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景笙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见是他,又闭上。
他抓住荣景笙的肩膀晃了晃,“景笙,醒醒,我有事要说。”
荣景笙也不睁眼,就这么闭着眼睛嘟嚷:“什么。”
荣启元挣扎了一番,“国会的国防委员会提出要你去一趟。他们……有些事想了解一下。”
国会现在虽然正在休会,但日常的工作还是在进行着的。他们下了书面的通知要见荣景笙,上面的措辞可不像荣启元这么委婉。他们说,荣景笙在战前曾有投敌行为,必须对荣景笙进行质询,以了解沙罗政府军的机密究竟泄露了多少,然后再据此评估政府军可因此遭受到的损失。国防委员会里几乎全都是自由党的人,荣启元早就知道他们会来这么一招,所以对外宣布荣景笙的伤势的时候总是往严重的地方报。没想到早上荣景笙出去晒太阳还能自己走路的消息一传开,下午通知就到了。
荣启元本想再拖一拖。转念又想,荣景笙现在去接受质询反而更好。对着一个重伤未愈的人,他们多少都会比对着一个已经完全恢复健康的人要客气点。
“现在就起来。”他狠下心,用冰凉的手拍了拍荣景笙的脸颊。“快!”
荣景笙翻个身:“我困……”
“那就上车再睡。”
“去国会只要几分钟……”
“那就回来再睡。很快的,他们就想问你几个问题。”
荣景笙终于睁开了眼:“我知道他们要问什么。我有没有泄密?有没有告诉埃解什么不该让他们知道的东西?如果我说没有,他们就会一直问,四十八小时不停地问,如果我还不认,他们会找心理学家来哄我,用测谎仪看我有没有说谎……总统先生,我也当过兵的。我还不想去和祝女士作伴。”
荣景笙说了这长长的一串,荣启元统共只听清了四个字。
“总统先生。”
他嘴角抽搐了几下,“不,不会的。我,我这就取消下午的行程,我陪你去。”
荣景笙用惊讶的眼神看他:“这又不管你的事,你去做什么?和这种新闻沾边对你的声誉不好。”
荣启元只觉得脑子里轰隆隆地滚过几道雷,震得他什么都听不清了。荣景笙接着说下去:“麻烦你找块砖头来在这里拍一下,然后告诉他们说我去不了。谢谢。”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景笙——”荣启元试图和他讲道理,“我也不想让你去。但是你想想这件事是非面对不可的。早点解决,以后就少了很多麻烦。”
荣景笙懒洋洋地说:“你解散国会,以后不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你——”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呢。现在人民党是国会第一大党,你当然舍不得解散。”
荣启元恨恨地叹了口气:“我给你五分钟准备。五分钟之后有人来带你走。”
荣景笙嗤笑:“这就对了。这才像个总统。”
荣启元转身看外面。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自己会扑上去扇荣景笙几巴掌。
“好。我去。”
身后悉悉索索地响,想是荣景笙在穿外套。
“不过我去了有什么好处呢?听话总该有点奖励吧。”
荣启元皱起眉头看了他片刻,“你想要什么?”
荣景笙勾勾手指:“过来。”荣启元凑过去,荣景笙就势咬在他耳边说:“我想※你。”
第九十八章:渐渐和谐的世界
国会的秘密会议室大门紧闭。
质询会是临时决定的,国会国防委员会的十二个成员从各个地方被紧急召集来,都面有倦色。荣景笙居然是第一个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一个个进来落座。椭圆形的桌子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边。荣景笙孤零零地坐在另一边。二十四只眼睛齐齐盯着他看。
荣景笙靠在轮椅背上,两手抱胸,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去,毫无畏惧。
等人都齐了,他不等正中间的委员会主任胡孝良坐好,便抢先发话:“国防委员会是吧?我正好想找你们呢,真是巧了。”
胡孝良没想到他会主动发话,倒有点措手不及:“荣景笙先生……”
“我有事要问你们。”荣景笙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他不要说话。“沙罗国防部和安保办公室都对你们负责对吧?你们有没有对他们问责过?”
“荣……”
荣景笙一拳头砸在桌上,音量加大一倍:“他们保护的对象!在全世界三个不同的地方!同一个时间!在无数人的眼皮底下!被绑架!特工部门要多无能才会出这样的事情?!他们的工作出了这样大的失误,我就问问你们,有没有对他们问责过?!”
胡孝良看看他身边的副主任,副主任也看看他。然后副主任发话了:“荣先生,请不要激动——”
荣景笙冷笑:“我没有激动,我只是想提醒你们做事的顺序,哪里出了问题就该先找哪里。你们现在就像一群庸医,病人明明是脑子里长瘤了你们却要切掉病人的脚!还有,宁——副主任是吧?”荣景笙仔细辨认了一把副主任的胸牌,“好,就算我激动了又怎么样?如果你也像我一样,被抓到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关在一个没有窗户,四面都是水泥墙的地下室里,手脚上拴着铁链,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端着冲锋枪对准你的脑袋,每天只给一顿,只能上一次厕所,没有水给你洗手洗澡,一连十几天就穿着同一件衣服,到最后那些布料都长到肉里去了……还不知道他们最后会不会放人,你会不会突然被拖出去一枪崩掉——就那样等着,什么消息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就那样没日没夜地等,等到最后都没人来救,你的家人不但直接拒绝了他们的条件,还干脆不认你了。绑匪枪口顶到你脑门上的时候,宁副主任,你能不能忍得住不激动?!”
长长的一段话连珠炮似的吼出来,他一口气吼完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荣景笙向后靠去,吞了口口水。
“荣……”胡孝良无力地叫了一声。
“砰”的一声,荣景笙的拳头再次砸在桌上。
“我告诉你们,我无论做了什么,最根本的原因都是因为国防部和特工部门的无能!我为了自救不能不想办法!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你们爱信不信!我建议你们,先去找国防部长和安保办公室主任来问责问责,问完了他们再问我也不迟!我腿还没好呢,跑也跑不掉的,随时奉陪!”
荣景笙说完,手一掀,把身边的一把椅子掀了个底朝天。巨大的响声把委员们又吓了一跳。他转动轮椅自己往门口去,胡孝良站起来急叫:“荣景笙先生——”
荣景笙回头笑笑,自己拧开门,潇洒地推动轮椅出去了。
荣启元站在台阶上,微笑着,看着阿利利指挥两个特工把荣景笙连人带椅从车上抬下来。
“听说你把国防委员会臭骂了一顿?”
荣景笙扭过头。荣启元走下去,亲自把他从坡道上推进门。阿利利担心地叫:“先生——”
荣启元忍着肩膀的痛,眨眨眼睛示意他不要做声。“骂得好,我早就想骂他们了。什么事情都不做,就知道问这个问那个找麻烦。你今天也算替我出气了。”
台阶很高,坡道很陡,荣启元走到最上面的时候加了把劲。肩膀上一阵剧痛,他禁不住闷哼了一声。阿利利一个箭步冲上来,两人合力把最后一步推了过去。
荣景笙猛然回头,目光依然有些阴森。
阿利利沉着脸,“景笙,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只想告诉你,先生因为担心你,就没吃过一顿安心饭,没睡过一次好觉——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了救你,他差点连——”
荣启元打住他,“好了好了别说了。你,去休息吧。”
“是。”阿利利退后,又补了一句:“我以为你跟着先生这么久了,至少应该懂得一点做人的道理。”
荣景笙撇嘴笑:“哦,你的意思是说总统先生的家教很失败。我很赞同。”
阿利利不好和他吵,悻悻地走了。荣启元把荣景笙往电梯那边推:“还困吗?回去睡觉?”
“睡不着。”
“睡不着就别睡。反正你也没事做,不如到办公室陪陪我。刚才听说你回来了,临时丢下文件出来接你呢。”
说完也不管荣景笙答不答应,轮椅就转了个方向,拐上连接翼楼的走廊。荣景笙默不作声,荣启元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有说“我又没要你出来接”。
荣启元刚才当真是在办公,看了一半的文件还在桌上摊着。他把荣景笙放在桌前,自己坐回去继续看。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往资料室里面钻么?嫌无聊就自己找点什么东西来看。”
荣景笙自己推动轮椅转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桌上的常春藤上。
他刚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它只是一根不到一迟长的细细的藤,上面挂着三四片可怜兮兮的小叶子。两个多月不见,它居然长了半米长,蓬松地一团绿落在桌面上,又往地上垂。荣启元发觉他在看那藤,便说:“我在水里面放了点花肥,它长得很快。”
荣景笙滑过去,手指在花叶上轻轻挑了挑。这时有电话打进来,原来是段祠山汇报战况。他听了一阵,皱起眉头:“谈判?”
荣景笙不由自主地侧过耳朵。
“不行。不能答应。这一招‘埃解’用过很多次了。眼看要输了就求和,签和平协议,过几年买够兵器,就撕毁协议再打。一九四六年到现在,足有四次了吧?和他们还有什么好谈的?”
荣景笙嘴唇动了动,荣启元对他做个“嘘”的手势。
“总之不要理他们。这次行动不但要铲除‘埃解’,还要解除五大家族的私人武装,一条枪一颗子弹都不能留给他们!”
那边说了句什么。荣启元的脸色骤然一变。
“录音?”
片刻之后。
“是——真的。那时候,景笙——”
荣景笙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名字,目光变得越发犀利了。
“好,我知道——”
荣启元话没说完,手上一松,荣景笙已经把电话抢了过去:“段司令,我是荣景笙。你刚才说什么?”
那头的吼声几乎震聋他的耳朵。
“你小子还好意思跟我说话!你爸爸为了救你,和‘埃解’订了秘密协定!我们现在就要端掉他们老巢了!他们就拿这个要挟我们!说不谈判就公开!”
荣景笙疑惑地仰头看荣启元。
荣启元把电话抢了回去。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目光反而变得比刚才更加坚毅。
“祠山,你听好,不要理睬他们提出的任何条件。他们如果真的要公开就让他们公开,我自己做的事我会负责任。你们现在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打胜仗。”
“还有,埃罗战时政府的首脑尽可能活捉。他们必须在法庭上接受审判。”
荣启元放下电话的时候,额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一层汗。
“你和他们约定什么了?”荣景笙阴森森地问,“为什么从来都没听你说过?”
荣启元笑笑,捏他的脸颊:“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要问了。对了——我带你过来,其实是想给你看几份报纸。我这几天一直在纳闷你为什么不高兴,这才想起来也许是因为我发布的某个公告——”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厚厚的报纸,“我都快把这件事忘了呢。现在你也可以忘记它们了。”
每份报纸的底版都被一则公告占去了整个版面。荣景笙仔细看了看日期,是在一个月前。
“你居然干这种事?”荣景笙的嘴角微微抽了几下,“出尔反尔,你叫人民怎么信任你?”
那上面写的是:“日前本人发布之与荣景笙断绝父子关系之公告,自今日起废除。”旁边还是荣启元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荣启元哼道:“只要‘埃解’相信之前那个公告就可以了。你想想看,我发布了公告以后,他们是不是对你没那么苛刻了?”
“……”
荣启元板起脸:“你不会是以为我真的——我还以为你明白——你不是还传了多多斯基地的情报回来么?”
“……”荣景笙的脑袋越发低了下去。
荣启元一把拧起荣景笙的耳朵:“臭小子,你究竟在想什么?”
“啊——”
杀猪般的惨叫穿透了月亮宫的屋顶。
第九十九章:渐渐河蟹的世界
荣景笙一声惨叫,月亮宫的医生和看护们闻声而至。他们冲到总统办公室一看,只见荣景笙耷拉着脑袋坐在轮椅里,手捂着一边耳朵愤然看着荣启元。
荣启元看到他们,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景笙的腿突然有点不舒服,请看一看。”
医生担忧地问:“是创口那里疼吗?”
一个看护在旁边说:“好像疼得很严重。”
荣启元丢了个眼色给荣景笙,他含恨点点头,“中弹那里疼。”
医生表示要重新拍片检查荣景笙的腿骨。荣启元大方地挥挥手让他们去。看护们把他推了出去,荣景笙回头用唇语说:“你等着。”
荣启元眨眨眼睛表示自己无所谓。
再见面已经是夜里。下午的事情做完,荣启元直接启程去了和恩,晚饭也没有在家吃。回到月亮宫的时候三楼已经一片漆黑,孩子们大概都睡了。他先往景筌的房间去,就想看看两个小的有没有睡好。谁知进去一瞧——床上竟然空荡荡的,景筌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定定神,又往隔壁去,一颗心落回原处。
景筠的床上,薄薄的纱帐下,两个瘦削的影子紧紧靠在一起,睡得正香。
经过这场大劫,他们两个大概只有紧紧拥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有点安全感了。荣启元本想告诉他们说,今天疗养院报告说祝爱莲的病情已经好转,明天可以去探视。想想还是明天再说的好,免得他们一激动又睡不好觉。
他拉起毯子遮住景筠的肩膀和景筌的脚,悄无声息地出去。为了不吵醒荣景笙,也不开灯,进门的时候特地脱了鞋,穿着袜子从地毯上走过去。摸到床边,那感觉就像是一场马拉松终于跑到了头,脚下一软就把身体往床上跌下去——
“唔……”
“啊——”
黑暗中,只觉得床上躺了一个软软的物体。要不是因为听到了一身低促的惨叫,他简直要以为报纸上那个离奇的新闻重演,有条蟒蛇爬到他床上了!
“景笙?”
他摸黑抓了一把。这段时间每天都给荣景笙擦身换衣,皮肤肌肉的触感再熟悉不过。
“你怎么会在这里?回你自己床上睡去。”
荣景笙动了动,哼哼着挪到一边去。
“怕你回来的时候睡着了。”
荣启元嘴角一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