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倾前身子,十指交握颏下,歪首抬目问:「姬騵,你有何看法?」
姬騵稍稍欠身,答道:「臣认为逖国盛怒难息,现下不宜再步步进逼,敌动我动,方为上策。」
「如此岂不白费此可乘之机?」
「若陛下乘机再袭,恐怕逖国发难,先挟凉都子民或是屠杀。若事发至此,恐怕已失民心,再难服众。」
「哦?姬爱卿所言莫非叫朕放虎归山,好让他补气养元之后回来反咬朕一口?」宋玄禛挑眉垂眸,言色间透出疑信参半之意,听得姬騵满额冷汗。
「臣绝无此意。」
宋玄禛随意执起一张战书,姆指抚过纸上的箭痕,意味深长说:「那你可否告诉朕,为何这些战书不是发往皇宫,而是姬府?难道区区一个兵部尚书比朕更有权势?」
「臣不敢!」姬騵迅时双膝跪地,伏地不起,续道:「臣当真不知箭书为何落于寒舍,或、或许对方知道皇宫守卫森严,才转而向臣下手!望陛下明鉴!」
「不知?」宋玄禛把手上的战书狠狠拍在案上,忿然而立,质问道:「是不敢,还是方便你与逖国私通?!」
「臣冤枉啊!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绝无二心!」姬騵向宋玄禛连连磕头,却换不回宋玄禛的信任。
宋玄禛绕过书案走到姬騵面前,下眼睥睨,说:「当年朕命你调查皇叔与穆涔山叛乱一案,当时在皇府搜出的信函虽似二人笔迹,却不曾得知信从何来!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们府上藏有私传的信函?!」
「书函是从潜入皇府之徒身上搜出,至于府上的书函是某日臣回府路上收到密函而知,传书之人并无留下线索,信上只道二人府中有异,臣便大胆着手调查!」
「你且说那人有何特征?」宋玄禛负手回身说。
姬騵愣了一愣,颤颤悠悠地从地上抬起头来,额角的汗接连落下,豆大的汗珠滑至下巴不胜重量,沉沉滴落地上。
他握紧双拳,呐呐道:「臣、臣不知……那人带着斗笠遥遥看了臣一眼,便没身于大街人潮之中。」
「哼,编不下去了么?」宋玄禛看向窗外,语带唏嘘:「来人,把他押下去。由丁凛弛亲自审问。」
姬騵一听宋玄禛要把他押入天牢,便慌乱起来:「陛下!臣冤枉!臣当真不知当年那人何来!亦不知箭书为何落于姬府!陛下,请您相信臣!」
侍卫在姬騵左右架起他的身子,四手紧紧箝制着他,让他不得往前扑至宋玄禛身前。
「信你?」宋玄禛转过身来,傲目而笑说:「莫说信你,朕连最亲之人亦不信。天下之大,朕只相信自己。」
大袖一挥,侍卫便把目瞪口呆的姬騵押了下去。看着目光冰冷的宋玄禛,姬騵不敢相信那是曾经仁善待人的国君。眼前之人满腹猜疑,多了一层君臣之间不信的隔阂。
伴君如伴虎,昔日再温雅之人亦有阴狠的一面,今天他姬騵算是深深体会前人之言。
宋玄禛看着姬騵被带离谦德殿才闭目松了口气,方才凛然无情的表情也渐渐淡了下来,只剩一脸疲惫。
他在到案后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累心地叹了口气,并用手肘搁在扶手上歪身揉掐额角,「不可信,所有人都不可信……」
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一角的平福满目哀愁地看了主子一眼,心里百般滋味。他知道主子因匡顗之过而不敢再信,但为何连亲人也不愿再信?忠心如他,虽不求主子待他如至亲,但总盼他能相信自己,至少能作个依靠。可是听宋玄禛一言,只怕他掏出一片真心给主子一看,他也不会再信。
一日课堂之后,匡顗偶然会带宋攸在蓬清园玩一阵子才送她回宫。宋攸如此一玩若不到黄昏绝不罢休,故匡顗也要跟着她东奔西跑,紧盯着她别撞伤跌倒,与军营相比,这位小公主当真比千军万马还更难看顾。
宋攸拨了拨被汗水沾在额上的碎发,坐在树上踢了踢腿,朝走在石艮桥上左顾右看的匡顗,挥手笑说:「页页,我在这里!」
匡顗沿声抬头一见宋攸坐在树上,登时惊得大叫:「你别动!」
「嘻嘻,怕什么呢?」宋攸正吃吃偷笑匡顗一脸慌张的样子,谁知自己却被一只杜鹃从树冠猛然飞出而惊,连惊呼也来不及出口,便一个不稳往下掉去。
身子蓦地被人从下托起,凉风扑面吹来,吹散碎发,凉快不已。
如今宋攸的脸上哪里还有惧色?她高兴地挽着匡顗的脖子,蹬着小腿喊:「哈哈!好玩!页页,再『嗖』高一点!」
话音刚落,匡顗便旋身点足落地,放下宋攸与之对视,叉腰训道:「我说过多少次不可往树上爬,往水里跳?若下次再是如此,课后玩乐倒可免了,我也不再教你轻功。」
「哼!我是公主,是父皇唯一的孩子,我说的话你敢不听?」宋攸学着他的动作叉腰,抬头摆出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看着匡顗。
匡顗闻言一怔,然后面露愠色说:「仗势凌人之辈最是可耻,公主如今乃狐假虎威,臣何惧之有?若公主不喜欢臣,大可请陛下撤了臣职,抑或臣迳自向陛下请辞亦可,臣告退。」
话毕他转身离开,方才故意字字句句君臣相称,少了平日亲切。本意虽想宋攸反省,却心底清楚自己因听到「孩子」二字而疼,压制不了心中的情感而迁怒宋攸。
倏然身后衣摆被人轻轻从后一拉,他转首看去,果不其然看到宋攸低头拉住自己的衣摆。
匡顗想了想,心道还是不能轻易心软,不然这小公主日后只会变本加厉,故冷道:「请公主放开臣。」
阵阵抽心的低泣传来,小小的水点接连落在地上,晕开一朵又一朵暗色的小花。
匡顗一见宋攸哭了,便软下心肠,暗忖宋攸怎的跟桑拉有点相像,若她长大以后如桑拉般刁蛮难侍……光是想想,匡顗便立定心肠要教好宋攸,不求她如俞暄儿温婉,只少也要不失大家闺秀的典范。
宋攸两手揉着大眼,咧着小嘴哭说:「页页别走,攸儿知错了,你千万不要辞官。攸儿不做狐狸老虎,会乖乖听页页的话。页页不要叫我公主,以后我准你像父皇母后那样唤我攸儿。只要你不辞官,攸儿可以让你当驸马。」
匡顗听到最后终忍俊不禁,「嗤」的一声大笑起来。他蹲上擦去宋攸的眼泪,摸着她的头笑说:「驸马之位可要留给攸儿最喜欢之人,页页我可高攀不起呢!」
宋攸止了哭声,抬眸看看匡顗,脸蛋红红说:「攸儿喜欢页页,所以页页可以当驸马。」
匡顗摇头,耐心带笑,「将来攸儿定会遇上比父皇和页页更喜欢的男子,而他亦会比我们更爱惜攸儿,如此……他便是当今公主的驸马了。」
「难道页页不喜欢攸儿?」宋攸撇嘴伤心。
「嗯……我喜欢,不过是亲人朋友那样的喜欢。」匡顗不知自己如此解释可否令宋攸明白,但他不想因她不懂而欺骗她。
宋攸不满地噘起嘴巴,把玩手指好一会后,蓦然好似想通什么似的,眨着一双大眼问:「页页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比喜欢攸儿还要喜欢?」
匡顗被童言一问,心里又泛酸楚。他昂首望天深深吐纳,最后幽幽道:「对,我很喜欢他。为了他,我可以作任何事,甚至置生死于度外亦在所不惜。」
「那个人喜欢你吗?有没有攸儿那么喜欢你?」
匡顗苦笑摇头,两手捧住宋攸的小脸蛋掐了掐说:「他讨厌我,每每对我视而不见,恐怕连打我一顿也嫌污了自己的手。」
「真可恶!」宋攸为他不忿地骂了一声,小脑袋转念一想匡顗的话,顿觉似曾相识,灵机一动,突然想起一人。「啊!那个人是不是喜欢像父皇那样不理睬你,又会叫人狠狠打你屁股?」
匡顗心底不由佩服孩童的直觉,不只童言直中要害,想不到连「猜人」也特别准确。他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抱起宋攸悄然张望希望找到一点事物引开话题。
目光一瞥,看见一群宫人三三两两地搬弄桌椅,个个汗流浃背、面色憋红,一看便知这些东西绝非凡品,才令他们不敢把它放下稍作休息。
「嗯?今天是十六吗?」宋攸看着吃力地搬桌椅的宫人,而后抬头看看正在金暮阁里置薄纱罗帐的侍者。
匡顗颔首,不解问:「十六与此有何相关?」
「父皇每逢十六都会一个人在金暮阁看星星,有一次攸儿知道了,便叫父皇带攸儿去看,谁知父皇不肯,任攸儿哭得伤心也不准攸儿随他上去。而且一到黄昏,父皇便会下令不得后宫众人上阁,连平福也不在父皇身边呢。」宋攸歪歪脑袋,自说自话:「真不明白父皇一个人在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不会闷吗?」
「好了,我们回去吧。」匡顗抱着宋攸闪身走过侍者身边,大步前行,匆匆往喜益宫而去。
宋攸的话不断在他的脑海缭绕不息,把他所有心思通通挖了出来。
十六,十六……一月如此多天,为何偏偏要选十六?为何要独自在金暮阁中看星?又为何不准别人守在身边?他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非得把自己藏身在如此高寒之地?
匡顗送宋攸回宫之后,本应按照宫规出宫,但他却原路折返,躲于已然置好一切摆设的金暮阁中。
夜色渐深,紫霞尽褪,他蹲跪在梁上扭肩转首,稍作歇息。
然而,一个侍者捧着托盘上来,阵阵酒香药香随之飘散开来。那人把酒食整整齐齐放在圆桌上,随手拍走躺椅上的尘土,拉拉被褥,才抱着托盘离去。
他看着侍者的离开便跃身而下,拿起桌上的酒轻轻一嗅,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与烈酒的味道不相伯仲,一闻便知此酒极烈。
转目看向桌上之食,通通都是清甜可口的糕点,当中自是不乏宋玄禛最爱的云片糕。
他不自觉地抿嘴一笑,心想宋玄禛纵使再变,他喜欢之物始终不变,而他也永远是他匡顗心中最记挂的人。
轻细的步声渐渐靠近,匡顗迅时纵身而上,藏身一隅,静静看着上阁的楼梯。
晚风送起层层薄纱,一人垂眸而至。
来人身穿一袭紫红长袍,肩披锦袄,青丝随风轻飘,衬得整个人华贵而不失清雅。
宋玄禛悠悠走到桌前,伸手拿起酒壶旁的杯盏看了片晌,终轻轻一笑,摇首放下,索性提起整壶烈酒坐在对月的躺椅上。
他毫不犹豫举袂而饮,酒沿嘴角落下,滑入衣领,酒气顿时洋溢而出,如烦躁的情感一举袭来。
执壶的手悬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则扶额揉按,酒劲骤起,脑袋也渐渐发疼起来。
他疲惫一叹,心中烦扰之事算之不尽,但那人归来却是心头一大烦忧。回想今午还押姬騵之后的失态,他不禁惊觉自己已变得如此害怕别人的背叛。
儿时见惯深宫勾心斗角,背叛一词根本不存在,更从未有人道过信任二字。是何时何人让自己道出信任,付出真心?
他转而托颊一想,蓦地轻轻颔首,喃喃自说:「对了,是他……」
举壶再饮,至尽方休。
「离愁自思忆,墨香拂前尘。此生情未央,恳君心意还?」宋玄禛轻笑一声,自语问:「还什么?我还有心么?我的孩儿……瑞儿死了,死了……」
他松手让酒壶落在地上,壶身「骨碌骨碌」地在地上转了几圈,终撞上一人的靴边停了下来。
「玄禛……」
宋玄禛闻声慢慢抬头一瞧,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隐若看见匡顗站在自己面前,如幻似真。
眼睫一眨,泪珠霍然夺眶而出,落在被酒醺红的脸颊上,静落无声。
「你没有忘了我的诗。」
「你为何在此?」匡顗走上前去,正想握住宋玄禛的手,却听见他冷淡的询问。
「……我想见你。」他无视宋玄禛拒人千里的语气,迳自上前坐在他的腿边,托起他的脚取出被他枕在脚下的薄被,轻轻盖在他的腿上。
宋玄禛没有阻止匡顗的举动,垂睫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任由他抚上自己的手,做出当年最令他窝心的动作为冰冷的双手变暖。
他恨,可如今看着如此卑微的他却恨不起来。
眼泪不能自制地默默落下,滚烫的泪珠连连落在脸上,刺痛彼此的心。他恨自己为何如此软弱,恨他、恨情、恨醉、恨……
一个厚实的怀抱温柔而来,抱紧他寒霜般的身子,沉声诉说:「对不起,当时我只关心匡顼,想不到万全之策,才……」
「所以朕帮你选了。」宋玄禛推开令他依恋的怀抱,硬要牵起一记得意的笑容,说:「瑞儿的死怪不得你,是朕亲手杀死他的,与你无关。」
匡顗被宋玄禛如此一说立时不懂回应,他不想宋玄禛抱所有罪孽归咎自身,他所受的罪已经够多了!
酒劲慢慢涌上头脑,害宋玄禛的笑意越发淡薄,心底的情感悄然浮上水面,冲开那层薄冰,甚至渗出艳丽的鲜血。
他用力一掐自己的大腿,只求换来片刻清醒与无情,故作冷傲说:「你回来究竟有何目的?不甘朕活得好?还是当年的仇尚未报清?」
「那些都过去了,如今我只看着你!」匡顗扶住宋玄禛的肩膀,逼他直视自己,「你知道的,为何还要自欺欺人?」
心神被匡顗一言击晃,宋玄禛闭上双眸,撇首避开匡顗的视线。
「你娶妻了,我也纳了新妃,一切就此结束罢。」胸口的颤抖令他的气息随之紊乱。
他不可能因匡顗之言便能轻易消除心中的刺,瑞儿的死无疑是他们最大的阻碍,而桑拉的出现亦教宋玄禛一再认清情为何物。
如今口口声声诉说情思又如何?通通都只是虚词,若信了,只会被事实狠狠击溃,教你何谓自作多情!
为何世间要逼君王无戏言?明明他们置身尔虞我诈的龙潭虎穴之中,却要他们「无戏言」?当他们做到君无戏言,却告知他们此生便是孤家寡人,如此岂不欺人太甚?一国之君也是血肉之躯,也会为人所伤,为情所疼!
就算贵为天子,亦非无所畏惧。每每想起被人背叛的感觉,他恨不得抱腿躲于床角,用锦被严严实实裹住寒意阵阵的身躯,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软弱,也不能让人看见他的恐惧。
「我没有娶妻!我跟桑拉清清白白,你莫要听她胡言!」
宋玄禛蹙眉轻蔑,质疑道:「难道人家一个女儿家会以自身清白开玩笑?若你没做过,人家可会冤枉你?」
匡顗一慑,想起前夜被桑拉亲吻魅惑的样子,心底莫名心虚起来,哑口无言。
「哼,敢作敢当才是真汉子。在我面前你又何须矢口否认?难道我还不清楚你?」
「既然你清楚我,那又为何怀疑我?」匡顗紧紧抓住宋玄禛的肩膀,悲怆说:「我……我的确与桑拉暧昧不清,但纵然她献身予我,我亦不曾与她同床!当夜、当夜我只把她压在床上,趁乱点她定穴便慌乱离开,绝无乘人之危!」
匡顗回想当夜桑拉满目惊愤地看着自己,心里也觉自己卑鄙,竟让她以为自己受了诱惑而有意共赴巫山,可他不得不出此下策,若当真遂了桑拉,他只会更加愧对宋玄禛!所以他不能与她再有亲密之举,更不得让宋玄禛因此误会他。
宋玄禛听闻此事心头发颤,他从未想过匡顗会向他道出与桑拉种种,甚至不料二人关系已经至始。如此教他如何再信?他也是男人,清楚知道美丽的女子若要投怀送抱,又有多少男人抵挡得住?既已压在床上,又怎可能不曾碰人分毫!
「算罢,我不想再跟你争论下去。」宋玄禛抬臂推开匡顗的手,侧躺下去,伸手拉紧披在肩上的锦袄,心想为何今夜的酒迟迟不能暖身。
匡顗见宋玄禛不理自己,心里又急又怕,伸手欲碰不碰,遂鼓起勇气,孤注一掷问:「那你告诉我,为何偏要选每月十六在此独饮?」
宋玄禛睁眸欲言,最后还是抿唇不语。匡顗见状,便道:「因为十六是我的生辰,你曾在此跟我把酒观星,你心里还记挂着我。」
「你错了。」心里沉积已久的一块倏然破了一道裂痕出来,丝丝缕缕的回忆直冲脑海。宋玄禛心神不定,但仍故作冷静沉声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