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佩道:“我替你去。”连天依道:“也罢,现在分头行事,或许好些。不过你不必急,我们先去馥郁楼,看看那孩子如何说。”
两人便到了馥郁楼。宿柴房仍在劈柴,只是动作比起之前显然熟练不少。连天依笑道:“你进步挺快。”宿柴房有些怨气,大声道:“我跟着我家公子时,何尝劈过柴?!”
连天依道:“你家公子倒疼你。”宿柴房道:“那当然!我们都是买劈好的。公子顶多让我磨墨沏茶,从来不让我做些贱事。”
连天依道:“原来这个就算贱事。沈大侠介不介意做些贱事?”沈如佩一言不发,从少年手里接过斧子,噼啪几下,尽数劈好。宿柴房看的呆了。连天依道:“世上无贱事。唯有贱人所做,才叫贱事。”
宿柴房又呆一下,突然想起来,连忙问道:“你们是说的今天能看着蚀日剑。可看着了?”连天依道:“看着了。”宿柴房道:“怎样怎样?可跟我说的一样?”连天依道:“并无差别。”宿柴房道:“我就说了,是那老贼见财起意,杀人灭口。二位大侠可一定要帮我讨回这个公道。”说着便要叩头,沈如佩连忙扶住。
连天依道:“先别说这个。我且问你,那蚀日剑你见着的时候,可有剑鞘没有?”宿柴房道:“没有。因此我才奇怪,别的剑都有剑鞘,为什么这个没有,是被我家公子用法术封住,放在光风霁月园的密室里。公子也从来不用。”
连天依道:“这样。你可愿跟我回一趟光风霁月园?”宿柴房道:“回去做甚么?你们直接带我到那老贼那里,当面指认,他还想抵赖么?”连天依道:“他若一口咬定你诬陷,又当如何?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宿柴房道:“那也好。只是一看见以前的地方,又很难受。”说着就红了眼圈。连天依道:“你家公子什么都好,就给你起的这名儿不好。”宿柴房道:“怎么不好,我家公子说名贱好养活。”连天依道:“这也是一个道理。但要做大事的人,叫这个还是不好听。我给你谐着音改一个,叫宿才妨罢。保你叫了这个名字,顿时七窍玲珑。”沈如佩道:“更不吉利!”宿柴房嗫嚅道:“我一个下人,哪能做什么大事。”连天依道:“将来蚀日剑也是你的,你不做大事,谁做大事?到时候求求沈大侠,叫他收你为徒,保你扬名立万,你家公子在九泉之下也增光添彩。”
沈如佩只做没听到。连天依叫宿柴房去收拾行装。沈如佩道:“光风霁月园离此处并不远。”连天依道:“八成还要去见一趟张桂斫,这个人就不好找了。”沈如佩道:“那我便去一趟空如寺罢。十日之后,无论事成与否,在繁星海落碰头。”
连天依道:“劳烦你了。”沈如佩道:“废话省省罢。”连天依笑道:“纵使废话,该说的也得说。我这还有一句废话。万事小心。”沈如佩忍不住笑了一笑道:“你也一样。”
第四章
待宿柴房收拾完出来,连天依带着宿柴房先到市集。宿柴房道:“连大侠,我们还有空逛集市?”连天依道:“大侠这个称呼,我实在不怎么喜欢,你还是叫我连公子罢。”宿柴房道:“是,连公子。”一提公子俩字,声调都不稳,连天依看着直摇头,说:“罢,罢,你愿意怎样叫就怎样叫。”
宿柴房道:“我们到底来这做什么的?”连天依已经牵了一匹马过来道:“买马。”宿柴房道:“要骑马?”连天依道:“想要快些,自然骑马。老实说,我骑不骑都一样,但你肯定不行。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你就委屈一下,跟我共乘一骑罢。”宿柴房道:“太好了,我不会骑马。”连天依叹道:“唉,我就知道。”一边先扶宿柴房上马,自己也上去。
宿柴房只觉风在脸侧呼呼的响,不敢睁眼睛,只能伏在马背上。背后连天依笑道:“小兄弟,我就闹不明白了,你不会劈柴,不会做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能喂马,不会备鞍,白长这么一个大个子,你家公子又久病缠身,到底养你来做什么的?”
宿柴房脸涨的通红,所幸连天依看不到,气哼哼道:“公子并不把我当下人使唤!公子只让我磨墨洗笔,教我读书写字,还说要教我武功!”连天依道:“那敢情好,我正缺一个书童,等这事结了,你跟了我罢,保证把你调教的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这样一路胡说八道,宿柴房也不觉疲倦,不多时就到了光风霁月园。
宿柴房叫道:“公子。”翻身下马,连滚带爬的朝墓碑过去,正要抱着哭,突然想起来,愤恨道:“公子根本不在里头,我也不必空伤心了。”掸掸土爬起来。
连天依正随意扫视,光风霁月园本来不小,有不少名贵品种植物,一段时间无人打理,已是蔓草荒烟,东倒西歪,令人颇生凄凉之感。宿柴房见他盯着那些花看,便说:“这些花草平时都是我照管的,那株芍药,公子最喜欢的。”连天依道:“你还会养花?愈发不错。”一边走到那墓碑前,细细观看,墓碑是普通岩石所制,上书“光风霁月宿江亭之墓。张桂斫立”。
连天依看了一会,招手叫宿柴房过来道:“柴房兄,你见过这位张桂斫么?”
宿柴房被他各种莫名称呼吓得一抖,答道:“见过的。是我家公子的好友。”连天依道:“这我也晓得。你觉得这墓碑是他亲手所立的可能性有多大?”
宿柴房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假的。”连天依道:“哦,说来听听?”宿柴房道:“我亲眼看着我家公子被他们……他们……然后带走的!”
连天依道:“那也未必然,说不定这位张桂斫兄恰巧前来访友。”宿柴房道:“那也不能,尸体都不见,张先生如何知道我家公子已死了?没死就立碑,那不是咒人么?”
连天依道:“嗯,这句话大大的有理。看来我们只有去问张兄本人了。你可知道他住在哪?”宿柴房道:“他住所不定,我知道的就有三处,公子带我去过的。”连天依道:“这敢情好。”一边晃进内室。床榻犹然整洁,只是覆一层灰尘。桌上文房四宝,青瓷杯内还剩小半杯未干的清水,仍似主人未离一般。
连天依道:“这是你家公子的字?”宿柴房道:“正是。那日晚间公子听见有响动,披衣出去时,正写这个字。”说完赶快背过身去。连天依定睛细看,是一笔纤细行书,笔笔形销骨立,,虽然清瘦,并不似出于病入膏肓终日等死之人。写的是四句:
“疏花斜日两暝暝,烟色连天草色青。却道人间无好处,光风霁月宿江亭。”
宿柴房见连天依在那里出神,便问:“我家公子的字写的好么?”
连天依道:“好,好,好的不得了。柴房兄,你也来写几个,教我看看你得你家公子几分真传。”宿柴房涨红了脸,乱摇手道:“我不敢在公子的字前面丢人。”连天依道:“怕什么!写来看看。”提起笔在清水里蘸了蘸,交给宿柴房。宿柴房无奈之下,照葫芦画瓢的比着写起来。才写两句,连天依笑道:“够了,当我没说罢。”从他手中拿过笔来在下面写道:
“隔年苍翠忆浮颦,尘满素衣雪满身。佩惯琅玕何不返,一庭风雨一庭春。”
宿柴房歪着头一字字念出来,道:“这又是什么?”连天依道:“没有什么,玩意儿。走,领我去瞅瞅放蚀日的那间密室。”便出了屋子。宿柴房一路小跑跟着,但觉与此人相处无比吃力。
沈如佩从桌旁站起,道:“店家,结账。”
伙计跑过来,沈如佩递出一块银子。伙计道:“客人,您给多了。”沈如佩叹气到:“你拿着罢。”说完起身走了。走出二三里路,停下步子道:“还不出来?”
树后转出来一个小姑娘,笑嘻嘻的道:“你从那时候就看见我了?”
沈如佩方才有意甩掉她,用了三分内力,没想到越白芍还能跟上,诧异之下,也就放弃了,道:“你不在繁星海落,来这里做甚么?”
越白芍道:“你说的,想走随时可以,只要记得锁门。”
沈如佩道:“我记得我好像还说过你不能够去偷。”越白芍吐吐舌头道:“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沈如佩道:“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越白芍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沈如佩道:“君子求诸己,岂关他人?”
越白芍道:“罢罢罢,沈大侠好口才,我竟说不过你。”沈如佩道:“我也管不了你。”越白芍道:“沈大侠行色匆匆,是要去哪?”沈如佩想难道她是要跟着自己,脊背一凉,道:“与你无关。”
果然越白芍道:“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带上我罢。我保证遇险则撤,知难而退,决不给你添一星半点麻烦,也决不会给人捉去做人质。”沈如佩又好气又好笑,道:“只怕到时候,由不得你。”越白芍道:“沈大侠好大的口气!”沈如佩道:“此非儿戏,快回去罢。”
越白芍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沈如佩,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你?”沈如佩想总不能说因为你对我一见钟情,冷着脸道:“好奇。”越白芍道:“不是。因我欠你一个人情,要借此机会还了。”饶是沈如佩,一时间被这小姑娘冲天大话震住,半晌挤出四字道:“随你高兴。”
第五章
说完这话之后,沈如佩将内力乍提三分,停下来时,越白芍自然不见踪影。沈如佩也不去管她,向路人打听空如寺所在。路人道:“先生说的是十几日前起一场大火的空如寺?”
沈如佩道:“正是。不知可有生还之人?”
路人道:“哪里还有!半夜起的火,又在半山腰上,人赶过去时都烧的差不多。里面寻着几具骸骨,都烧的面目全非,众人无奈之下,只好凑个钱就地埋了,当夜还路过一位姓陆的老爷,连说可惜,捐资不少。”
沈如佩道:“如此,多谢你了。”便向山腰缓缓而行。这山名叫鸡鸣山,虽然不雅,地方还有几分野秀之气,一路琪花瑶草,流水潺潺,走过来心旷神怡。沈如佩三刻之间,到了空如寺所在。墙柱焦黑,匾额也毁,触目所见,尽是断壁残垣。
寺内大火后经过打扫,并不至于一片狼藉,残破木柱之上,竟尔开出新花。沈如佩走走停停,间或四处查看。穿过倾塌的佛殿,后面还有一个院落,只见新碑林立,定睛一看,石碑之间坐着一位灰布衣衫僧人。
沈如佩上前道:“大师。”僧人头也不回道:“你来找什么?”
沈如佩心中一动,道:“刀剑。”僧人道:“什么是刀?”
沈如佩解下沧浪递出道:“这便是刀。”僧人道:“原来这便是刀。有刀。”沈如佩道:“那剑呢?”僧人道:“什么是剑?”沈如佩缓缓道:“我不知。”僧人道:“我也不知。看来没有剑。”
沈如佩道:“刀在何处?”僧人道:“你以为在何处?”沈如佩道:“刀在佛中。”僧人道:“呸!刀岂能在佛中?”
沈如佩道:“多谢大师指点。敢问大师法号?”僧人道:“身外之物,要他作甚?”沈如佩道:“人不能无身外之物,唯不可过尔。”僧人道:“空如!”
沈如佩心内暗道:“居然与寺同名。”微施一礼,起身便走。眼前忽尔一花,竟是空如和尚挡住去路。沈如佩道:“大师何意?”空如道:“你去做甚么?”沈如佩道:“寻刀。”空如道:“我看你非是去寻刀。”
沈如佩道:“怎样讲?”空如道:“你是去寻死!”
寻死二字一出,沈如佩将刀连鞘一挡,刀身与棍身相撞,发出沉闷一声。空如不容喘息,立时棍法疾风暴雨一般逼面而来,沈如佩纯取守势,沧浪左遮右挡,防得风雨不透。
空如道:“你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寻死?”
沈如佩不语,只见刀光连闪,攻守之势乍换,啪嗒一声,空如手中白蜡棍被削去一截,而沈如佩手中沧浪尚未出鞘。
空如道:“如此甚好,即使死了,大概也可留个全尸。”
沈如佩走回正殿,将只剩半身的佛像微微使力推开,底下豁然露出一块空洞,有石阶向下延伸。沈如佩看了一会,默默进入。空如在旁边突然道:“你不怕我把这里封住?”
沈如佩道:“大师如有心,可以一试。”
空如微微一哂。沈如佩进了暗道,四面皆是岩壁,渐渐伸手不见五指,刚欲点起火折,忽听得利器破空之声,呼哨而来。
沈如佩左手迅速一划,一星红光随即亮起,正照见数百枚银针,如群集飞蝗,右手一按沧浪刀柄,霎时银针一半断折,一半落在地下,紧接着又是数百枚,范围较前次更大,自四面八方飞入。沈如佩沧浪一立,刀气织出绵密刀网,将周身护住,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
沈如佩心中暗暗苦笑,果然火折子承受不住如此激烈的刀风,当场熄灭,四周复又归于黑暗。沈如佩无暇再点火,只得以耳代目,仔细辨别,料想机关总有穷尽之日,打起精神专心应对,如此过了数波梅花钉、梨花针、袖箭、满天星一类,体力渐趋消耗。
沈如佩心中掂量,如此下去何时是个头,当有快刀斩乱麻之法,忽然耳畔一滞,暗器不再袭来,一怔之下,一记掌风已从耳边擦过。沈如佩偏头避开,左脚反勾,勾到之物不似人体,反似砖石,急忙向后倒纵出去,半空中硬生生扭转身躯与人对了一掌,内息狂乱,几欲口喷朱红。
此时他心内却恍然大悟:“这是九龙见杀阵。”此阵变化精微,寻常要破,已是不易;更何况此时目不能视,又对的是毫无知觉之人。这些机关人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所造,非铁非钢,刀刃劈上又被反弹回来,震得手臂隐隐发麻。
沈如佩受伤数处,体力急剧流失,又无法伤及机关人分毫,无奈之下,心道:“姑且一试。”将残余真气贯注于刀尖,侧身避开机关人一掌,刀气朝机关人胸前奔袭而去,虽然细微,毕竟透体而入,正中心脏部位,只听喀拉一声,机关人呆若木鸡。
沈如佩欲如法炮制,只是光凭耳力,非近身不能判断,又受数掌。击倒四个机关人后,得暇甩亮火折,剩下五人便一刀一个。沈如佩略作调息,继续前行,岂料一路风平浪静,不多时便见一线亮光透入,沈如佩移开大石,竟已是出到洞外。
沈如佩暗想:“这是何处?”四周打量,仍身在鸡鸣山中,仍能遥遥望见空如寺所在。突见道旁坐着一个灰衣僧人。沈如佩上前道:“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