他断不敢奢望那人肯原谅他,只愿此行若能与他见上一面,知他安好无恙,他便能放心返逖与桑拉成亲,就此一生。
他走到床上拿了一条薄被,躺在匟床上观望在云后透着隐隐光芒的月光。自返尧以来他一直没睡得安稳,越近城都,对那人的思念越发深厚,如今只有一村之隔,直教他不得安眠。
明明并无睡意,却不知何时合上双目,徐徐睡去。碧月悄然从云雾之间窥看凡间,微风轻拂,吹散厚重的玄云,柔和的月光映在匡顗脸上,一夜相守,伴其入梦。
翌日一早,他们便告别大叔大婶,动身前往城都。离开之前,他们在市集上买了两顶竹笠避人耳目,而桑拉则蒙上面纱和头巾,遮住那头棕色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