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顗强撑着一口气,回握宋玄禛被汗水濡湿的手,强笑道:「没事,没事……咳,你别慌,如今你可非孑然一身,要好好……呜唔,安心养胎……」
「我的事何时是你管得着的?你别说话了,静静等匡顼过来!」宋玄禛一紧张起来连自己忘了君王的自称也全然不知,接连以「我」自称,全无君王的架子。
「不、不用,让逊敏现、现身便好……」
宋玄禛忿忿地一拍他的腿,怒道:「唤逊敏现身又有何用?难道他是神医不成?」
匡顗痛得咧嘴,吃吃笑了两声,低喃:「或许他的药比神医还管用……」
言到此处,任宋玄禛再慌也听出端倪。他沉默半晌,冷冷唤了一声让逊敏现身,斜睨垂首听令的逊敏说:「如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竟敢有事瞒朕?!」
逊敏单膝跪下,一手执拳点地,「属下不敢!」
宋玄禛广袖一甩,龙袍上的血花分外刺目,让人无法视若无睹,「如此还不从实招来?!」
逊敏从襟前取出一方纸包药丸,双手呈到宋玄禛面前,恭敬道:「此乃命从丹的解药,匡将军服下少顷便可止痛。」
宋玄禛一听见「命从丹」三字,登时愕然瞪目。他清楚知道暗卫中的死士如何训练出来,他们所受的苦他一直视若无睹,更觉他们的服从与牺牲本是必然,但当此药用在匡顗身上,他却不可漠视心中那份疼痛。
此药除了毒发时大伤元气,且减寿无解,如今匡顗身中此毒,又教他如何自处?!
「谁……是谁让他服下的?!」宋玄禛回首看向靠在怀中面色发白的匡顗,气得吐息微乱,向逊敏大吼。
逊敏面不改色,如实答道:「回陛下,是太后娘娘。」
「母后?为何……」
面对宋玄禛的苦思,匡顗就他的搀扶慢慢坐起身来,取过他手上的解药决然仰首服下,忍着痛楚,虚弱淡说:「太后娘娘以此试探我对你的心意,为了得到她的信任,区区命从丹又算什么,就算要我把性命豁出去,我亦无悔。」
「……你胡说。」宋玄禛灵气的双眸不可压止地添上一层薄雾,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匡顗伸手轻抚他的眼窝,一滴滚烫的泪珠随之落下,灼痛了匡顗的手。他勾起一抹夹杂了太多苦楚的笑容,柔声说:「对,我胡说……我应该留着这条命,看着我们的孩儿出生、长大,让我用馀生好好待你。」
「匡顗……」宋玄禛抚上匡顗的贴在他脸上的手,闭目间热泪接连落下,滑进匡顗的手心。
此时平福带同匡顼入殿,眼见宋玄禛握紧匡顗的手默默流泪,二人都怔了怔,俄顷才回过神来,让匡顗坐上匟床,为他疗伤。
可怜的小宋攸被宋玄禛大声斥喝而后不敢吭声,早在逊敏现身之前躲到角落的书案下去。她本想抱着小腿坐在那儿等宋玄禛回头哄她,却不想宋玄禛只管照顾匡顗,二人还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全然忘记了她。
回想匡顗刚才所言,她不解地歪着小脑袋。她不明白皇奶奶给页页吃了什么,也不知道页页所说的孩儿是谁,但她记得母后说过,父皇因为跟母后相处久了,所以才有了攸儿,而攸儿则是从母后的肚子里跑出来的……那页页跟父皇呢?难道他们也相处很久了?
匡顼弯身从药箱中取出外伤药来,馀光看见宋玄禛站在床沿定睛凝视匡顗,便道:「陛下先进去歇一会吧,过分担忧对您和腹中胎儿不好。」
宋玄禛一下子红了脸颊,在平福和逊敏的搀扶下慢慢往寝室走去。谁知人还未走进寝室,一个小身影像老鼠一样从书案下窜了出来。
逊敏迅时回身一挡,正好迎上宋攸的小脸,幸好他及时收回掌风,不然宋攸早已一命呜乎。
「父皇……」众人看着宋攸扑到宋玄禛身上,手臂勉强地抱住他的大腿,带着哭泣过后,怪怪的童音,天真地戳了宋玄禛的肚子一下问:「父皇这里有攸儿的弟妹吗?是页页跟父皇给攸儿生的弟妹吗?」
宋攸一句童语对在场众人所言可谓晴天霹雳,她无知地眨着大眼,一再好奇地抚着宋玄禛的肚腹,还依恋地用小脸颊蹭了蹭。
殿内一下子鸦雀无声,众人有口难言,不知如何回应孩子的童言童语。
此时明聪未得指令擅自跃身而下,原本平凡得令人一见即忘的脸容已换成妖娆艳丽的样子,他解了脑后的束发,在耳后挽了个发髻,再在髻上簪了一支金花步摇,流盻间尽透风情,乍看之下与舞坊艺娘相去不远。
宋攸见了,惊喜的笑容立马挂在脸上。
她记得之前在年宴上看见那些美丽的舞姬姐姐都是这个样子的,那时页页还没回来,她也还没想要当女侠。看到殿上那些婀娜多姿的姐姐,她当时就立志要当舞姬!
明聪抬眼向逊敏打了个眼色,逊敏会意,佯装不悦道:「明姬你不好好练功,又擅自现身,试问该当何罪?!」
明聪咽了一口,娇嗔一声,声音柔如柳絮,细腻勾人,直教人听得耳根酥软,「属下知罪,但舞坊那边有人闹事,属下不得不急急前来报告。还望陛下与逊敏大人恕罪。」
平福惊诧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子」,纵然听出逊敏所说的「明姬」是谁,但实在难以相信此人是朝夕相对的明聪。
宋攸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走到明聪面前左看右看,雀跃地抓住他的手晃晃,笑说:「姐姐,姐姐,你是舞姬对不对?」
明聪装出疑惑的样子,迟疑半晌后点点头,颦眉朱唇,不知迷倒多少公子哥儿。
宋攸高兴地拍手呼欢,「你是女侠,又是舞姬!好厉害!我要跟你学武!」
「这……」明聪装出难为的样子向宋玄禛与逊敏请示,宋玄禛累极似的闭目颔首,逊敏遂道:「明姬,你就就依公主之意留宫作伴,至于什么该教不该教,你应自知。」
「属下领命。」明聪拱手起身,温柔地牵起宋攸的小手退下,却想不到宋攸尚未走出殿门,就放开他的手往回跑到宋玄禛面前,像是鼓足勇气地踮脚抱抱宋玄禛的肚子。
她的小嘴对准宋玄禛的肚脐,放轻声音说:「弟妹要乖,日后姐姐教你『嗖』!」
语毕,她抬起小脸向宋玄禛灿烂一笑,欢喜续道:「父皇,攸儿告退。」
宋玄禛往后踉跄一步,看着宋攸欢天喜地拉着明聪离去,一直虚软的双脚终失了支撑,无力歪身一倒。
「陛下!」逊敏眼明手快地一手搂住宋玄禛的腰以作支持,把大半力量卸到自己身上免得平福失衡跌倒。
「如此天地不容的丑事,教朕如何与攸儿直说?」宋玄禛脸青唇白地靠在逊敏胸前,坚忍的眉目此时亦透出淡淡的脆弱。
他一手挡在腹前,似曾经历的痛楚随之而来。逊敏感到宋玄禛的身子越发沉重,吐息渐发紊乱,瞥目一看,顿见他的额角渗出点点冷汗,手上浅青色的筋脉也因揪紧腹前的衣衫而变得明显而狰狞。
宋玄禛双目微垂,眼前阵阵发黑,匡顼看出他脸色有异,迅即跨步上前为其按穴稳胎,边道:「陛下莫要紧张,缓吐缓纳……」
匡顗起不得床,只能躺在床上乾急,听了匡顼的话亦不禁随其吐纳,如此方从绷紧中寻回自己的气息。
待宋玄禛完全清醒过来看清眼前事物,身上已然冷汗涔涔。风微拂,更惹来寒噤不断。
匡顼敛手正色,不卑不亢地对宋玄禛劝说:「陛下不可再仅用素食,如此纵使有再好的药材,晕眩之症亦难根治。」
宋玄禛抿唇不语,心中对匡顼之话置若罔闻,但却听见躺于床上不能动弹的匡顗问道:「仅用素食?玄禛,顼说的都是真的?」
宋玄禛烦躁地闭上双眼,手不自觉地摸娑冷得汗毛直竖的手臂,微风再送,身上的汗水无疑有如雪上加霜,冷得他牙关打颤。
「让奴才侍候陛下更衣吧。」平福心知主子不欲再说,遂扶住宋玄禛的手请示。
宋玄禛拧眉点了点头,在平福与逊敏的搀扶下走进寝室,独留门前的珠帘琅琅作响,隔绝匡顗兄弟二人的关心。
匡顼摆首长叹,缓缓回到匡顗身边,一边专注地替他包扎,一边轻道:「唉,此回公主当真给你出了道难题啊……」
匡顗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满眼都是浓浓的忧虑,「你方才所言是否属实?玄禛为何仅用素食?」
「你心中不是已有答案么?」匡顼轻轻把匡顗攥在手里的衣袖拉出,续道:「他为瑞儿守斋五年,导致身子虚弱难愈,况且如今有孕在身,更是气血两亏,故不时头晕目眩。若再不吃荤,任凭每日服千年人蔘,亦不得其所,犹如石沉大海。」
匡顗沉思片刻,蓦然想到一计,遂拉下匡顼的身子附耳问:「若在汤药之中以肉为引如何?如此能否进补?」
匡顼摇头把他按回床上,叹息道:「汤药岂能如此儿戏,就算此计可行,亦不足弥补体虚。此时应当改膳,多吃鲜鱼禽畜再用补药慢慢进补,除此之外,绝无他法。」
「是否只要每日吃上荤食便可?」
「大概如此。」匡顼颔首回应,并眼神奇怪地看向匡顗,不知匡顗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只怕他如自己心中所想般傻。
匡顗轻咬牙关,静静躺在床上看着房梁,就算被人说他多管闲事,这闲事他无论如何都要管定了!对令宋玄禛用荤一事,他心里已有了主意。
第十二章
药香浓,薰衣裳,倦色隐隐染愁眉。
君心淡,惹心烦,落叶飘飘添新愁。
炭炉火光红红,力摇竹扇生风,太医院门前烟灰片片,坐在药壶前扇火煎药之人凝神煮药,一身深蓝长袍已然被汗水濡湿,脸脖红红,衬得项间的红痣更加显眼。
守在太医院的侍卫看着他每日下朝过来坐在门槛上大汗淋漓地煎药,心里不由奇怪一国之将为何执意前来为陛下煎药。
轻细的步声从里室而出,侍卫立时醒觉,抬手把佩剑挡在门前,以防此人未经允许走出太医院半步。
那人轻蔑地看了侍卫一眼,弯身轻拍坐在门槛上之人,递出干净的布帕,轻道:「擦擦汗罢。」
「喔,好。」匡顗回首接过弟弟给他的布帕,随意擦了擦额上的汗,随即专注地看着炉火,生怕一不留神误了火候。
「顼,拿托盘和药碗过来,药好了。」匡顗并未回头,只向后伸手把布帕还给匡顼,开口示意。
「好,好。」匡顼接过布帕随手放到一处,迈步走到案前拿托盘和药碗过来,放在匡顗一早备在身旁的小几上。
匡顗撇目一看,顿时皱起眉头,重叹一声,不耐烦道:「筛子呢?没筛子怎隔起药渣?真不知你这个御前太医怎当的!你看你……」
「行,是我大意,我现在就把筛子拿来。稍等一下啊,匡将军。」匡顼怕他唠叨不停,忙打断他的话,跨步取来一个筛子放在药碗上。
匡顗急急放下竹扇,翻掌吹了吹手心,然后徒手握住药壶的把手慢慢把煮好的汤药倒进药碗。经筛子过滤,药汁滴水不歾尽数落入碗中。
待汤药倒尽,他迅时放下药壶,一手拿开满载药渣的筛子,一手捏捏耳朵,起身拿起托盘说:「我去送药了,你把东西收拾一下。」
匡顼看着匡顗迈出稳健的脚步朝寿延宫而去,下眼一瞥仍然燃着文火的炭炉,遂情不自禁地叹气摇首,「看来你快要比药僮还会煎药了。」
匡顗躩步走至寿延宫,途中药汁不曾洒出半滴,得允入殿之时,汤药仍带缕缕轻烟。他回首看着小太监关上殿门,才慢慢挂起柔然的笑容,走上前向坐在案前埋首批奏的宋玄禛说:「玄禛,喝药了。」
「嗯,放下。」宋玄禛闻言不曾抬头,紧蹙眉头继续执笔挥毫。
平福轻敲桌面一角示意匡顗放下,然后伴随宋玄禛的动作为他换上一本尚未批改的奏摺。
匡顗见主仆二人并无休歇之势,遂上前放下药碗,握住宋玄禛的手腕劝说:「先服药罢,药凉了对身子不好。」
宋玄禛若无其事地甩开匡顗的手,更专注于云云奏摺之中,漫声应道:「行了,朕自有主张,这没你的事儿了,退下罢。」
「玄禛!」匡顗忿然低喊一声,一手按住他面前的奏摺阻止他再次下笔,朱笔上的红砂画在他的手背,犹如半月前鞭痕,红如泣血。
宋玄禛愣愣地看着他手背上的红痕,木然听着匡顗的责骂:「你究竟有否依时服药?为何服药已有半月却依然脸色苍白、吐逆不息?你是否悄悄将汤药倒了?」
匡顗见宋玄禛默然不答,故转首看向平福,目光锐利问:「平福公公,可有此事?」
平福抿唇回避匡顗的视线,十指不自觉地交握纠缠。他本想誓死支持主子之意,但看着主子的身子自那日被宋攸撞破起日渐虚弱,每膳吃不了多少东西便全吐出来,夜里更盗汗难眠、心绪不安,而最要命的,却是他奋不顾身地沉醉于政事之中。
宋玄禛每日不断埋首理政,若夜深无眠,更起身点烛细阅,大至与逖一战,小至百姓纷争,他亦一一细看,巨细无遗。
平福心知主子惊怕什么,但若长此下去,恐怕事态未重,人已不胜体虚而倒。他心虚地瞄了匡顗一眼,目光对上那气势凌人的鹰眸,心里猛然一震,暗忖如今只能倚仗他让主子服药。
「既然平福公公不言,便是默认你当真把汤药倒了?」匡顗压下身子与宋玄禛对视,不容他避开自己的眼神,严厉质问。
谁知一直沉默的宋玄禛毫不闪避,抬目对上他的目光,义正词严道:「你凭什么管朕?匡顗,若朕废你将军之位,你只不过是一介黎民!」
匡顗低哼一声,轻轻勾起一抹笑容,故以君臣之称道:「陛下所言甚是,但臣乃孩儿之父,看不得陛下以亏待自身从而害苦孩儿。」
宋玄禛一听他说起孩起,登时气得怒目而视,心想若非此人,他又怎会怀上此子,又怎会被攸儿知道自己的丑事?!一切……一切都是他的错!
一记无情迁怒的聒子划风而落,匡顗懵怔地被打得偏过头去,入目只见平福绽口惊讶的神情。
「你走!朕不喝你煎的药!莫以为你为朕服了命从丹就能换取朕的信任,朕岂会再让你奸计得逞?!此子就算胎死腹中,亦与你无尤!」
匡顗看着案上的汤药已然微凉可喝,遂轻笑转首,仅用手背一擦被打的脸颊,泛红的指印在颊上清晰可见,如被火烧灼一样刺痛他的脸颊。
「你纵有权力掌控他人生死,但我儿又岂容你随意扼杀?!」匡顗的怒意犹如洪水来势汹汹,亦如烈火轰雷震慑人心。
藏身梁上的逊敏见状顿感不妙,纵身而下正欲护在宋玄禛身前,却不料匡顗的手脚比他更快,毫不留情把仍在半空未落的打至书柜。
宋玄禛惊愣欲起,却见匡顗迳自灌下一大口汤药,越身上前捞起他的身子,掐住下颏逼他仰首张唇,强行含住他的唇瓣把苦涩的汤药喂渡过去。
平福惊得双目圆睁,羞赧踉跄退至中了一掌的逊敏身前,回身拉住逊敏的衣襟指着二人欲言又止,两片薄薄的唇瓣颤得有如寒蝉拍翼。
乌黑的药汁沿二人的唇角流溢而出,染乌了彼此的项间与衣领,匡顗全然不理彼此有多狼狈,见宋玄禛欲出手反抗,便加重唇间的侵略,逼他咽下更多汤药。
宋玄禛自是不待被他当众侮辱,本欲提气一掌把他击出,却倏感腹中一疼,化去半成内劲,每当他想运功挣扎,腹中块肉便与他那歹父同站一线,逼他无力招架。
待匡顗快将喂完一口,宋玄禛已累得手脚乏力。匡顗见状大意放轻手上力度,正想唇离欲言,却冷不防被宋玄禛使劲咬了一口。
他痛得想一把推开宋玄禛,却猛地想起他如今身怀龙胎,经不起些微推撞。思及此,他只好忍痛让宋玄禛咬个痛快,直至他认为解恨了才放开他。
宋玄禛察觉匡顗的隐忍,故意加大力度狠狠噬咬他的唇舌,甚至感到牙齿咬破皮肉的触感。他一惊松口,红艳的鲜血染红匡顗的唇瓣。血腥的味道混着药汁滑进他的肚腹,他抬手一抹自己的嘴巴,瞥见满手沾上匡顗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