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源眉头蹙得更深,适才于殿外,从禁卫统领和皇后口中得知武家父子确实未出寝宫,怎知,楚芳群居然也在此地。
武庭致的长剑依旧提在手中,只是剑尖向下,整个人除了头部,全身居然一动不动,也不开口说话。广阳侯叹了口气,伸指连点,待武庭致穴道一解,双脚立时一错,抢到竣王身边,劈手夺下了那柄惹祸的青锋。
不用说,竣王穴道受制,定然是楚芳群的杰作。武士暄功夫卓绝,却独独不懂这些江湖门道。
当着楚清源的面,武庭致后退两步,双目蕴泪:“父皇,您怎可如此狠心,做出这种事来?”
从小到大,这个随同皇伯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的父亲便是竣王心中极为敬重崇拜的偶像,是他的梦想,可眼前之人……
武士暄沉着脸,负手背过身去,没有说话。
楚清源无奈,瞧瞧楚芳群,平南王依旧笑眯眯的,事不关己地冲他眨眨眼,不吝替儿子解释:“竣王殿下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当年之事。”轻轻松松地说着:“甚至怀疑太祖皇帝之死另有隐情。”
说得婉转一点叫做怀疑,但以武庭致闯宫时的言语来看,应当是已经完全相信了。
楚清源脑中一紧,蹙眉瞧向武庭致:“殿下……”
竣王站定脚跟,望着广阳侯的眼光复杂多变,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伤痛之情:“清源……”他一字一句道:“当年,皇伯父的死,其中,是不是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说至“功劳”二字,几近咬牙切齿。
“啪”,一个响亮的大耳光打得武庭致踉跄着险些摔倒,好不容易站稳了身体,定睛一看,适才坐得一派怡然的楚芳群阴沉着脸站在面前,恶狠狠地警告:“你们自己家的事,千万不要扯上小源,否则……”
幸得楚清源进殿后重又将门关紧,这一幕才不致为外人所见。
武庭致大怒:“你……”好歹他也是龙子凤孙,爵位犹在楚芳群之上,这平南王居然敢甩他的嘴巴,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芳群脸色阴狠:“我什么?”
眼看着二人就要大打出手,广阳侯瞧瞧武士暄脸色变幻莫定,竟也不加阻止,暗暗叹息,脚下轻轻一点,身如轻烟,飘飘插在那两人之间:“爹爹,不可对殿下无礼。”劝的是平南王。
楚芳群连皇帝的面子都可以不给,偏偏对着这唯一的儿子,怒气顿时消减了几分,衣袖前挥,稳稳坐回原来的位子。
楚清源慢慢转身,正对年轻的竣王:“殿下!”语气平稳:“当年之事孰是孰非,如今追究,又有何意?”
武庭致卷袖狠狠擦去眼泪:“清源……”年轻的声音带着几分黯沈,不复清朗:“你可知皇兄死得有多惨?皮焦骨烂,若非他腰间别着的玉佩,我根本无法从一堆完全分辩不了面目的尸体中将他认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父皇,皇兄是皇伯父仅剩的骨血啊!他一死,皇伯一支香火尽断,你……你太残忍了!”
武士暄被儿子骂得脸色铁青,手也哆嗦起来:“孽……孽子,你这个孽子!”
楚清源断喝:“殿下!”
武庭致一愣,声音软弱了几分:“清源……”
广阳侯蹙着眉:“殿下可否告知微臣,究竟是谁在背后造谣生事?”
竣王怔了怔,半晌不语,脸上渐渐露出失落与悲哀的神色,喃喃道:“造谣?果真是造谣么?”他忽地咬牙,似乎瞬间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咚”地一声,双膝着地:“父皇,儿臣不孝,以后再不能承奉膝前,请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就此告辞。”
武士暄大惊:“你……”楚芳群面露诧异之色。
只有楚清源,望着那张因过度失望而显得颓丧的脸,心头一亮。
武庭臻,莫非是他?
第三十九章:自请求去
楚清源从小聪明伶俐,不同于一般的孩子,深得武氏两代君王的喜爱,八岁时更是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变,身处其内,看得真切,眼光自是更为毒辣。
武庭致在一刹那间展露出来的失望与哀伤让他敏锐地察觉到,此次事件背后掩藏着的原因定然不简单,而武庭臻一个月前的表现,也使得楚清源准确地抓住了重点。
萧墙祸起,不出广阳侯所料,耿直的武庭致终于还是上了亲弟弟的当。
利用竣王对谨王深厚的兄弟情谊,武庭臻想必是极其巧妙地在事隔一个月之后,坦露了真相。或者,连掩藏了十五年不为人知的宫庭惨祸也被武庭臻顺带地提了提。
只不过,十五年前武庭臻还是个只知吃奶的婴儿,武士暄早已严命封口,是谁如此大胆,告知靖王?
武庭致毕竟不是傻子,便是被弟弟唬弄得失了分寸,此时一经广阳侯提醒,自也明白了靖王险恶的用意。
哀莫大于心死,楚清源完全理解竣王会做出眼下惊人之举的原因。
蹙着眉,广阳侯弯腰,待要扶起武庭致:“殿下,您与陛下毕竟是父子,有什么事不能商量,非得闹到这种地步?”
平南王楚芳群也一改原先嘻笑的神色,眉头微蹙。
武士暄对长子一向抱着极大的期望,他早过半百,这些年又一直过得安定怡然,难免不知自重,纵欲过度,暮色渐显,此时听了儿子的一番话,面容更多添了几分苍老之态。
楚芳群到底还没有修练到完全的没心没肺,见皇帝站在那儿,身形不定,竟有些摇晃,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上前扶住,将他挽坐在椅子上。
武庭致没有理睬楚清源的搀扶,匍匐身体,冲武士暄“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父皇,儿臣去了!”说着,果然立起,转身便走。
武士暄哆嗦着嘴唇:“站住!”
楚清源一把拉住竣王的胳膊:“殿下,何必如此?”
武庭致没有回头,背对着自己的父亲,声音坚定,却依稀可听出带上了几分哽咽:“父皇,从小到大,你就教导我要尊重长者,友爱弟兄。每每读史,儿臣见那骨肉倾轧,手足相残之事,心有戚戚,乃觉父皇便是天底下最仁义之君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皇伯父、太子哥哥、六皇兄之死居然统统另有隐情。父皇啊父皇,人在作,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不愿将来重蹈皇伯父的覆辙,更不忍残杀兄弟,还不如及早抽身,求个安宁。”
武士暄气极:“什么重蹈覆辙、残杀兄弟?这天下,朕自然是留给你的,何用你去争抢?”
武庭致后背一僵,摇头道:“我不要!”他深吸一口气:“我不会踩着亲人的鲜血坐上那个位子,我怕……我怕将来皇伯父、太子哥哥、六皇兄的英魂会来找我算帐。”语毕,自认已说得明白,再无留恋,大踏步向前走去。
竣王性情如何,做为父亲的武士暄最为清楚不过,此时心中自已闪过万千悔恨,早知今日,昔年便不该如此教导长子,可做为君王,面对一名誓言离弃荣华富贵的儿子,武士暄总不能失了身份。
他终是坐着没有动,眼睁睁看着武庭致推开朱红色的大门,迎着秋日金灿灿的阳光,一步一步踏出了熙宁殿。
楚芳群沈声道:“小源,去将他追回来。”
武士暄抬手制止:“不必了,让他去吧!”武庭致心结难解,将来终归是个废物,留之无益!
楚清源轻轻吁了口气,站定门旁,似是不经意地开口说道:“陛下,汉时,武帝为妨勾弋夫人挟幼帝把持朝政,立储之日便将勾弋夫人囚杀,皇后娘娘为人端庄贤德,竣王殿下一走,只恐陛下百年之后……”
武士暄打断他的话:“朕明白了。”
楚清源轻轻叹了口气,这种害人性命之事本不该多言,只不过,他瞧向殿门下的台阶,见皇后依旧跪在地上,花容失色,泪痕满面,心里浑不是个滋味。
他知有自己的父亲在,皇帝虽老矣,却绝不至出什大事,况竣王这一走,想必不会留于京中,好歹相伴长大,也算青梅竹马,送其一程罢!
告退已毕,楚清源关闭殿门时,由缝隙间可清晰地望见楚芳群将武士暄的头按在怀中,遂叹了口气,暗想这两人虽然纠缠了一世,可惜,平南王也只有今时才给了皇帝一份真正而短暂的温情。
“!”地一声,殿门重又紧闭,楚清源慢慢转回身,便见跪在台阶上的皇后受惊般抬起脸,泪痕划花了妆容,极为狼狈。
广阳侯缓步来到皇后跟前,抱拳弯腰深深一揖,劝道:“娘娘,回去吧!”
皇后嗫嚅着:“致儿……致儿他……”
楚清源淡淡道:“殿下自有打算,娘娘不必担心。”
皇后怎能不担心,适才儿子出了殿,在她面前狠命磕了三个响头,说什么母后保重,儿子不孝之类的话,随即奔离而去。她本欲追赶,又怕皇帝责备,跪着没敢动,只求武士暄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饶恕武庭致。
可现下想来,竟觉儿子适才的话倒像是诀别之语,皇后吓得胆战心惊,顾不得失仪,一把抓住面前人的胳膊,宛如溺水者碰上了可救其逃出生天的浮木:“清源……”
皇后一向自持身份,平日面对百官,总以官位敬称,这“清源”二字,广阳侯也是头次听闻,虽略有不喜,可眼前分明只是一位为子担忧的母亲,倒也添了几分动容。
不着痕迹地甩开皇后的手,安慰道:“娘娘放心,我这便去求见殿下。”
女人顿时松了口气,没有一个做母亲的不了解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楚清源在武庭致心中、甚至皇帝心中的份量如何,她自然一清二楚,只要广阳侯愿意出马,想必儿子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她跪在原地没有动,却扭头望向楚清源翩然远去的背影,心中默默祈祷着,泪水重又盈满眼眶。
慈母之爱,本不同于世间其它感情,宽广宏博。
楚清源其实并不太了解,因为他从小便没有母亲。
身份贵重的广阳侯,只不过是楚芳群一次酒后乱性的结果,其母在生下他不久,便被一向厌恶女子的楚芳群秘密处理了。
楚清源知道自己的身世,却也不曾有过太多感触。母亲,这两个字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
但皇后适才表现出来的对武庭致强烈的关爱,却让他心中多多少少产生了几分感动。
所以,他在宫中用起了轻功,很快便追上先一步离去,此时已将到达宫门的武庭致。
二人并肩而行,竣王沉着脸,一语不发。
楚清源轻轻叹息着:“就这么放弃了?”
武庭致愣了愣,半晌方道:“罢了!”
广阳侯微蹙眉:“你已知这是一道陷阱,何必定要跳进去?”
竣王脸上露出一抹伤痛之色,语气却显得十分沉着,带上了几分破釜沈舟的坚决:“今日我一走,将来也可避免一场骨肉相残的悲剧,先祖在天有灵,必不致责我不孝。”
楚清源默然片刻,待两人走出宫门,方才缓缓道:“你……怨陛下么?”
武庭致神色一黯,忽然苦苦一笑:“怨么?我也不知道。”
广阳侯点点头:“陛下纵有再多过错,可他做的这一切,算来还不是为了你?”他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你不会不知,谨王薨逝,依据玉匮遗旨,你便是本朝名正言顺的储君了。”
武庭致摇头道:“做了储君又如何,便是将来身登大宝又能怎样?再让臻弟将我杀了?亦或,为绝后患,我先下手杀了臻弟?”
楚清源眉角上挑:“果然是靖王!”
竣王微侧脸:“是他不是他的,我也不愿计较了。闲散之人,从此混迹江湖,这些是是非非与我再无干系。”他回过头来,冲着楚清源勉强一笑:“我一直羡慕庶民之自在生活,如今,终于有机会尝试尝试。”忽然压低声音:“清源,父皇母后年事已高,我走后,希望你替我多多照顾。臻弟……”长叹一声:“怕是指望不上了。”
楚清源凝视着他,第一次从心底拉近了与面前这位年轻皇子的距离:“庭致……”艰难地开口:“你放心!”
竣王脸色微微一变,因着“庭致”二字带上了几分欣喜之容:“多谢!”
两人极有默契地一字未提十五年前的那场宫变。
广阳侯再问:“准备去哪儿?”
武庭致笑笑:“四海为家,天下何处不可去?”
楚清源不在意地说道:“那便先去一趟南方吧!”他微微一笑:“过两日,我也准备南下。”
竣王“噫”了一声:“去哪里?”
广阳侯也不隐瞒:“泸陵。”
武庭致皱眉:“去泸陵做什么?”
楚清源笑笑:“你虽卸了身份,可总不至连事情都记不得了吧?”他顿了顿:“泸陵本为旧充国都,这些年来,突然生出了一个回天教。”
竣王似有些担忧:“回天教的事我是知道的,以往你也只在京中布置,怎么却要亲自去了?”
广阳侯神秘地眨眨眼:“因为,我查到了他们的老巢。”
武庭致连连摆手:“不成不成,那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儿,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你便是要去,也该等回天教无力还手之时方为合适。”
楚清源本来的用意便是诱他不再去想那些肮脏伤心之事,见他入了套,自然乐得越引越远:“无妨!我准备将潘绩和蒋维昌两位将军一道带去,由他们正面对付回天教。”
竣王仍是不同意:“那便让潘、蒋二位将军南下即可,你何必亲自赶往?而且……”想起另一个缘故:“这一个月来,你的身体一直不好,南去泸陵,风餐露宿,莫要引发旧疾。”
广阳侯笑了起来:“曲悠,我一起带走,怕甚?”
武庭致不满意地斜睨着他:“你总是如此,不听人劝。”他想了想:“左右无事,罢罢,我也陪你一道,或许还能搭个帮手。”
楚清源忽然停下脚步,眼望着竣王,神色愈显温暖:“你……”他慢腾腾地说着:“你还愿意管这些事?”
竣王眉一扬,为着那一抹温柔动人的颜色暗自欣慰:“我不是管事,我……”笑了笑:“我只是想帮帮你的忙而已。”
楚清源眼中染满了笑意:“是么?你与我同走?”
武庭致却摇了摇头:“我如今已经不是朝廷里的人了,闲云野鹤,与你同行,多添不便,我且缀着你便是。”
广阳侯正要再说些什么,眼角却无意间瞥到了一抹急匆匆的身影,立时住了嘴。
武庭致也听到了脚步声由身后传来,转过头去,眉头不觉一纠,原先微笑的表情一瞬间收于嘴角。
楚清源退后半步,待那人走近,方才打了个招呼:“殿下!”
少年年轻的面颊红通通一片,呼呼直喘粗气:“皇……皇兄……”眼光转向广阳侯:“清源哥哥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