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莫奇睁着眼,懂得打亮火折,懂得锁牢门,显然不是梦游。
贺灵钧初见是他,本以为回天教又要耍什么手段,刑堂堂主半夜三更地出现在地牢中,总要发发威才成。
谁想那胖子却只瞪着两只绿豆眼上瞅下瞅,什么事情也未做,怎不让少年大惑难解?
该死的胖子,究竟揣了怎样的叵侧心思?
还有,那一份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少年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苦笑一声,如此一来,倒是冲淡了几分对楚清源的思念。
适才,那种痛到骨髓的伤感也象是平复了不少。
贺灵钧摇摇头,顺势向下一挫,仰面躺在草堆上,双手交叉着枕于脑后。
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闭眼与睁眼,本也无关紧要。
少年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大睁着眼,黑白分明的皂仁向上望着屋顶。
隐隐的,曾经缚住他双臂的铁链象一条蟒蛇软软地垂挂在前方不远处。
贺灵钧想着,若能吐出红信子,想必那铁链会更加吓人!
第五十二章:诡异之事
仇莫奇出了地牢,圆胖的脸上重又浮现出惯常的笑容,双眼长眯,嘴角勾成上翘的弧度,两腮微微凸出,月光参差不平地照着那张起伏的面皮,竟显出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他向左侧一株松树的顶端瞧了瞧,轻咳两声,松枝“刷刷”摇晃着,一条黑影趁着风势飘悠悠落在了他的面前。
仇莫奇制止住黑影行礼的举动:“赵家父女进来了么?”
黑影一弯腰:“已经放进来了。”
仇莫奇的眼睛笑得几乎看不见瞳仁:“好好照顾着吧!受了不知名的伤,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才能清醒,是不是?”
黑影溢出一声轻笑,应个“是”字,如来时一般,从枝杈间穿梭飞腾而去,转瞬不见。
刑堂堂主依旧眯着眼,嘴角噙着一抹微笑,背负起双手,一步一步向前踱去。
神色悠然,看不出任何异样。
即便有人当面走来,也没有瞧出这位在回天教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到底出现了什么变化。
况且,仇莫奇非但没有避开来人,反而迎上前去,笑得一脸和气:“半夜三更的,出了什么事吗?”
那人只是个跑腿的,面对刑堂堂主,哪敢撒谎,连忙行个礼,回答道:“禀仇堂主,赵堂主与赵姑娘都回来了。只是……只是……”
仇莫奇并不介意他的吱唔,和蔼地追问:“只是什么?”
那人心知瞒不过:“只是赵堂主父女二人刚刚进门,便突然昏厥,眼下还未救醒。”
仇莫奇疑道:“今日不是何堂主轮值吗?他也没办法?”
那人摇摇头:“何堂主给验过伤了,只说没有大碍,可用尽了方法,也弄不醒人,正着急呢!”
仇莫奇点点头:“倒是奇了!”他瞅瞅那跑腿的:“你这是去哪儿?”
来人忙道:“何堂主说,赵堂主与赵姑娘寅夜回教,又受了伤,定是有要事急报,怕耽搁了,命属下去寻教主,想个法子先将赵堂主父女救醒。”
仇莫奇晃了晃圆滚滚的脑袋:“教主晚来喝醉了,这会儿恐是还没醒呢!”他想了想:“赵堂主父女眼下安置在何处?”
那人指了指身后:“在墨规院。”
墨规院本是何炯的住处,因赵家与何家几代世交,情份非比一般,赵氏父女每次回教,都住在何炯的院子里。
仇莫奇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事关紧要,你去找教主,我到墨规院瞧瞧。”
来人再次行礼,与仇莫奇错肩而过。
刑堂堂主微微含笑,迈开四方步,果然朝着墨规院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可望见何炯住处灯火通明,教徒来来往往,步伐尽皆匆匆。仇莫奇眼尖,除却瞧清楚了几名堂主的面貌之外,还看到一位丰韵绝丽的女子从那院子里走了出来,脸上表情颇为不自然,甚至还带着几分尴尬。
仇莫奇笑意更深,眼中闪过一抹极浓重的讽刺之色,却在快要踱到院门前时,慢慢恢复了平淡。
他冲那急急离开的女子抱拳作个揖:“公主!”
女子虽有些慌张,但因自幼高人一等的教养,使得她很快端正了神色,挥了挥宽大而略显厚重的衣袖:“免礼!”口吻一如既往的尊贵而傲岸。
仇莫奇与她没什么话可说,见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并不多问,只玩味地笑了笑,继续向前走。
墨规院中虽然大点着灯,其实人都集中在西厢房内,仇莫奇顺手拦下一名端着面盆的大丫鬟:“怎么样?赵堂主醒了吗?”
那姑娘一脸忧愁之色,冲刑堂堂主行个屈膝礼,摇摇头:“不曾醒呢!”
仇莫奇收起笑容,正要开口,却听有人在屋檐下发了话:“仇堂主有心,何必问她,进来瞧瞧不就成了。”声音冰冰冷冷。
刑堂堂主一抬头,果然看到老对头何炯就站在西厢房的窗后,此时正恶狠狠地瞪着他,面色不善。
仇莫奇并未将这种挑衅放在眼里,点点头意示招呼,施施然步上台阶,走进房内。
屋子里约摸七八人,个个儿都是回天教中资历深厚、身居高位的堂主之流,团团围在一张床前,面带焦急之色。
仇莫奇瞧了瞧,没有看到赵沈香,遂问:“赵姑娘呢?”
一名堂主回答道:“在东厢房里,有人照顾着。仇堂主,你也来瞧瞧,究竟是受了什么伤亦或中了什么毒,怎会救不醒呢?”
刑堂堂主轻轻颔首,上前瞅了瞅床上人的脸色,再把把脉,瞬间皱起长眉,缓缓垂下双手。
那堂主急道:“怎么样?”
仇莫奇叹了口气:“观脉相气色,倒似并未受什么重伤,也不曾中毒,只是为何昏迷不醒,仇某无能,实是不明白了。”
那堂主有些失望:“我们几个亦轮流检视过,也与仇堂主一般,瞧不出缘由。”
仇莫奇瞅了瞅何炯:“适才,我碰上了何堂主派去请教主的人,这件事奇怪得很,莫若等教主来了,再听听教主的意思。”想了想:“对了,可曾通知沈左使?”
何炯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没有吱声。他纵然对沈云等人多有不满,也不能置赵堂主性命于不顾,任意撒火。
先前答话的堂主点着头:“已去请了,只不知为何仍未赶来。”
话音未落,有人在外头缓缓答言:“众位叔伯,家父忽犯旧疾,不便来此,命晚辈通传一声,请各位叔伯不必等他了。”语毕,沈簟稳稳重重、轻轻巧巧地走了进来,冲众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何炯一听沈云不能来,脾气直往上窜,待要发怒,却被仇莫奇抢先开了口:“有劳沈公子,但不知左使身患何疾,可要紧否?”
沈簟摇了摇头,态度温文尔雅:“陈年之疾,隐恶缠身,服了药,现下已见好,多谢仇堂主关心。”说完这句话,迅速告退离开,丝毫不给何炯发火的机会。
屋子里的人皱眉的皱眉,面无表情的继续面无表情,何炯双腮微微抖动,蓦地一声大喝:“教主怎地还不来?”
刚进屋的大丫鬟被这声巨喝惊得摔掉了脸盆,扑通跪下:“堂……堂主……”
何炯有火无处发:“你……”
另一名堂主眼见他拿人撒气,制止道:“何堂主,救人要紧,不可自乱阵脚”
何炯平日与此人关系不错,既开了口,倒不便悖其情面,只怒斥一声:“还不快滚出去!”
那丫鬟如蒙大赦,磕了个头,拣起面盆惶惶退出房外。
大伙儿束手无策,又不敢乱拿主意,索性全都闭上了嘴巴。
何炯呼呼吐着粗气,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教主陆文帛依然不见踪影。
回天教占地并不算大,从陆文帛的住处到何炯的墨规院,不过盏茶功夫而已。
仇莫奇首先等得不耐烦了:“教主怎么还没来?”
先前开言的堂主也是好生奇怪:“照理,便是睡下了,也不该这么久才是。”
何炯一拍桌子,口不择言:“黄毛小儿,不知轻重急缓,果然无能担当大任。”
仇莫奇不悦道:“何堂主,教主有能无能,非你我所能随意置喙。”一拍脑门儿:“对了,教主晚来与方公子饮酒,想是多喝了几杯。”不待何炯再次发怒:“罢罢罢,我去瞧瞧!”
一名堂主接口道:“我与你同去。”
二人相携匆匆出门。
何炯恨恨地望着那道圆胖的背影,心下咬牙。
适才同仇莫奇答话的堂主与另几人对视一眼,似有些埋怨地拍了拍何炯的肩膀:“你呀!”他慢腾腾地说道:“仇莫奇可是沈云那伙儿的,有什么话,你非要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不可?”
何炯咬牙切齿:“这个死胖子,总有一日,瞧我给他好看。”
那堂主摇摇头:“你且莫急着这事,我看哪,赵堂主此次回教,说不得与朝廷围剿有关。”轻轻叹息着:“眼下虎狼环侍,我们也该将私人恩怨暂搁一旁,助我教渡过此番难关才是。”他缓缓舒着气:“充王朝,也只剩下我们几个了。”言下不胜唏嘘。
一提早已灭亡十多年的旧充,房中人不无感慨,一时沉默,连何炯也慢慢敛了怒火,额角暴起的青筋缓缓拉平。
如此,又等了将近半个多时辰,无如陆文帛未至,连仇莫奇和那同往的堂主亦不见回转。
何炯再也忍不住了:“我去瞧瞧!”
众人亦觉事情希奇,一名长相清矍的堂主拦住何炯:“这样吧!我们一起去,你与徐堂主留于此地照看赵堂主。”
何炯想了想,点头道:“亦可。”
说着,那堂主已带了众人出屋,何炯站在窗口,望着他们相继走出院门,微微皱起眉。
他是个粗犷的人,向来不相信什么预感,可此时,碰上如此莫名之事,心里却多少有些惶惶不安。
一道留下的徐堂主来到他身旁:“何堂主,我瞧赵堂主之气色,不是受伤,亦不似中毒,倒像……”语气有些不确定。
何炯转身:“倒像什么?”
徐堂主紧皱着眉:“倒像是沉睡一般。”
不错,呼吸平稳,身上除了几处并不算深的刀口之外没有任何其它伤痕,面色安详,不是沉睡是什么?
可再怎样沉睡,也不至如此叫唤,想尽方法也弄不醒啊!
何况,连回天教中前任教主林丘留下的昔日宫庭秘药都用上了,依然未醒。
这睡,便睡得有些不寻常了!
徐堂主继续道:“想来,赵堂主与赵姑娘应无性命之忧,何堂主不用太过担心。”
何炯不语。
他与赵家之牵绊,整个回天教的人都清楚。
算起来,赵堂主乃是他父执之交,虽然两人之间年龄相差并不大,但碍于祖传份制,何炯确实与赵沈香平辈。
而在赵沈香及笄之后,为使两家交情更为深厚,赵堂主将自己尚在妙龄的黄花闺女许给了何炯,以作填房。
即便何炯与旧充公主之间不清不楚,暖昧不明,赵堂主却坚持认为男人风流乃是本色,不以为杵。
只可怜了赵沈香!
好在何炯虽然色心极重,对这个还没过门的小妻子倒也极其尊重,见了面一向呵护倍至,赵沈香纵有不愿,也找不出拒婚的理由。
所以,赵氏父女如此沉睡,何炯自然急怒交加。
事实上,前一刻他还在卧房里与公主行鱼水之欢,后一刻,闻得赵氏父女回教昏迷的消息,立时骇得泄了精,一腔绮思全消。
也是仇莫奇来的时间凑巧,正正看到了公主从墨规院里走出。只不过这桩奸情本不是秘密,也没有什么可利用之处。
况且,人家老丈人都不介意,他仇莫奇更无大惊小怪的理由。
回天教与朝廷本无多大区别,亦为藏污纳垢之所在。
圆魂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莫说千里,便是同一处宅邸,从一个院子去往另一个院子,便生了事端。
待沈簟自墨规院回来之后,方陌见沈云果无大碍,遂告辞回房歇息。
他一路慢慢走着,树木掩映着月光,忽明忽暗,忽全忽碎,耳边风声掠过,撩起衣袂,泌寒入骨。
秋夜,静谧得令人心生孤寂。
只是,方陌还没有来得及品尝这份孤寂,便被一种不对劲的感觉缠绕住了。
眼前便是住得已经熟悉的院门,方陌却陡然打了个激凌,全身汗毛直竖。
缓缓推开那扇普通的木门,“吱呀”轻响,紧接着,洒落的月光让他看清了院内的情景。
直通卧房的小径上,三个人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第五十三章:恩怨纠缠
贺灵钧在地牢中刻苦思念着楚清源,而广阳侯,则与曲悠并肩立于青莲最高峰顶,俯览众山小。
玉盘几欲伸手即触,圆圆满满地悬挂中天,蟾辉如水,清光靡洒,脚下,郁郁苍苍的青莲山连绵不断,直铺天际。
湿露飘浮在半空,使得山廓带了几分水气氤氲与迷蒙,风一吹过,那层朦胧似也在随之翩跹起舞,柔软地拂过面颊,微沁冷意。
曲悠担忧楚清源的身体,感觉衣襟已湿,遂道:“夜深了,回去吧!”
广阳侯不置可否,双手背负,对月而立,衣袂微微飘扬,一张脸在蟾光的掩映下愈发地显出了几分冰清玉润的圣洁之感。
曲悠一时有些痴迷了,只觉得若以天上明月与眼前之人相比,太阴亦愧惭无地。
楚清源转过身来,见神医呆愣愣地盯着他,不由失笑道:“你在瞧什么?”
曲悠蓦地找回了神智,微低头:“我们回去吧!”语气匆匆。
从广阳侯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脸红过耳,神情十分尴尬,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未曾多言。
二人顺路下山。
此地荒僻,人迹罕至,多为鸟兽栖居,二人穿林而过,常见前方有幼小走兽受惊逃跑。
曲悠不说话,楚清源知他心下迷惑,更不愿开口。只是走着走着,竟不由自主想到了贺灵钧。
想到了那孩子尚只有六七岁时的光景。
梳着两个小圆髻,咧着上下掉光了门牙的嘴,冲着他咯咯直笑,天真浪漫,活泼可爱。
那时的贺灵钧是无忧无虑的,对楚清源依赖极深,似乎只要见到他,便再无任何烦恼。
楚清源比贺灵钧整整大了八岁,少年时,常将小灵钧带出将军府,二人骑在一匹马上,甩脱侍卫,去往浮山离宫探望夏逞。
浮山上下长满了松林灌木,亦是鸟类走兽栖息的上佳之地。山路陡峭,有时车马难行,楚清源会牵起贺灵钧柔软的小手,领着他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
这时,往往会有受惊的小兔子从路边灌木丛中窜出,后腿一蹬便去了老远。
小灵钧欢喜地大叫起来,挣脱楚清源的手,顺着兔子消失的方向“啪嗒啪嗒”拼命追赶。
楚清源怕他失脚摔倒,紧跟其后。
两人追一只兔子,一个有意,一个无心,自然最后什么也不曾追到。年幼的贺灵钧惯例地噙起一泡泪,可怜巴巴地央求着:“清源哥哥,我要小兔,我要小兔!”缺了门牙,讲话有些漏风,楚清源常常忍俊不禁。
为了安慰小宝贝,广阳侯奉旨赴边之前,果然亲自找来一对玉雪可爱、浑身无一丝杂色的小白兔送给贺灵钧抚养,只是半年后,探子回报,那对兔子被贺家老四贺御活活捏死,炖了汤。
谁也不知道,那兔子是楚清源送给贺灵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