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明城当年新建时从山中引下了活泉,从沟渠流入的三条山溪的澈水正好贯通扶风堡,一来是为了防火,二来水声潺潺,堡内从人可以直接自清澈的河流中取水,生活起居也便利了许多。梁征停在一处流淌的沟渠边,凝视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半刻。虽然还有所欠缺,不过那个小鬼确实成长了,他想。
就在自己没在他身边的这段岁月中,冥鸿学会了如何在残酷的妖界生存下去。
这是他意料之中。那个从来不示弱的倔强小鬼,千年前如是,千年后还是一样。不管多艰难,受了多重的伤,都会一样往前顽强走去,千年前独自一人在战火中长大的冥鸿,本能中应该早已习惯了这种弱肉强食的生活。
潺潺流水声回荡在耳际,他突然想见钟凛了。可他又很清楚,那个气冲冲的家伙一点也不想见自己,自己若是贸然去见对方,恐怕钟凛一定会避开,到时候又是一场猫逮老鼠般的游戏,他已经有点厌倦了。
那小鬼虽然长大了不少,可小鬼始终还是小鬼。为什么要那么生气?自己不是回来了吗?梁征伫立在清浅的沟渠边良久,心中却觉得难以理解。人间的感情真是复杂,像是纷乱繁杂的丝线,他只捉得住丝线的一头,却始终解不开缠在一起的线团。他一开始只想得到那个人,和那个人在一起,爱和情愫,这两样对他来说最为晦涩难懂的事物,向来没有被他仔细考虑过。
千万年前那个古老的赌约,还真是恰恰机巧的捉住了他内心深处最为困惑空白的一面。什么是苍茫三界中最珍贵的至宝?谁会在你失去一切,甚至失去力量后还愿意与你厮守?这是个难解的谜。
“啊呀,叔叔!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还以为你走了!”
他正凝视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陷入沉思时,一个稚嫩而快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钟颜抱着个小木碗走到他身后,换了件新衣服,仰头看着他,还在边吃着什么。
“我会在城里呆些时间,到时候你爹爹……唔?吃得满脸都是,你这在吃什么呢?”梁征回过身来,抬手随意揉了揉钟颜的脑袋,俯视着他问道,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红豆汤圆!好吃得很,爹爹让人给我开小灶做的!好甜,好好吃,我最喜欢吃这个!”钟颜挺兴奋的回答他,举起手里的小木碗给他瞧。“你想吃吗?我分给叔叔一个!”
“甜腻腻的,没兴趣。”梁征顺口答道,忍不住捏了捏钟颜的小脸,道:“你爹爹现在去哪了?”
“你有事找爹爹?爹爹在青池大哥那里呢!他帮青池大哥掐药草去了!爹爹好像生气了,你不要现在去呀,爹爹生气好可怕的!”钟颜睁圆了眼睛,嚼着嘴里的汤圆口齿不清道。
“无妨,我不怕他生气。”梁征闻言不由得嗤了半声,抱臂道:“你带我去你爹爹那里,怎么样?”
“哎呀,我说好了和小伙伴去玩的!”钟颜歪着脑袋,咬了勺子半天终于眨巴眼睛道:“青池大哥那里可有点远,嘿嘿……我带你去……有什么好处?叔叔你会给我买冰糖葫芦么?”
“行,你要什么都给你买。”虽然对这小鬼眨巴眼睛坐地起价的神态有些好笑,梁征还是忍住唇角的弧度,扬了扬眉,随口许诺道:“现在,咱们就去吧?”
钟颜一愣,快活的应了一声,把碗里几个汤圆都扒进嘴里,捏着碗伸手大大咧咧去拽梁征的手,扯着他过了沟渠上架着的小桥,朝堡垒另一边走去。
在另一边,扶风堡边缘的一间小院里,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正摊手摊脚仰躺在庭院里一把靠椅上,正舒服惬意的晒着太阳,旁边的小桌摆满了酒壶和小菜。他身边,是身着银丝禅衣的青池,正坐在竹凳上挑拣药草,面具放在一边的小桌边,皮肤在灿烂的日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修长的手指翻拣着晒干的药草,显得凝神而专注。
“我真想不通,青池,你说小颜啊,那孩子真不知道怎么来的,明明不是老子亲生的罢,那轮廓却又有些和老子像。哎,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当了个爹。”
“你若继续用这种凡人的观念来想事,这妖界里今后还会出现更多让你惊得面无人色的事呢。”青池懒懒道,仿佛百无聊赖般接口:“海中灵气氤氲之地,向来是天地灵物凝结新生之处,龙裔也归于此类。不过是恰巧赶上了难得的机会,你那个血呀,估计融进一团马上就要凝聚成形的灵气里头,加上老梁那强横力量一催发,啪!那条小龙崽子就乖乖从海水里冒出来啦。”
“……虽你说得好像有理,这类事实在太怪太奇,老子一时真的接受不了……”钟凛捏了个枣子扔进嘴里,眯着眼睛盯着天空的太阳:“这也太荒谬了,没有怀胎十月就蹦出个孩子!”
“啥?你还想亲自生不成?告你吧,这些事在三界中多了,我在书里读过,在那原来古早的三皇混沌时代,有个叫姜嫄的倒霉女子呀,出门不小心踩了个巨大的脚印,这就莫名其妙怀上了……还有个叫简狄的倒霉姑娘,和姊妹洗澡的时候天上掉了几个蛋下来,一时好奇……就不小心把蛋吞了,然后……”
“……呃,然后,又、又他妈猛地就怀上了?”钟凛愕然瞪着眼接口道,青池严肃的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容,继续掐药草讥讽道:“所以你得庆幸,这孩子你平空捡来的,没受累呢。要是天道注定,摊在你头上,你不小心吃个什么东西踩着什么东西就突然怀上了,还要大肚子大十个月……”
“擦,这么说来老子还得给老天烧香?”钟凛瞪眼了半晌,看着一边的小吃盘子里叠的几只腌制的鹌鹑蛋,当场就没了胃口。
“所以啦,别怨念啦。小颜挺好的嘛,乖乖的,懂事,不闹,你不省心么?”青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现在只剩自己一个,有个家人不是挺好?”
“说起来,别说老子,说说你啊,青池,老子都忘了……”钟凛摸摸下巴,突然想起了什么,坏笑道:“你也只有自己一个,跟了老关不是挺好?老关人结实,心地也不坏,身家挺殷实,况且他对你……”
“他嘛……”青池踌躇了半刻,低头拨弄着药草,皱眉不语。
“你要是不喜欢老关那种类型,那……老子把那姓梁的混蛋和秦兄都介绍给你,你们处处看?”钟凛看他不言语,不由得按捺不住试探道:“一个人喂蛊放蛊,没个帮手,太苦了。”
“得了吧,那两人倒真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青池一愣,看着钟凛眼睛放光的神情,忍不住笑了,接口道:“你那老梁的强横力量你还没亲眼见过?那种力量让人惊栗得根本不敢接近另说,我可没信心管得住他啊。再说那龙神玄火,血统精纯,力量纯厚,须弥出身的龙神地位也极高,而且须弥独立三界之外,不受天界管制,我哪里高攀得起?”
“那想来想去还是老关合适!”钟凛一拍大腿,当机立断道:“我晓得,你肯定也喜欢他是不!我看得出来!等老关来了,你们约好出去逛逛,多在一起培养培养感情,这不就成了!”
“——唷,冥鸿大哥!俺们浮明城里有家人娶媳妇,要你去主个婚,你去不?”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钟凛抬头看去,院门正站着几个打着赤膊的汉子,一看就是刚刚从城外回来,手头还提着渔篓。
“去!等会,有饭蹭还不去!?把刑风也叫上,咱们兄弟一起蹭饭去!”钟凛一听有喜事就乐了,赶紧扑腾从椅子上爬起来,扯起松垮挂在身上的武袍上衣往肩膀一搭。“走走走!哎,青池,回见啦!我下次见到老关,肯定给你说道说道!”
青池应了声,看着钟凛和那些属下吵吵嚷嚷着离开,阳光照耀的小院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他低下头,手中捏着一束新鲜的草叶,脑海里浮现出那时在营中自己与关翎相处的场景。
他喜欢的,喜欢那个人,怎么能不喜欢呢。在关翎莽撞得几乎将他撞倒,撞掉了他的面具,吓了一跳赶紧急火火伸手来搀扶他时,他就有些喜欢上那个人了。在他这辈子,独自幽居的这辈子,还从没有其他人那样温暖的对他笑过,主动来接近他。
「你?你不是开玩笑的吧?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青池。」
「为什么?你没有照过镜子吗?我自然要和姿容绝佳的美人在一块啦,你?啊,还是不说得太露骨吧,小青池,我们一点都不合适哦。」
他想起自己年少若水的时代,曾经深深喜欢过的那个人。恋慕在少年的心中疯长,那个人想要什么,他都尽量给予,只唯愿那个人对他露出笑容。后来,那个人不知为何,心中产生了想要得到络灵瑶草的念头,那是生长在极寒极险之巅的仙草,可他那时真的傻,借着驱使蛊虫的力量攀上山巅,为那人取了回来。
年轻的他带着一身的伤回到那人身边,想对那人诉说自己的心意,可他后来却得知那人将他几乎丢了命才取到的络灵瑶草送给了一位美艳的花妖,无他,只为了滋补那绝代风华的佳人的容颜。因为那佳人美艳妩媚,就尽得宠爱疼惜,而他伤痕累累,却只得淡淡的一句敷衍般的感谢,再没下文。
那时他是多么渴求得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可最后却遍体鳞伤,用面具遮掩自己真实的面庞,独自隐居在了山中。付出感情仿佛就会受伤,他真的怕了。
关翎的领地离浮明城有些路程,关翎也没有很频繁来找他,之前的约定仿佛成了空话;而他,除了那个曾经轻柔的吻之外,不敢再进一步,害怕被自己心中喜欢的人再次拒绝。
一只嫣红如血的蝴蝶蛊在他指尖缓缓伸开透明的羽翼,青池闭了闭眼。求不得,像钟凛那样的人,或许是从来不会懂的。这样一想,他倒是羡慕起钟凛来了。
※※※
晚霞沉在天边,在扶风堡转了大半天还没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梁征真的有点不耐烦了。
前不久他刚从青池的偏院出来,青池只告诉他钟凛出去给人主婚,到城里参加喜宴去了,要追踪钟凛的气息对他而言并不难,让他恼火的是那小鬼到处乱跑,让他次次走空。
天色也晚了,钟颜不久前被影卫抱回房间睡觉了,他只得一个人踏上浮明城的街道,循着缭乱的街旁灯火沿着街道而行。浮明城是座新建起来的城,倒也没有那么大,他不多时就找到了那家办喜事的人家,门口挂着大红大红的喜庆灯笼,糊着百年好合的红对联,看着也没有门卫守门,他乐得省事,径自就跨门而入。
“缠绵秀榻……满春色,芙蓉帐暖思佳人……哈哈哈哈!思佳人……”
还没走到厅堂门前,他就听到了厅中宾客欢腾的喧嚣声,跑调的醉鬼大唱着勾栏中的荡词艳曲,饮酒纵欢,醉得都差不多了。
他推门而入,一走进门就被晃了个满眼,满座宾客叫好声中,他眼睁睁看着光着膀子的钟凛狂笑着在和另一个汉子划拳,一人抱着一坛酒,醉得颠三倒四,哈哈大笑,纵声乱唱着跑调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小曲儿。
“你说呀,这夫妻相配,琴瑟和鸣固然重要,但这最重要的,还是闺房……闺房之乐呀!哎哟,春宵一刻值千金,君王从此……不早朝!是吧,冥鸿大哥!”
“是啊,哈哈哈哈!来啊,既然你们赏脸请了老子,就祝你们夫妻既美满,又相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嗝……大哥,好诗!好诗啊!兄弟们,还不快给冥鸿大哥倒酒!你们快鼓掌……”
狗屁不通。梁征嗤了半声,径自在席边落座,他一坐下,竟就有人主动给他倒了酒。他啜了口酒,望向一脚踩在桌上光着膀子豪迈跟人猛划拳的钟凛。哼,看看这小子接下来还能弄出什么花样,倒也不失为一件愉悦的事。他如此想。
“啊,冥鸿大哥你又输了!”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叫起来,满座宾客都喧哗起来,哈哈大笑,另一个打着赤膊的汉子接口吆喝道:“哎,大哥你说话也得算数!脱啊!俺这边都脱光啦!俺再脱就只剩条裤衩啦!”
“脱!脱!脱!脱!脱!”满桌醉得颠三倒四的酒客哄堂大笑,齐声敲起杯碗起哄道。
梁征抬起眼,见钟凛哈哈大笑打了个酒嗝,将酒坛砸在桌上,得意洋洋的醉醺醺举了举手,豪迈接口道:“说脱就脱!你妈的,老子上面脱光了,下面还剩下条裤子呢!哎哎哎,你们再拿酒来!老子要让这厮输得把裤衩子都脱得精光!”说罢,竟真的豪爽的解起自己的裤腰带来。
这酒桌上到底在玩什么下作的游戏!?这混账小鬼在床上脱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么利落爽快?!即便梁征再能隐忍,也终于忍不住了,实在不乐意看到钟凛光着身子在酒桌上闹腾,他站起身来一把将钟凛扯下桌边,喝道:“脱什么脱!把酒放下,跟我回去!”
“夫妻双双把家还呀哎哟……京城的茶叶香啊,京师的姑娘美,胸脯饱满脸似花,杨柳细腰一把掐……”钟凛被他一扯,身子倾向他怀里,也不生气,只是醉得哈哈笑,嘴里还叽咕唱着跑调的勾栏小曲,乐呵呵的勾着他的腰,很娴熟地伸手就去揉他的胸,道:“你真够主动的,小妖精……大爷我先喝酒,等会来疼……嗝,疼你!”
“……”被平白揉胸揉了许久,梁征平生还从未遭受过如此对待,一时竟呆了,片刻他反应过来,也只得无语的看着正对他上下其手的钟凛。
“别说,你胸真平,差不多赶上老子平了……”钟凛看他不动,放肆的哈哈大笑,伸手捏他的下颌,凑到他耳边道:“你不行。老子喜欢细腰的,胸一定得大,揉起来才舒坦,小妖精,你太平了……”
听着对方暧昧又带着醉意的胡言乱语,又感觉到对方的手轻车熟路的在自己的腿上狂捏,梁征终于觉得脑海里最后一根弦瞬间绷断了。
第六章
“哎哟,小妞儿,你劲儿怎这么大?擦,爷我的胳膊……!哎哟痛痛痛!别捏老子耳朵!”
半刻后,在浮明城灯火闪烁的街道上,钟凛惨叫着被满脸阴沉的梁征提着后脖子拖着往前拽去。前不久,他被很干脆的从酒席上一手拎了出来,一路挣扎扭打,抱着酒瓮不放,但始终还是没起到什么效果。他起初醉得昏头,还想着这小妞儿劲也忒大了点,莫不是急不可耐想和老子春风一度?后来,他的沾沾自喜就被完全敲碎了。
“妈的!老子还说女人怎么可能胸这么平!日!坑人呢这是!”他迷糊着醉醺醺的眼睛使劲去瞥那个拎着自己的人,见那人面容深邃刚毅,一瞄上去就金灿灿的晃眼,忍不住捂眼道:“擦,这位大哥,你贼帅,赶紧出城去吧,世界上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老子才他妈一直都娶不着老婆……”
“……别以为我一直不计较你的放肆,你就可以信口开河了。”梁征冷冷回答那个在自己臂弯里扭动挣扎的醉鬼,抬眼看见附近的街道灯火阑珊,已经到了城中的僻静处,他撇了撇唇角,一抬手将钟凛甩在地上。后者砸在地上,懒懒在地上拱了拱,眯着眼睛看他,还对他傻兮兮的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