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中秋,又是花街柳巷最不喜欢的日子。平日里再热火的情人,这时也是要回家的,不陪妻妾也要陪子女,不陪子女也要陪父母。于是显出这差别来,内人与外人到底是不同,再怎么天真的到了这时候也终于要寒心。幸得中秋不比年关,清静只不过三四天而已,怀玉阁里大晚上也是冷冷清清,墨蝉并没有着急,只叫各人回去歇着。只有极少数应酬的酒宴需要请姑娘出去作陪,绿烟生性活泼,平日里很得各路客人青睐,这回中秋照例也不在。
杜雨时原想去找黎尚修一同练琴,哪知道黎尚修眼看着没活干,早就溜出去买醉去了。这一闲了,就有数不清的心思粘了上来,甩都甩不开。一时想着离开金陵那晚吴明瞬心神失常,不知道现下是怎么样的焦急;一时又想着齐逢润事业有成,迎回了沈珊珊,算算日子,儿子应该早就出世,一家人真是齐全和美,不知还会不会偶尔想起自己来,而自己与他的那段纠缠恐怕已经烟消云散,只在自己一人心中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痕迹,那些曾经的轻怜密爱只因自己从没经历过,所以才会如此刻骨铭心吧。世人都叹息人生苦短,独独自己,恨不得这一辈子短些再短些。过往父亲在世时,自己过得浑浑噩噩倒还罢了,现今一旦清闲下来,心里就如油煎火烧般的翻腾不休,说是要干脆放下,奈何总有一缕愁绪挥之不去。
杜雨时正自胡思乱想,就惊觉有人走了进来,能这样旁若无人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了,说:“墨蝉姑娘今日怎么想到过来?”
墨蝉笑说:“你怎么跟猫似的,耳力好得能听出人的脚步声吗?我平日里无事也总四处转转的,到你这里来也不少吧?不过说实在的,趁着绿烟那丫头不在,我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杜雨时略略意外,问:“姑娘竟有事情需要与我‘商量’?”
第 111 章
杜雨时这句话明显带有一点调笑的意味,似乎在暗指墨蝉平日里行事专断不听人言。
墨蝉倒也不是禁不起玩笑的人,听他这话,不置可否,说:“这事需要你的助力,自然要与你商量。前几日我过生辰的时候,你跟绿烟巴巴地送了我一盒胭脂。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这院子里的姑娘几乎人人都收过你们送的脂粉,我算是排在最后一个了。”
杜雨时听她果然提起这事,微微有些尴尬起来,解释说:“倒不是要把姑娘排在最后一个,而是算着姑娘快要过生辰,所以特意精心准备给姑娘祝寿的。”
墨蝉不耐烦地摆手说:“少跟我耍这些花腔,我才懒得去计较你们想送谁不想送谁。只是最近总看到你们两个摆弄些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绿烟是个没脑子的,想来那些脂粉全都是你做出来的吧?”
杜雨时说:“不瞒姑娘,确是我跟绿烟姑娘合做的。我眼睛看不见,如果没有绿烟姑娘的帮忙,我是什么都做不出来的。”
墨蝉说:“我得的那盒胭脂不论是颜色还是触感都是少见的好。原来你这个人不是没用,而是谦虚得很,看上去金玉其外,其实脑子里装了不少东西呢。”
杜雨时心想,你这人讲话恶毒简直成了习惯了,难得夸人一句,也这么不中听,嘴上却客气:“姑娘谬赞了,自家摆弄出来的东西怎么都不能外面卖的东西相比。”
墨蝉说:“好拉好拉,估计你眼睛虽然瞎,也是读过一点书的,讲起话来弯弯绕,太费劲。依我说,你做出来的东西,比我日常在外面铺子里买的靠谱多了,想必你是有真本事的,只不过我以前没看出来而已。不过你想过没有,你做的东西这么好,完全可以拿出去卖,赚大钱不成问题呀。还是说你没见过世面,连银子都不知道是什么?”
杜雨时心想,我的确是个失败的商人,不过至少还是知道银子是什么的,回答说:“难得姑娘看得起了,不过开铺子做生意谈何容易。”
不知怎么的,杜雨时的这句话又触动了墨蝉的心事,不自觉地激动起来,嚷嚷:“开铺子做生意不容易?那你说说,什么事情容易?哪个人不是苦巴巴地在图个温饱?你不去挖空心思地赚钱,银子会自己乖乖地跳到你兜里去?赚钱不容易,你就干坐着等饿死吗?”她越说越是上火,一边砰砰地拍桌子。
杜雨时不免想起遂阳的遭遇,自己软弱无力,到最后不但失去了父亲传下来的事业,也失去了那份自己一心痴想的感情,心中酸涩,却也知道墨蝉的话是无可辩驳的大道理,一时之间好生为难,踌躇难决。
墨蝉最见不得别人这样磨磨唧唧的,拍着桌子说:“你在这里发什么愁呢?明明有可以赚钱的手艺,干嘛藏着掖着?我出钱你出力,吃亏倒灶时又不要你担着,就算你脑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方,不说出来我也偷不去,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第 112 章
墨蝉如此急躁,杜雨时却渐渐平静下来,说:“做生意求利润最重要的是头脑精明,姑娘很像个地道的生意人,想来不会吃人家的亏。不过开新铺子总有很多考量,要寻新店面开新执照,拉新客人聘新工人进新材料,还得调度得宜,收支平衡,这些,姑娘心里可都有打算了?”
墨蝉说:“我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既然来与你商量了,这些事情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总之不会欺你就是了。”
杜雨时说:“看来姑娘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一直受着姑娘的恩惠,能为姑娘出些力也是我求之不得的。算来现在已近年尾,姑娘还可再考虑几日,若真是要把生意做起来,咱们这就着手去寻店面找合适的材料,要年尾时,可签下来年的合同,开春便可开张了。”
墨蝉有些纳闷,问:“听你讲得这么头头是道,难道你自己从前当过老板?”
杜雨时说:“我如今一无所有,全仰仗着姑娘才能有口饭吃,过去的事情也就不必提了。我很愿意与姑娘一同筹备,只是希望姑娘能留心些,采买材料接洽生意时不要与人提起我的形貌名字。”
墨蝉听他这么一说,就明白了八九分,猜想着他大概并不是被老婆赶出家门无家可归,而是做生意失利欠了人家大笔的债款为了躲债才不得不缩在她的院子里。不过这与她不相关,就算将来终于被债主找上门来,也用不着她来还债,只是平日小心些尽量不让别人知道他在这里罢了。至于他之前做生意失利,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一个瞎子,再怎么精明,也有着了人家道儿的时候。于是墨蝉也不再多话,只问:“你说你叫做杜雨时,那这是你的本名吗?还是随口编的假名字?我平日里不大喜欢骗人,更不喜欢别人骗我。”
杜雨时笑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这句话说得倒很几分男子气,墨蝉也是会心而笑。两人计议已定,真就慢慢开始着手筹备起来。出乎墨蝉的预料,杜雨时并不仅仅长于调制脂粉香料,而且对江东及淮扬一代大大小小的香料胭脂铺子,以及其中出售的货品的种类价钱了如指掌,连各家老板掌柜的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对于如何聘人如何采买如何收藏甚至如何打通上下关节都思虑的非常周详。墨蝉初时尚且心有疑虑,后来就对他言听计从,只管着银钱调度对外接洽,比想象中的还要清省得多。
怀玉阁南面朝着青楼楚馆云集的金桥街,院子北门外是一条僻静小巷。墨蝉便把巷子里一个空置的小院买下来,出价极低廉,打扫整理过后备做作坊。又在金桥街的街口租下小小的一间店面,由杜雨时参谋着找了几个伙计,把店面一番修整,里外一新。各样材料在年前渐渐地也采买到了八九成。消消停停地过完年,开春之时新铺子就正式开张了。
第 113 章
铺子的运营全是杜雨时在掌控,而拉拢客人等事全是墨蝉在鼓捣。领教了墨蝉的那一套本事,杜雨时真是五体投地。那铺子店面虽小,却在最显眼的地方。据伙计形容,招牌被漆成赤红,请人绘了几朵硕大的牡丹,生怕有人不曾侧目。杜雨时未曾亲眼见过,不能明白那招牌有多么俗艳,却也能想象墨蝉的张扬作风。怀玉阁的那门生意她早已摸得烂熟,上上下下都被她调理得服服贴贴,她过往闲得无聊了,动不动就抓人来骂,算是消遣;如今新做了这门脂粉生意,生手生脚的,倒激发了她的一腔斗志,一门心思扑上去,骂人的工夫也少了。
却说她也不用新鲜招数,心血来潮时就往铺子门口一站,看谁不顺眼了,就上去抓住,大抵会说:“这位姑娘好标致模样,只是用的胭脂色泽暗沉。我也不唬你,我家是卖胭脂的,新制的上等细致货色,今日只与姑娘试上一试,不收你半个铜子儿,你琢磨着真的好,再回来与我买。”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她言辞又便给,又不知道尴尬不好意思,总要磨得人家给她涂脂抹粉妆扮一番才得脱身。她又精通三姑六婆之道,除了站在街上公然拉客之外,慢慢地将金桥街上邻近的青楼逛了个遍,所有的姑娘婆子们都逃不出她的手去。
偏偏杜雨时长到二十多岁,在这上头呕心沥血,制出的东西自然非同一般,只要是谁被墨蝉抓住试擦过,很难不刮目相看,就算当下不买,也是惦记在心里念念不忘,总有一日会将银子捧到墨蝉手里来。
她尚且另有一着杀手锏,讲着“因我与你交情深厚,故而留意着会特地与你单单调制一种胭脂,与众不同”云云的淡话,下回再碰面时,竟果真拿出新鲜味道的东西来,慢慢地将远近的女子哄得死心塌地。
杜雨时听到墨蝉的作为,每每诧异得张口结舌。偶尔与墨蝉谈论起来,她总是对杜雨时嗤之以鼻,说:“你好端端地坐在屋里,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是老娘我,怎么你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像你这样傻呆呆地关在家里,就会有人送上门来买你的东西了?”
想当初,自己与父亲守着一份小小的手艺,只知道闷头做事,墨蝉的这套花样自己打死都没脸做出来的。也难怪自家如此好的手艺,到头来在遂阳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了。而墨蝉,凭着死皮赖脸和三寸不烂之舌,硬是把新铺子的名头打了出去,让人无从推拒。
话虽如此,墨蝉内心里对杜雨时还是极其佩服,一个瞎子,把林林总总的帐目摸得门儿清,实在是难上加难。如此女主外,男主内,生意很快就做了起来。
绿烟闲暇之时,总还是来帮着调兑着色;杜雨时既然跟黎尚修学过艺,每晚还是一同出去演奏。是以不但外人不清楚杜雨时的身份,连怀玉阁里的姑娘也大多以为他只是个琴师。
忙碌之中春去冬来,年尾清帐之时,墨蝉着实赚了大把的银子,爱屋及乌,对捡了杜雨时回来的绿烟都格外喜欢起来。杜雨时初时为了经营铺子,心无旁骛,待得生意上了正轨,那些心事就又慢慢浮了上来。次年开春,墨蝉越发做起了发大财的美梦,张罗着进新料开新店。杜雨时却格外想念起吴明瞬来。
那时不告而别,到现今一晃就是两年,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为自己忧心。这个念头一起,就日胜一日地不安宁,几乎连一天都不能再安生过下去了。
第 114 章
吴明瞬到底有多重视杜雨时,最清楚的就是杜雨时自己。杜雨时因有天生的残疾,自小就被父亲和老仆当做绝世珍宝一般爱护照顾着,以至于他长到二十多岁连自己穿衣都不会,更不用其它日常起居琐事。后来结识了吴明瞬,对他的呵护比之自家的老仆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恨不得连吃饭都一口口地喂他、连走路都很不得抱着他。杜雨时被人照顾惯了,虽然觉得吴明瞬对自己很好很好,心中感觉,却也不曾觉得吴明瞬对待自己的方式有什么异样之处。
杜雨时原本不识情爱,吴明瞬早已成亲,两人又太过熟悉,杜雨时每每思及吴明瞬对自己的好,也还是只觉得他对自己很好而已。后来莫名其妙地被齐逢润纠缠,吴明瞬对自己屡加指责,心中惭愧之际,不觉与他有了隔阂。直到他在大年夜里醉酒回来,对自己剖白心事,才恍然大悟。
当日自己不假思索,决绝地离开,事后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在生活上依赖别人很可耻,在感情上无力自主完全仰仗着别人更是难以忍受,即便那个人就是吴明瞬。可是离开了这么久,时时回想起来,一点一滴地明白了过往相处的细微之处,才知道吴明瞬那一举一动之中的含义。那是一份多么深沉持久而又炽烈的感情,只要一想起来,内心就止不住地震颤。吴明瞬对自己并不是朋友的交情,而是包含着郁望的爱。
然而毫无疑问地,吴明瞬一直在压抑着,从不曾从自己这里希冀任何的回报。杜雨时甚至相信,如果自己没有傻傻地为了齐逢润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也许吴明瞬会一辈子默默地照顾自己对自己好。
可是自己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独自走了,还走在那么一个风雪之夜。如果不是侥幸遇到绿烟,自己真的早就死了。那么吴明瞬当时会有多么焦急,事后会有多么痛心?杜雨时想一想都觉得害怕。
杜雨时的确没有想错,那个时候,吴明瞬差点没疯掉。
那天晚上,吴明瞬喝多了酒,心情越发窒闷,半是真醉,半是装疯,终于讲出了深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杜雨时也许会惊讶也许会抗拒,可他没想到杜雨时会是那样激烈的近乎厌恶的反应。在多年的爱恋之后,等来的是这样的结果,这让他格外难以接受。他不舍得对杜雨时用强,又实在太过难堪,在那屋子里待不去,黑灯瞎火地跌跌撞撞走了出去。外面是茫茫的夜,新年之际,四处有隐隐的鞭炮声,似乎人人都是和和乐乐的,唯独他一人凄凉寂寞。他漫无目的地没走多远,脑里一阵阵地眩晕,腿脚也沉重无力,就在路边一丛树后坐了下来。风被厚实的树干挡住,一开始还没有多难受,可不知过了多久,竟然下起雪来,无处躲避,只能又回到白水庄里,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下来。
酒意退了下去,又在外面吹了半夜的冷风,他渐渐冷静下来,越来越觉得杜雨时没有错,是自己错了。
第 115 章
其实杜雨时从小性格倔强,既然说了想去中都,就肯定是考虑过后已经下了决心,光凭劝说很难让他改变主意。即便如此,也该耐着性子跟他好言好语才是。他与自己十多年的交情,对自己应该还是非常不舍的,说不定自己磨得久了,他一时心软,就留了下来。到时候再慢慢动之以情,也许能够让他接受自己的心意。可是自己冲动之下,言辞粗鄙,定然吓着了他,以他的性子,说不定大大地伤了自尊,更不可能理解自己。
吴明瞬思来想去,越来越懊悔,却又拉不下脸再去杜雨时房里找他,总是犹豫。突然听到前院传来几声鸡鸣,才发现那支凄惶了整晚的蜡烛已是奄奄将熄,而天也蒙蒙亮了。
吴明瞬想道:昨晚他想必也是心神激荡,到了这会儿大概是困得睡着了吧,我只去窗口望望,他若睡得安稳,我心里也好受些,他若还没睡,我该当好好跟他赔礼。
如此想着,就站来强撑着疲惫的身躯往杜雨时房里走去。走到门口,就已经心惊,那扇门大敞着,竟似整晚都没有合上,不但门,连窗扇都被昨夜的大风刮开了好几扇。战战兢兢地走进去,只见满屋混乱,却不见了杜雨时的踪影,床上被褥凌乱,还沾着从杜雨时手上滴下的血迹。吴明瞬的一颗心骤然狂跳起来,胸前重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拉开床边的一个小柜子,平常放在里面的杜雨时的一些随身零碎东西也不见了。
吴明瞬性格冷静理智,这时却完全慌乱起来,在屋子团团地直兜圈子,就好像能把杜雨时从哪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出来。这自然是徒劳,于是他冲了出去,在一重又一重的院子里到处张望。早起的家仆,已经走了出来,准备着开始打扫生火,看到自家主子满面惊惶在院子里乱转,个个吃惊。有个年长的管事上去拉他,说:“少爷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