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传说传来传去,传到最后就变味了。关翎烘着手指,有点百无聊赖的想。若真杀了千万妖魔,还等得了封神?早就堕入魔道了吧,早去魔界逍遥了吧,当什么神呢。照他想,那冥鸿杀了那么多人,倒不如干脆修个杀生道,彻彻底底堕进罗刹地狱,每天无聊就杀人玩儿,说不定千年后能在魔界扬名立万,这不比委屈呆在天界好多了?
他望了望钟凛,后者正皱着眉头在脱鞋子,脱了好久都没能脱下来,气得连骂粗话。这笨手笨脚的家伙是冥鸿?他咂嘴帮钟凛把脚上的靴子拔了下来,在火边找了个地方坐着打起盹来,想起那鬼面人对自己说的话,不由得哑然失笑。真是荒天下之大谬,要说这种笨小鬼是冥鸿,他还宁愿相信那冥鸿已经成魔了,正每天在魔界逍遥法外,好歹那个传说还有个潇洒的结局。
听着身畔关翎的鼾声渐渐响了起来,钟凛勉强打了个瞌睡,却被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恶梦再次惊醒了。梦中那空旷幽寂的战场和堆积如山的尸骸一直犹如梦魇般纠缠着他,让他彻夜难眠。他翻了个身,试图想些轻松的事,但脑子迷迷糊糊,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蔓延的思绪。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有些古怪的突然想起了那在他之前被恶梦折磨得奄奄一息时,那曾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的温暖的手,和曾在自己的耳边喃喃低语的声音。
睡吧,我会在梦里保护你。帐中的一片黑暗间,那个低沉而显得温暖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
第五十一章:旧约
就在妖界各族大肆召集兵马的这几日,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海市,那个曾经鼎盛繁华的海间城郭已经变成了一隅险险漂浮在海中的焦黑岛屿。惨淡的曙光在沉黑海面上起伏着,燃烧着的流火在海面四处漂浮,焦黑的土壤和硝烟混杂在涌动的海水间,惨烈有如人间炼狱的白描画卷。
那些熊熊燃烧了几天的华美楼阁已经倒塌了大半,有些还在燃烧,不过也只剩下残余的几丝气息奄奄的火焰。黑色的废墟间飘荡着犹如飞雪的焦灰,空旷的街道上铺满了尸骸,几杆天界的流银旌旗凄败斜立在焦黑的街道上,旗面浸透了鲜血和飞灰,变得肮脏不堪。一切都死气沉沉,甚至让人错觉这座曾经鼎盛的城郭已经成为了一座漂浮在海上的死寂墓场。
城中唯一还立着的一座楼阁,是唤为浮香居的朱红玉楼,曾是海市最大最鼎盛的宿栈,如今却已经人去楼空,千疮百孔,龟裂得岌岌可危。即便如此,在永无止境的数十万天界铁蹄的践踏和进攻下,它依然还能稳稳立在原地,也能算是个奇迹了。现在,有人正占据其中,为它楼檐四角上各下了四道牢固无匹的封印结界,那强韧的结界将骤雨般凶猛的箭镞和一波波进犯的军势堪堪挡在楼前,这就是它还能在烽火中幸存下来的原因。
“大人,海市已经破败不堪,再撑不了几日了。属下斗胆,还请您带领我们尽早破阵离开吧,天界的兵马只会越来越多……再耽搁下去,海市恐、恐会终归沉没,我们到时就……”
一个恳切的声音在玉楼的一间偌大主室中响起,随即一条黑色的人影骤然犹如飞鸟般掠过窗畔,那高大的黑衣影卫俯身单膝跪在地上,对面前的主人低头告道。
无趣,还是无趣。梁征倚靠在一扇雕花木窗前,漫不经心的啜着酒,视线望向远方灰黑的天空,眼眸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自己的随从,皱眉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却终究沉默下来,没有搭腔。
即使是那些不通人情世故,只知战斗和争逐的影卫,也明白主人正有些心不在焉。与身边的同伴小心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个黑衣影卫谨慎的站起身来,刚想静静退出门去,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主人低沉而嘶哑的嗓音:“……离开?即使离开,又能到哪去?”
那个影卫有些惊异的抬起头来,又拘谨的单膝跪下,行了个礼,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困惑,低声道:“我主,我的大人,我们该回委羽山啊。我们……恕属下冒昧,您在凡世已经呆得太久了,是时候回到委羽山中休养生息了……”
“是么,回委羽山么……可即便回去,又有谁在等我呢……”梁征扬唇一笑,手中抚着一只镏金酒盏,有些心不在焉的答道,眼眸深处却缓缓闪现出一丝可怖的黑暗。
连日的烽火,连日的争战,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致命的伤痕,却依然让他有些疲惫。一旦天界卷土重来,那便是又一轮杀戮的开始,周而复始,那些精锐天将的鲜血次次将整条洁白街道染红,对峙尖锐的两方终于陷入了僵局。
他知道海市之外正有数十万铁骑围困,剑拔弩张,天界屡屡增兵,恐怕这次天帝是下了决心罢。也罢。他笑笑,眯紧了双眼。他从来就和天界其他的神祗格格不入,他们忌惮他的力量,不断猜疑他的野心,甚至传闻他早就堕了魔道,因此那些庸碌神明才屡屡向天帝上书,求告要将他诛灭封印,以永绝后患。但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他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即便贵为天界之首的天帝旨意,在他眼中也不过视为草芥。
那些盲目求取仙道的人,不过大多都在期盼得到永生不朽的生命,却不知到头来,天人虽能千年不灭,但生命和力量也总会有衰竭的一天。所谓天人五衰,便是神明的力量从鼎盛走向衰落的一个过程。大多散仙神力微薄,在世间存留千年也差不多穷尽了力量,而贵为神明,迎来终焉的时刻则更晚,但或早或晚,那力量衰竭的一刻总会到来。
顺应天道,大部分普通神灵会在好几个千年后消亡,然后是新一代神祗的诞生,天界和神明的生命自有循环的周期,虽然缓慢得足以千年计算,却照例有衰退也有新生,正如天道造化般生生不息。然而,一切总有例外,三界之中同样也有握有真正永恒的神祗存在,那些凌驾众神之上,力量雄浑博大的古老神明,他们的生命会与三界浮屠万物共存,像日月一般永恒不衰。
而他,正是这极少数中古老神祗中的一员。他不畏惧死亡,因为他的力量甚至不会像其他普通神灵般会有衰退的一日,或许就算被砍下头颅,挖出心脏,他的生命也能在新一轮的璀璨红日在海面升起之际重新复苏。然而,永恒不灭的生命带给他的不只有强横的力量,还有另一个像是被诅咒的礼物,永恒的孤寂。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自诞生之后已经在巍峨辽阔的神州度过了多少个千年,看着一轮轮沧海桑田似的变迁更替,古拙的帐篷变成木屋,变成村舍和聚落,最后变成鼎盛而华美的城郭,而他,始终掌掣烈日,吞噬风雨,攀附在神山之巅俯瞰万物。那时,他甚至还没有想过就那样独自度过千万年的自己有多么孤寂。
直到那个创造了世间万物的巨神带着那个赌约走到他面前。那时他刚从蒙昧和混沌中诞生,深深为自己的力量和永恒而自负,他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切想得到的东西,没有事物可以违抗他。可是那个睿智而古老的巨神只问了他一句话,他问他:“烛逴,强大永恒如你,有没有想过这世间还有一样东西是你至始至终,哪怕穷尽足以翻覆神州的力量也无法得到的?”
那时他太过骄傲自负,再怎样也无法相信世间还会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于是他只把这句话当作笑话嗤之以鼻,可那个古老的巨神却哈哈大笑,笑声几乎让广阔的天穹都震颤起来。他问他,烛逴,你既然如此笃定觉得世间不会有你得不到的事物,那么,敢不敢以生命作为赌注,与我立下一个赌约呢?
他当时一直以为对方说的一定是那些天地浮屠间孕育出的珍宝,他翻遍三界,寻觅那些最为珍贵稀世的珍宝,它们对他而言实在太容易收入手中,于是他便放松了警惕。直到百年后,那个与他打赌的巨神再次来到他身边,问他,你有没有找到答案?在这茫茫三界中,即便你穷尽力量,也无法得到的东西,你发现了吗?
不可能有我无法得到的东西。他那时如此笃定而骄傲的告诉对方,然而对方看到他身边的那些珍宝时却再次开怀大笑,睿智而深邃的双眼紧紧注视着他,告诉他:“这些世间的宝物无非只是没有感情的死物,谁都可以占有它们,它们并不是真的那么珍贵。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得到一份比这些稀世珍宝更珍贵百倍的感情,无论你拥有无尽的力量还是弱小有如蝼蚁,无论你是殷实还是贫困,无论你是谁,它都会始终留在你身边陪伴着你,永远不会离开?”
“那是什么?这世间竟会有这种东西?”他愕然而惊异,心里怀疑万分,不免连连追问个不休,可那睿智的巨神却摇头笑了笑,对他说:“若是你现在不懂,烛逴,你就试试去找到一个人,一个无论你是谁,是强大还是弱小,是丑陋还是完美,都会心甘情愿陪伴在你身边的人,若是你找到了,我们的赌约,就算你赢了。”
他满头雾水,试着去寻找那个人,但时间不断推移,全心以为要找到那样的人会很简单的他,却陷入了一个永恒的僵局中。天界其他神明忌惮他的力量避开他,对他唯唯诺诺,根本无人与他交心;而魔界的部众更是见到他便颤栗不休;人界虽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们却计较皮囊的美丑和财富的多寡,每当他故意化作贫困丑陋的外表去试探他们,他们总会皱眉蔑视,对他敬而远之。
最后,他越来越无望,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那个赌约。而那个赌约一输,就几乎像是契定了他的命运。他注定高高在上,注定拥有无尽的力量和永恒的生命,注定掌掣日月,却孤寂永世。
一语成谶。在那之后,他在章尾山被封印了千万年,在那千万年中,天帝曾将自己最为疼爱的小女儿下嫁于他,那时他已孤寂了太久太久,因此当天帝将那位年轻秀美的天女送到他身边时,他没有一口拒绝。但之后,那位天女还是离开了。他知道其他天界的神明都怎么想,他们认为是他脾气暴戾,竟跋扈得赶走了天帝最疼爱的女儿,但却只有他知道真相。
那位焚香天女,天帝最疼爱的小女儿,正是豆蔻年华,善舞善乐。每当她翩翩起舞时,手腕和脚腕上的金铃就会悦耳轻响,那声音甚至拥有唤起万物新生的力量。那一天,数百载载相送的天女起舞,众仙簇拥着他未来的新娘来到章尾山,那位绝美的天女身着犹如火焰的嫁衣,以百鸟羽毛织就的霞披,还有用东海明珠装饰的盈盈珠冠,飘然来到他的身边。他以为她会甘心陪伴自己,但他却不知道,在那表面的欢欣笑语下,那被红纱遮罩的娇媚脸庞,又是怎么一副表情。
她自从来到他身边开始就一直将自己关在房内,不愿见他一面,即便他耐着脾气许诺为她在山中修筑庞大行宫,也无法让她的泪水停下。他渐渐明白了,她不愿嫁给自己,不愿陪伴自己,她畏惧他,她以为他就像传闻中一般,暴戾丑陋,可怖狰狞,她厌恶着她的婚姻,她不过是被逼迫才来到山中。
最后,他失去了耐心,他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对她和她的仆人暴怒,让她滚回天界,滚回她的父亲身边,从此再不准踏入山中一步。她几乎是立刻就离开了,像是早就在等待他的驱谴,她带着她的珍宝和仆人,头也不回的回了天界,从此再也没有与他相见一面。不久,他就知道天帝因为他驱谴了自己的女儿而震怒,而他,根本觉得无所谓。
他一度觉得他绝对不可能得到那比稀世珍宝更加珍贵的感情了,他被囚禁在山中,脾气越发暴戾,他被封印的章尾山成了天界的禁区,没有神明和散仙敢贸然踏入,而他,则守着他的孤寂,在山中度过永恒而死寂的岁月,百年百年的岁月飞逝,他只是独自一人。
最后的最后,在他穷尽了希望,几乎在永恒的囚禁中枯竭了灵魂之际,那个人却出现了。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他暴怒着让那个人滚出章尾山,若是其他神明,早就吓得胆战心惊,可那个人只哈哈大笑,无所顾忌的在他被封印其中的山洞边坐下,一边擦着剑,一边旁若无人的和他搭起话来。冥鸿,不过是个年轻的小小半神,但他却不怕他,而且热络的跟他说话,说了很多很多,始终对他灿烂笑着,笑容豪爽而单纯。
那个人毫无保留的接纳了他,他越来越觉得,如果是这个人的话,说不定就会是那个他一直寻觅着的人。他甚至觉得他就要赢得千万年前立下的那个赌约了,那个最珍贵的事物,被宣称是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事物,就在他手边,触手可及。但最终,那个人还是离开了,像之前很多人一样,离开了他身边。他本想将那人强留在身边,但始终还是心灰意冷。千万年了,他真的太累了。
现在也一样,他不断重复着过去的轨迹,他找到了已经转世的那个人,最后想努力问出对方的心意,然而,得到的还是否定。他那时起了莫大的杀心,他想杀了那个人,让那个人永远属于他,变成心中只有他的傀儡,这几乎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但在他看见了那个人眼眸深处的泪水,听见了那个人结结巴巴对自己的道歉后,他就无论如何也没能下手。他无法下手。
直到此刻,他仍会顾忌若是自己贸然破阵而出去找那个人,恐怕会将对方波及到天界危险的争端中。
因此,他暗暗遣使一部分力量化成的分身去找那个人,只为问出最终的答案,他不得不来去匆匆,只因为他知道就算是自己分出的微乎其微的一点力量,最终都会惹来天界鹰犬的追踪。哪怕那个人再三要从他身边逃开,可他,终究不想让那个人陷入危险之中……
“主人,您快看!是辛震大人的部队!”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梁征抬起眼,视线缓缓掠过朱红玉楼的亭台,借着高处的优势,他一眼就看到海市西岸旁的小树林里隐隐穿梭着一道蜿蜒游龙般的军势。没有旗号,人数也不多……看来恐怕是派来侦察的部队。他正如此思忖,俯瞰着远处的视线却不由得微微一凝,那惊鸿一瞥间,在清晨稀薄的曙光下,他看见了正乘在一匹枣红骏马上,与辛震并肩而行的钟凛。
即便那个人,冥鸿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开他,但他却始终不明白,为何对方要在最后临走前竭力毁去他的封印一角。那是连他也无法挣脱的上古封印,庞大支撑天地,强韧无匹,无坚不摧,然而,冥鸿却在被斩首前竭尽心力为他毁掉了它,哪怕只毁掉了一角,但也足够让他觅得一丝生机,足以挣脱那可怖的庞大封印。
梁征凝视着在林间的阴影中渐渐消失的军势,微微抿紧了唇。他终究不知道,当年冥鸿为了毁去那上古的封印一角,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第五十二章:妙策
这几天,好像就从没放晴过了。钟凛啐了一口,将身上的皮甲解了下来搭在帐中的木架上,又烦躁的剥下淋得透湿的衣衫,把湿衣服甩在床边,回头在那些狼族士兵拿来的包袱里埋头苦翻,想翻出几件自己能穿得合身的衣服。
他一大早就跟着辛震的队伍去了海市,除了知道海市旁的天兵天将没有任何撤退的意思,海市真的是被围得像铜墙铁壁一般水泼不进之外,什么情报都没捞着。没有计策,他们也没有妄动,只趁着那些天兵换岗哨的时候,悄悄穿过林间回到营中,却正逢上一阵骤雨,果不其然被淋得一身湿透。
“哟,小鬼,换衣服呢?刚刚淋湿了?”正在钟凛抄出几件衣服,提着过大的衣服在手里仔细在身上比了比时,一个声音从帐门处传来。他回过头去,正看见扬着唇角的白烽抱臂站在帐门口,朝他轻佻笑了笑。被淋得沮丧,他没想理对方,只是自己扯好衣服,又自顾自绑上腰带。
“别不理人啊!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了吧?怎么样,若是能让我开心,留你在狼族中给你个归宿也未尝不可。”白烽见他不答话,微微眯了眯眼,哈哈笑了起来,伸手走到他身边要捉他的肩膀。他连忙皱眉闪开,后退半步反感的盯向对方道:“别扯些有的没的,你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这么无聊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