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逢润这一生来,并不是多显赫,却总是意气风发,无所畏惧,就好像万事都成竹在胸,一旦沮丧起来,就格外触目惊心。杜雨时一直都被动地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任他予取予求,即便回到遂阳陡然不见了杜雨时,他也并没有太恐慌,就好像只要自己伸出手去,杜雨时就只能乖乖地手到擒来。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杜雨时是独立于他而存在的另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想会动会说话,也会在想离开的时候离开他,就跟千千万万与他毫无关联的活生生的人一模一样,与他擦肩而过,离开时没有任何痕迹。原来真相就是这样,一旦松开手,杜雨时就会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重逢。
周围的世界似乎在慢慢崩塌,支离破碎,过往的他是多么自以为是,多么愚蠢,那么他以为的人生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是不是一片浮沙上的虚妄假想呢?杜雨时从来没有属于他,那么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他无法被别人夺走的呢?他努力地去想,却想不出一个答案。只有一件事越见清晰,就是,他一定要再次找到杜雨时。不论还有没有相逢的那一天,都要坚持找下去,否则,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其立足点究竟在哪里。
然而,说起来简单,茫茫人海中寻一个人,做起来谈何容易,上天入地,到哪里找去?完全没有线索。
于是齐逢润身体稍稍好起来,能够出门走路时,就不顾脸上的青青紫紫的狼狈痕迹,再次往吴家大宅登门拜访。
吴明瞬看到他,也是吃了一惊,说:“那一日家人手脚没轻没重,我又伤到下巴出不了声没能阻止他们,竟然让齐兄受了这么重的伤。后来想去府上看望,却又不知齐兄在何处落脚,实在很过意不去。”
齐逢润不想再说这些闲话,摆摆手,问:“他已经失踪了,最后是从你这里丢了,你说说当时的状况。”
吴明瞬此时不想再瞒他,可惜也没有什么消息提供,听来听去,只听明白,杜雨时在风雪天负气出走,天明吴明瞬发现,马上追了出去,却就此杳无踪迹。
齐逢润细看吴明瞬的脸,似乎并不像在说谎,无可奈何只能再度离去。求亲问友,请了人四处打听杜雨时的下落。想杜雨时一个盲人,本来应该很容易被人记住,可是一日一日地就是没有消息。齐逢润心中有些盘算,并不是自己一个闷头乱找,时不时地去吴家探探吴明瞬的口风。两个人殚精竭虑,将金陵城中大街小巷城外大小村镇一点一点翻了个遍,眼看春去秋来,已经又有两个新年过去,还是一筹莫展。
第 121 章
有一些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模糊以至淡去,也有一些,始终盘踞在头脑中最醒目的位置,历久弥新。
吴明瞬有时候会稍稍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总是忘不了杜雨时。是因为自己的生活太过平板乏味,还是因为心怀愧疚不能安宁。细想之下,又觉得两者都不是,因为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么美好,又怎么能让自己不去牵挂呢。于是又想到,是那个人本身就是那么好,还是自己喜欢他喜欢得太久,以至于无论他做什么自己都觉得很好呢。
这些想法原本也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不过长久不能再见到那个人,或者不如说也许自己的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那个人,在漫漫岁月之中,这些自问自答也可以使自己消磨不少百无聊赖的时光。
吴明瞬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形形色色的美人,见过不少;也并非没有朋友,所交结的不乏年轻有为又有见识的人。可是,没有一个能像杜雨时那样,让他发自内心地,用尽全部精神去喜欢。从年幼就是这样,现在年纪渐渐大了,更是觉得世上万物都是索然无味,越发显得杜雨时的存在是如此可贵。就算他不愿意做自己的情人也好,时不时地见见面,饮饮茶,说说话,也是难得的快乐。可惜还是可惜,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必然是安然无恙的,否则早就能找到。可是他如果好端端地活着,又怎么能忍心再也不回来见见面呢?
这年的清明,并没有阴雨不断,只是时阴时晴,还是让人觉得清冷。其后几天,吴明瞬都笼闭家中,提不起精神去铺子里,只希望熬过了这几日阴沉沉的天气,心情能够再舒展一些。其间有家人来通报,说是有人送信过来,却又不肯交出信件,定要当面交给东家。这两年来,为了心存侥幸找到杜雨时的踪迹,不论什么人上门,吴明瞬一律都是肯见的,虽然这送信人有些古怪,吴明瞬却不以为异,摆摆手叫带人进来。
人进来了,却是个最老实巴交不过的矮个儿少年,一身衣服虽然褪色褪得面目全非,不过还是挺干净整洁,见到了正主,反而紧张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话。
吴明瞬只好问他:“你姓什么,是哪里人,为什么要来见我?”
这一发问,真像是帮了他的大忙,他一下子就顺溜起来,说:“我姓田,大家都叫我田三儿。”(田三儿在第 91 章出现过)
吴明瞬问:“你有信要带给我?是谁的信,从哪里带来的?”
不知怎么的,田三儿又扭捏起来,说:“的确是来送信的……”磨蹭了半天才从怀里掏出一件黑黝黝的东西来。
吴明瞬很是奇怪,也就顺手接过来,看了一刻,才明白为什么田三儿会那么不自在了。那的确是信,却又不大像一封信。脏兮兮的一块木片,上面又是油渍,又是污垢,一接到手里就是一缕油烟味冲进鼻孔,一面用墨写着张牙舞爪的“翡翠丸子”,看来是哪家厨下的菜牌,另一面用凿子之类的尖利家什刻了端正秀丽的字迹“一切安好,勿念”。
吴明瞬拿着这块古怪东西,一颗心狂跳起来。
第 122 章
只看一眼,便已确定,这是杜雨时的字迹无疑。长久悬在半空的心到此时终于可以放下,杜雨时果然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并且还惦记着自己,给自己带了信来。吴明瞬一时也无法考虑这么多,急切地问:“要你带信的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过得怎么样?”
田三儿被他一问,又支吾起来,“这个”“那个”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吴明瞬不免心中焦躁,想:这事真不凑巧,雨时眼睛不便,好不容易传了信来,偏偏又找了个口齿不清的人。
其实田三儿并不是个木讷的人,否则墨蝉也不会经常支使他来金陵买东西传信了。只是杜雨时委托的差事,实在难办,既说是断了音讯许久的至亲,又说不要透露自己的下落。田三儿以为杜雨时落拓之辈,有朋友也必是穷光蛋,哪知道竟是个深宅大院里的少爷。既来了,虽然窘迫,也只得硬着头皮把那脏兮兮油腻腻的信给转交了。况且那信上已经讲得极明白“一切安好,勿念”,吴明瞬却还要死死追问杜雨时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不过也怪不得吴明瞬追问,但凡稍微有点交情的,都非追问到底不可。
只那么一会儿工夫,吴明瞬就已急得失了颜色。田三儿越发为难,自己与杜雨时栖身的是个下九流的地方,怎么都没面子,杜雨时不叫他讲,他又怎么能自作主张,于是也跟着焦急起来,一连声地嗐声叹气。
他这一发急,吴明瞬却有些明白了过来,迟疑着问:“是不是他交待了,不要讲出他的状况?是不是他说了,他现在不想见我?”
田三儿还是无法回答。杜雨时当时听到他要来金陵采买些家当什物,就托他传信到金陵吴家,说道“除了交出信去,旁的话都不必多说。”的的确确,并没有说不要讲出自己的状况,更没说过不想见吴明瞬。如果自己回答了吴明瞬的问话,不论如何,都是“多说了旁的话”了。
这么一来,吴明瞬的心情不禁又阴霾起来,想起杜雨时出走那晚的情形,暗暗说:雨时也许还是很在意我做的那些事,这么久了,还是不肯再与我碰面。
吴明瞬垂头不动,坐在那里,既无法逼问田三儿,又不愿轻易放他走。田三儿看他如此沮丧,也抹不开面子,说:“不如这样吧,吴四爷有什么话或者东西,都可以叫我带回去。兴许,杜公子下回还叫我再带信给你呢。”
吴明瞬想:我想说的,除了报歉,还是报歉,可是这种话带去,又有什么用呢?我不说,他也明白,否则也不会主动传信给我了。
思前想后,起身说:“那你稍等,我去拿件东西给你带回去。”径自出了小厅,去了后园。
田三儿听他这么说,立时松了口气,心想这差使,总算是完成了,比之买墨蝉要的那些杂七杂八破烂家什还头痛。
等了良久,吴明瞬才又出来,手里竟然捧了一个小花盆。盆里是一株尚未开花的花草。说像韭菜吧,长得更茂盛些;说像兰花吧,那叶子也太细了些。田三儿看不明白这是什么,不过还是觉得带这么一小盆花草并不为难。
第 123 章
吴明瞬说:“别的话,说多了怕他烦心,就劳驾你把这盆花草带回去给他。就说,自从他走了之后,我在书房后的园子里种满了这种草。他就会明白了。”
田三儿心想,这些爷们儿大概日子过得太安逸,动不动就整些花儿草儿的,不过也算不上出奇,吴明瞬只要带这么一株花草,带回去就是了。当下答道:“吴少爷放心,带这么一盆花草还难不倒我。”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去。
不日即回了扬州,果然将那盆韭菜不像韭菜、兰花不像兰花的花草交给了杜雨时。田三儿以为杜雨时一个瞎子,拿到这么一盆花草多半会摸不着头脑。哪知道杜雨时接了过去,用手指轻轻摸摸那细细的叶子,又凑到鼻子边嗅一嗅,就像明白了似的,神思不属地跟田三儿道了声谢,就恍惚起来。田三儿不知道这两人神神叨叨地在搞什么鬼,也懒得寻思,也就自顾自地走了。
原来这盆花草本来是极常见的,吴明瞬之所以会特地种了满园,全是因为它有个别名叫做“忘忧草”。虽然是草,却是多年生的,从种下到第一次开花要等上两年时光。而自己离开也正有了两年了,如果自己走时吴明瞬就种下了,则今夏就要开花了。所谓“忘忧”,顾名思义,就是要忘记忧愁,放下过往的不愉快。不过忧愁缠绕于心,哪里能说忘就忘?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过扪心自问,在内心里真正放下,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自己迟迟不肯与吴明瞬再会,不仅仅是为了怕见了面尴尬,也同时是有些担心他旧事重提。其实,自己的想法实在有些小人之心了。吴明瞬跟自己这么多年的相识,从来只是耐着性子陪着自己照顾自己,若是真想要跟自己要什么回报,又何必花那么多心思,陪了自己那么久?自己却不肯多给两人一些解释的机会,一言不合,转身就走,这两年,给吴明瞬添了多少担忧呢?自己并不是那样偏要让别人为自己悔恨了内疚了才痛快的人。吴明瞬之所以这么郁结,其实很大原因也许是自责吧。而自己一直固执着不见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已经决定了,下回田三儿再去往金陵时,杜雨时又将他叫了来,托他再去找吴明瞬,如果他有空来看看自己的话,就为他带路。
田三儿自然喜欢,因为这明显是一趟美差了,吴明瞬那么着紧杜雨时,若是由自己告诉了他杜雨时的下落,必然会有重重的谢礼。于是高高兴兴地离开。
果然,上回去吴家时,就得了些跑脚的谢仪,这次再去,吴明瞬喜出望外,就有那些眼色好的家人送了田三儿各式各样的贵重礼物。吴明瞬还要再详详细细地问下去,田三儿却又支支吾吾地不肯多说了。
吴明瞬有些疑惑,想着杜雨时是不是状况不大妙。跟着田三儿一同行去,原来就是去扬州的路。进了城,直奔金桥街,末了竟然进了一家伎院。
第 124 章
吴明瞬并非没去过青搂楚馆,也并非不识应酬,只是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一样有种离奇的感觉。因在途中歇过一晚,到达之时正是清晨。一般的街市上早就是人声鼎沸,可这金桥街的地界里,不但冷清,而且颓丧。街上并没有其他行人,只有一些角落里间或能看见醉倒街头尚未清醒的寻欢客,个个衣衫不整。一处处院落的大门都是要开不闭的,里外寂然无声,有些勤快的已经趁夜打扫过,有些因为仆从躲懒,从门口到院里处处一片狼藉。各式各样的招牌匾额要么朱漆要么泥金,不过此时看来也是分外黯淡。连带的吴明瞬的心也渐渐寒冷起来。从没想过杜雨时会藏身在这样的地方,因为不敢想。
田三儿从小在这条街上,闭上眼睛也能找到方向。到了怀玉阁门口,却不走大门,而是赶着车拐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子,行不多远,就停了下来,扶了吴明瞬下车。
车停在一扇黑漆光亮的小门外,这就是怀玉阁的后门了。这门也是虚掩着。田三儿轻手轻脚地推开一条缝,正要引着吴明瞬进去,突然听到一声大喝:“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四下里看来悄然无人,其实门后的角落里坐着个看院的大汉正自偷闲打盹儿。门被推开时,发出极细微的“吱呀”一声,那大汉自然就醒了。
田三儿拍着胸脯说:“干嘛呢?一惊一乍的。连我都不认得吗?”
那大汉哼的一声,眼睛却还是死盯着吴明瞬。
田三儿说:“这位爷是院里杜公子的朋友,来看他的。”
吴明瞬听田三儿讲“院里杜公子”,心里很不自在,却也不愿表现出来,只含含糊糊地对那大汉点一点头。
那大汉咕哝一声:“你个兔zai子,走路不知道大方点儿吗?跟做贼似的。”说完眼睛一闭,不理他们,又迷糊过去了。
吴明瞬从没走过伎院的后门,只见后院里疏疏的几处房屋,莫不是土墙乌瓦,与过往看到的朱梁画栋实在是两个世界。这时太阳早就升得高了,迟归的姑娘们也早就各自上床酣睡了。一路都没见着人,吴明瞬跟着田三儿一弯一拐的,拐起了一处极清幽的小院子。只两三小屋子挤在一块儿,用一圈蔷薇篱笆绕起来。院子里不过方寸之地,却被人收拾得极齐整。屋后一棵遮荫的桑树。屋前种着一排蝴蝶花,正开着红红紫紫的鬼脸似的花朵,单薄的花瓣在晨露中微微摇颤。边上放了个花盆,正是自己前一阵子托田三儿带来的忘忧草。吴明瞬的心砰砰地跳起来,自己牵挂多时的人就在这屋里了。
田三儿却浑不在意,走近去,径自推门,随即“咦”了一声,转头对吴明瞬说:“屋里没人。杜公子想必又同墨蝉姑娘一块儿去新铺子里了。吴少爷就在这里坐着等等吧。”说着让了吴明瞬进屋,斟上一杯茶。
吴明瞬四下一看,果然无人,微微失望,道声劳驾,默默坐着,等杜雨时回来。
第 125 章
这屋子吴明瞬当然从没来过,或者说,吴明瞬很少有机会走进这么粗陋的屋子,不过他有种相当熟悉的感觉,似乎到了遂阳杜家里杜雨时的居室。屋子里没什么多余的家具饰物,一张小圆桌,两张圆凳子,正对着门口还有一张没床柱没床栏的小床。大概许久没有人睡过,那原本光秃秃的床上连被褥都一概没有,露着木节斑驳的床板。床边一个立柜,虽然式样简陋,却很厚实,柜顶还搁着一口大箱子,不用看也知道,柜里装的肯定是小床上的那副寝具。不知道之前除了杜雨时还有谁住在这里。
除了这小小的房间以外,里面还有一间内室,走进去才发现其凌乱。几扇窗子正对着屋外檐下,窗下几排木架子,上面满满的瓶瓶罐罐。看到这些瓶瓶罐罐,吴明瞬更确定这屋子的主人必然是杜雨时无疑了。一边的墙上的悬着一把瑟琶,这还不算出奇,屋子里侧却有一张镂雕花纹极精细的梨木六柱床,系着水红薄纱帐子,缀了一圈儿五颜六色的丝线流苏。这张床本身无可厚非,只是出现在男子居室里显得怪异而且可笑,床上散着一枕一被,四下又并没有一件女子妆奁之物,可见得这是杜雨时一人睡着的。吴明瞬不禁又想起这院子原本就是伎院,床铺自然也原本是哪个女子用过的。杜雨时目不视物,不能明白陈设器物也有不同的形制风格,也从来不对身边的用物上心,总是有什么就用什么,吴明瞬这么一想,说不清心里是好笑还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