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庭臻皱皱眉:“做了错事?什么错事?”
这话问得太过于装腔作势,以至于林意寒眉头一跳,竣王别过脸去,楚清源倒还泰然,就着玉筝捧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靖王继续道:“即便做了错事,受了惩处,清源哥哥病得这么重,他也不该不来!”一脸不满:“亏得清源哥哥平日那等疼他。”甚至回头问武庭致:“皇兄,您说是不是?”
广阳侯依旧不为所动;竣王轻轻叹了口气,未置一词;林意寒、曲悠等人装作没听见。
若郑元在此,定会觉得小主子毕竟年轻,挑拨离间这种高难度的技巧还没有完全掌握呢!
实在是太过稚嫩了,稚嫩得可笑,稚嫩得让人不设防。
第二十八章:推心置腹
屋中人各怀各的心事,曲悠冷眼旁观,微笑如故,只在与楚清源目光接触时,轻轻眨了眨眼,显露出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活泼来。
广阳侯服罢药,精神倒似更差了些,揉揉眉角,眼光有意无意地扫向稳坐在床边的大夫。
曲悠笑嘻嘻地开口:“公子虽已清醒,耐何元气虚耗太甚,还当静心休养为好。”
竣王何等聪颖,闻弦音而知雅意,遂笑着站起身:“清源既已醒来,本王也就放心了。公务缠身,不便在此打扰清源歇息,这就告辞!”
广阳侯撑起身体:“有劳殿下挂心,臣愧不敢担。”
武庭致最不爱听他说这样的客套话,闻言双眸一黯,摆摆手,一把拉起靖王:“我们一道走吧!”
武庭臻愣了愣:“皇兄,臣弟刚刚才来。”他瞧瞧楚清源:“还不想走呢!”
竣王嘴角微弯,似笑非笑:“你在这儿,清源如何休息?况且……”目光意味深长:“我还有些事情不太明了,需要皇弟为我释疑。”
靖王心下一惊,面上一派莫名其妙:“皇兄要臣弟释什么疑?”
武庭致拉着弟弟的手,不由分说将他拖出了卧房:“莫急,一会儿你便晓得了。”回头笑道:“清源,孤得空再来看你。”
广阳侯含笑颔首,示意林意寒送客。
曲悠施施然走到窗前,透过半开的窗户望着那尊贵的兄弟俩愈行愈远,转个弯再也看不见背影,不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楚清源并没有躺下,大白日的,便是再疲倦,他也睡不着。
玉筝自去换热水,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曲悠回头时正瞧见楚清源斜倚软枕、长睫微垂、一派慵懒的模样,顿觉心跳加快了几分,深吸一口气,没话找话:“阳平山上果然有木离草,此番收获不小。”暗想莫怪人人为他痴狂,我只道自己心如止水,谁知竟也起了涟漪。
广阳侯微抬眸,脸色仍旧苍白:“若非意寒飞鸽传书,你怕是要玩过半年才回来吧?”
曲悠忍俊不禁:“知我者,公子也。”语毕,忽然收起笑容:“公子功力深厚,自是不错,但此处旧伤非比寻常,怎能如此轻忽。短短三四日,公子应是第二次发作了吧?”
楚清源尴尬地一笑:“果然瞒不过曲神医的眼睛。”
大夫哼了哼:“以内功相抗,只这一夜,怕要损去你三分真气,若我再晚些时日回来,便是旧伤不再发作,大病一场也无可避免。”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圆溜溜的白色药丸,递给广阳侯:“吃下去。”
楚清源瞧了瞧手中散发着淡淡清香、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小丸子,失笑道:“到这会儿才拿出来,可是怕意寒他们又缠上你?”药丸虽然入口即化,却是苦如黄连,广阳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曲悠刚要回答,却见林意寒掀开珠帘走了进来,笑问:“公子,我又缠上谁了?”
大夫心知不妙,眼光恶狠狠地瞪向广阳侯。
楚清源却不理睬他:“曲悠又做了新药呢!意寒你不备一些?”
管家果然笑道:“甚好,甚好!”说着,毫不客气地伸手索取:“给我一些。”
年轻的大夫顿时气结:“你这个强盗。”将刚刚收回怀中的瓷瓶重又取了出来,扔给林意寒:“你们俩个,一主一仆,都是强盗!我且回药庐,省得被你们气出病来。”说完,快步离开,或许是为了泄愤,那珠帘被他拨得“叮当”乱响。
楚清源与林意寒相视而笑。
此时,玉筝正巧换水回来,替主子斟了茶,见广阳侯并无睡意,林管家也不离开,知他二人有话要谈,遂敛衽一礼,悄悄退出。
楚清源依旧半倚着,瀑布般墨黑的长发披散肩周,趁得原本白皙无瑕的肌肤竟似透了明,无端端凭添了几分病态的荏弱。
这样的广阳侯是不容易见到的,林意寒只觉一阵心疼:“公子还是歇会儿吧!”有些事早说晚说并无差别。
楚清源摆摆手:“武庭臻可是随竣王殿下回去了?”
林意寒点头:“贺灵钧去找靖王的事想必竣王殿下也已经知晓了,只是……”皱皱眉。
楚清源接口道:“只是武庭致尚不能确定,他这个弟弟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林意寒依旧皱着眉:“不错!”
楚清源眼神幽深:“意寒,依你之见呢?”
管家眉头深蹙:“陛下虽然一向器重竣王,但对靖王也颇为宠溺,要说皇家子嗣,似靖王这般天真倒是不该了。”
楚清源笑了起来:“意寒果然是个明白人!”
林意寒想了想:“竣王将靖王带走,定也是求一个答案,只不过……”他叹了口气:“皇家子嗣不旺,如今谨王归天,便只剩竣王兄弟,他们俩人还带着层姨表关系,我怕……”
楚清源笑笑:“你莫怕!依我看来,武庭致为人尚算端方,又因手足无多,受靖王愚弄是必然的事了。”
林意寒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方道:“可需提醒竣王殿下多加小心?”
广阳侯摆手:“皇家的事,我们何须多管?”他眉角一挑:“况且,靖王要对付的是他的亲哥哥,与我等何干?”停了停:“武庭致若有能耐,定可肃清道路,若无能耐,便是登上了皇位,也不得长久。”
林意寒垂首:“公子说得不错!”
楚清源显然对皇家兄弟俩之间的事失去了兴致,瞧瞧心腹管家,忽道:“意寒,昨日你打灵钧那一掌,用了几成功力?”
林意寒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曲悠刚刚所说的话。楚清源表面上虽然晕厥,其实是暗提功力抵抗病气,神智并未全失,如此一来,昨日午间之事压根儿就不曾瞒过他。
广阳侯得不到答案,眼瞳更为幽黯,似有怒气一闪而过,嘴上倒说得不咸不淡:“灵钧做了错事,应当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便是你不动手,此次我也不能就这么饶了他。只是……”语气一转:“无论他犯了什么错,若没有我的意思,谁也不能随便伤他。”
林管家单膝点地:“意寒知错了!”
楚清源见他面露惶恐之色,不觉微微一笑:“你只记着我的话便是,起来吧!”他悠然道:“灵钧挨了一掌,贺徵贺霜各吃一枚飞云针,你处置得也算恰当。”
管家掌心已渗出了冷汗,无毒的飞云针对人的身体并没有太大害处,而打贺灵钧的那一掌,林意寒起码用了七成功力。
好在楚清源并没有继续追问,跳过这个话题,又道:“昨晚,我迷迷糊糊听你说什么回天教,林丘既死,那回天教又出了何事?”
林意寒暗暗松了口气:“公子有所不知,昨晚,贺灵钧去了浮山南麓……”
广阳侯微笑道:“就是摆了八卦阵的那片小树林么?”
林意寒连忙回答:“是的。我放心不下,便派明泽一路跟着他。”瞅瞅主子:“明泽并未进林,只是没有想到居然凑巧碰上了陆文帛。”
广阳侯“哦”了一声:“陆文帛,他是去找林丘的吧?”
管家笑了起来:“外间只传充王亡故,并没有提到林丘的只字片语。这陆文帛想是去探探虚实。巧的是,下山时正巧与贺灵钧擦肩而过,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竟随着一同入了林。”
楚清源摇摇头:“灵钧算是他的救命恩人,怕是想报恩呢!”
林意寒颔首:“明泽一直在林外侯着,谁知,贺灵钧未出林,那陆文帛却先出来了。”
楚清源取茶杯轻抿一口:“灵钧有那小鹿为伴,喜欢在林子里过夜。”
林意寒又道:“明泽也是这般想法,知贺灵钧在林中并无危险,便跟上了陆文帛,这一跟,竟然就将回天教设于京中的最后一处分舵跟了出来。”
楚清源微挑眉:“陆文帛在回天教内身份极高,行事却如此大意,莫怪陛下也未将回天教放在眼里。”
林意寒走近两步:“明泽倒也沈得住气,摸清了回天教的巢穴后,派了人回府向我禀报,他自个儿重又去了浮山。”
楚清源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虽说回天教不足为惧,可堂堂天子脚下,实不能让他们太随意了。今晚,你亲自带人去把那处分舵挑了吧!”
林意寒问着:“要不要活捉陆文帛?”
楚清源微微一晒:“此人无关紧要,你若想杀,杀了便是!”
管家愣了愣,垂眸一笑:“公子不会是趁此机会,让我好好泄泄火气吧?”
广阳侯笑了起来:“意寒,有时候,你真是聪明得让人忍不住想咬牙。”
林意寒却不笑了,神色凝重:“自公子旧伤复发之后,我总是深感内疚。有些事,若我处理得当,又怎会再惹公子心烦。”
楚清源斜睨他一眼:“好了好了,莫与我说这样的话,也不嫌牙酸。”微叹一声:“你们对灵钧心存不满,我也是知道的,此次他又惹出这样的祸事,确实是我太过纵容之果。只是,意寒,我且问你,你虽非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可父慈母爱,亲情深厚,便是后来遭际坎坷,偶尔回想父母之恩,亦感欣慰,是也不是?”
林意寒怔了怔,不明白怎么忽然牵扯上了自己的身世。
楚清源微侧过头:“灵钧却不同。从小到大,除了我,还有谁怜惜他?他名为镇国将军府的小公子,那贺家人是如何对待他的?意寒,你会不知?”
管家苦笑:“公子倒晓得心疼他,却不懂心疼自个儿。贺灵钧何尝把公子的好意放在心上了?”
楚清源笑得平和:“意寒,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我可有半点儿隐瞒过你。”他轻喟一声:“算来,当是一场孽缘吧!或许是上辈子欠了他,今生来偿债呢!”
林意寒不免黯然:“公子眼中只有一个他,可曾理会得旁人?”
广阳侯瞅他一眼,缓缓道:“人,仅有一颗心而已,交付了,便再不能收回,如何还有多余的?”
管家身躯微震,默然无语。
楚清源一向光明磊落,在感情上更是如此,从无隐瞒。或许所有的人都觉得贺灵钧与他并不般配,但他却如中了邪一般,偏偏认定了那个普通的少年,再无更改的余地。
林意寒当然清楚这一点,可明白归明白,心里始终无法释然,更不能够原谅贺灵钧的所作所为。
比如,楚清源重伤晕厥,那小子居然全不在意,一个人跑到树林里,与一头鹿亲亲热热。
莫怪贺徵痛下辣手,若换做林大管家,只怕那鹿头都被他一刀劈断了,死无全尸。
再言,端木明泽早已回府多时,贺灵钧却仍是踪影不见。
而病床上的楚清源竟还惦记着他。
愈想愈气,有那么一瞬间,林意寒直欲立刻离开这间卧室,前往浮山小树林,将贺灵钧一刀宰了,与那头鹿一起埋在泥土下。
可他毕竟坐着没有动。
若能杀,早杀了!
广阳侯将话说到这份儿上,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楚清源伤心难过。
只是,这个贺灵钧……
林意寒暗暗咬牙,正要再埋怨两句,却见玉筝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人……
正是让林大管家恨之入骨偏又无可奈何、极端不识好歹的那位贺家五公子。
少年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通体灰蒙蒙,林意寒看过去时,他正微垂着头,慢慢跨过门槛,拖动脚步,来到楚清源的床前。
林意寒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对面的少年,似是失去了水份的花儿,只一日一夜的功夫,便迅速枯萎了。苍白的脸颊看不见一丝血色,原本清澈灵动的眸子也显得有些迟滞,仿佛耗尽了力气才能转动些许,死气沉沉。
唯有,嘴角居然还弯着熟悉的弧度,笑得没心没肺。
第二十九章:无由之举
贺灵钧挂着习惯性的笑容,亲亲热热地唤道:“清源哥哥!”又冲林意寒行个礼:“林管家!”
若非那张失血过多后苍白如纸的脸,这份自然随意的态度几乎让人以为昨日午时发生的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错觉。
林意寒缓缓站起身:“小公子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将适才曲悠交给他的小瓷瓶取出,递向贺灵钧:“这是曲大夫刚刚制出的新药,小公子若不嫌弃,可服一粒。”
少年瞅了那瓷瓶一眼,并未伸手接过。笑眯眯地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下:“清源哥哥可好些了?”
广阳侯微蹙着眉,示意林意寒将瓷瓶交给自己,从瓶中倒出一粒药丸,托于掌心:“怎还和小时候一般,受了伤生了病也不愿意吃药吗?”
少年歪了歪头,瞧着那纹路清晰莹润如玉的掌心,抿嘴一笑,爽快地拈起小丸子,送入口中。
楚清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苦不苦?”
贺灵钧舔了舔嘴唇:“不苦!”
广阳侯吃过一粒,深知这药味道苦比黄连,可少年答得如此干脆利落,倒似果然一点不苦,甚至还意犹未尽地舔舐着嘴唇,仿若吃的不是药,而是甘甜芬芳的糖果蜜饯。
楚清源眼神一沈,挥手示意林意寒与玉筝告退。
屋子里一坐一卧,突然沉寂下来,气氛也显得有些压抑。
广阳侯没有说话,眼眸却益发深遂了,黑黑的,望不见底。
单独面对楚清源,贺灵钧的经验有成千上万次,可今日,适才仍旧好端端挂在脸上的笑容突然之间撑不下去了。他侧过身,低下头,一任长发垂落,遮去了半张脸。
楚清源轻喟一声:“灵钧,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少年身体微微颤抖,没有抬头,语气倒还平常:“清源哥哥,我……不求原谅。”
楚清源也不生气,淡淡道:“老师待你如何?”
贺灵钧深吸一口气:“自然是好的。”
广阳侯似笑非笑:“既知好,却仍能下得了手!灵钧,你果然是今非昔比了。”
少年倏地抬起头,回望楚清源,原本宛如一潭死水的双眸圆圆瞪起。恼怒、愤恨、埋怨、悲伤,种种情绪轮流闪过,最终重又化为认命般的死寂与平淡。
他勾勾嘴角:“清源哥哥,不是你教我的吗?当断则断,不可存妇人之仁。”
楚清源眼神一冷:“不错!可我也曾经教过你,损人不利己之事千万莫做。为了救方陌,你不惜杀害老师,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