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正是空如。空如道:“你寻刀,可寻着了?”
沈如佩道:“未。”
空如道:“那你还是寻死罢!”
沈如佩正欲拔刀,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再看空如所使已非先前白蜡棍,却是一把细长兵刃,似刀似剑,勉强挡了两招,更觉走势诡异,勉力运动内功,霎时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不及闪避,左肩上已是挨了一刀。
空如嘿嘿发笑,下手毫不容情,比起方才来判若两人。沈如佩心知中毒,愈是运力,神志愈是不清,突然听得一声清叱:“看暗器!”
空如并不回头,急闪避过,倒是沈如佩心神散乱,被打个正着,胸口一阵剧痛传来,突然间清明不少,当即毫不犹豫反手一撩。
此招看似普通,其实是他早年成名绝学,既快且狠,能避过之人寥寥无几,空如不及应招,持刀之手一凉,掉在地下。然他反应却也十分快,一阵烟雾腾起,便无影无踪,只余地上断手和血迹。
沈如佩耗神过巨,沧浪拄地,勉力支持,越白芍来到近前,笑嘻嘻道:“你还好么?”一手抓住沈如佩胸前珍珠流苏,使劲一拽,随之喷出一股鲜血,原来是一支金簪。
沈如佩点住自己数处大穴,道:“尚好,多谢。”越白芍道:“这样人情就算还了罢。”沈如佩道:“自然算还了。”越白芍道:“其实我方才犹豫半日,是要出手呢,还是不要出手呢?你真不能应付还好,就怕你其实能应付,我反而多此一举。后来想,我自己还上人情便了,你若有意相让,我又岂可辜负了你这份好意呢?”
沈如佩哭笑不得,道:“你如何在此?”越白芍道:“好大的一句废话。我为追上你跑的两条腿都断了,漫山遍野找。你怎会中毒的?”沈如佩道:“我不小心削断了他的棍子。”越白芍道:“什么?”沈如佩道:“算了,总之一时大意。”
越白芍道:“哟哟,沈大侠,你还走得动路么?”沈如佩道:“走得动。”越白芍道:“那实在好,我正担心你若走不动,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怎么把你拖下山去。”沈如佩知道这小姑娘有意说俏皮话来解闷,不由也笑了一笑道:“多谢,不用。”
越白芍又道:“只是你中这个毒,有些个麻烦。我虽然见过几种,但毕竟不是专家,簪子上涂的那个其实也是个毒,提神儿用的,治标不治本。”
沈如佩道:“我明白。”越白芍道:“这个人用的刀,和最后变的把戏,倒不像是中原人士。沈大侠哎,你这次惹的到底是什么麻烦?”
沈如佩道:“我若说出来,便连你惹上了。”越白芍撇嘴道:“不说便罢。”
第六章
回到繁星海落,恰恰十日。连天依早已在那里等他,打量之下笑道:“想来此次空如寺之行,颇为顺利。”沈如佩道:“正是,顺利得不能再顺利。”连天衣拉过他手腕按了一按道:“好极了,又是一种。沈大侠知道你如今给我提供了多少种奇毒资料?”沈如佩道:“你说。”连天依道:“三十二种。”
沈如佩道:“这个如何?”连天依道:“已有头绪,只欠实施,先把这个服了。”从袖内掏出一瓶药丹。沈如佩接过服下道:“我便继续给你做试验用。”
连天依只做没听到,笑道:“此毒既然不易为人所觉,效力难免稍减;一是发作时间漫长,二是运功才会扩散。安排妥当的话,让你手忙脚乱一阵,也是足够的。可见这次,你有贵人。”便提高声调道:“贵人还不现出尊面么?”
越白芍原没望能藏多久,便顺势出来。连天依一见,先惊讶道:“哟,好友,你何时有的,我竟从不知情?这下要赶着备礼。”沈如佩道:“少胡说!”连天依道:“奇了,我的话句句都是正经话,你却道我胡说。敢问姑娘芳名?”
越白芍笑道:“不敢,越白芍见过连公子。”连天依留神打量她,见其面容清秀稚拙,应是不满二十,衣裳配饰,俱显活泼,举止轻俏间却时有一种老成之气,又转过头道:“沈大侠好本事。”沈如佩嘴角不住抽搐。
越白芍道:“本来应该一早就出来的,怎奈有些不好意思,连公子请勿见怪。”连天依道:“不怪,不怪。何需不好意思,人都要有这么一遭的。”他两个一搭一唱,沈如佩几近崩溃,插嘴道:“宿柴房小兄弟呢?”
连天依道:“你说他。他在做饭。”沈如佩道:“不容易,跟了你几日,连做饭都会了。”越白芍道:“如此,我也该告辞了。”连天依道:“怎么才来就要走?”越白芍笑吟吟道:“当初是怕沈大侠毒伤交加,路上出岔子,我才一路跟来。如今既然没事,自然要去的。”说着施了一礼,不等阻拦便一蹦一跳,出了院门。
连天依叹道:“沈大侠实在真人不露相。”沈如佩道:“你适可而止罢。”连天依见他真恼,笑道:“好好好。晚饭想必还有一段,我们来串个供?”沈如佩道:“先说你的,先说我的?”沈如佩道:“先说你的罢。”
连天依笑道:“我的好没意思,也不曾与人动手,只是跟人闲扯皮。”沈如佩道:“早知便给你换了,皆大欢喜。”连天依道:“嗳,还是算了罢。”便细述近日之事。
原来当日连天依与宿柴房离开光风霁月园去寻张桂斫,宿柴房所记得有几处,便拣了一处最近的前往。连天依问道:“这处所在叫什么名?”
宿柴房道:“晚香玉。”
连天依道:“当真好名。”晚香玉乃是一处独门小院,时值仲秋,两人在数丈之外,已闻得香气扑鼻。数枝木樨花伸出墙外,花小如米粒,其貌不扬而香极浓,令人有醺然之意。
连天依驻足仰视了一会,道:“此地主人名张桂斫,然而又如此喜欢桂花,真是有趣,柴房兄。你说这是为何?”宿柴房被他吓得一激灵,道:“我不知不知不知啦。”
二人走到门前,只见院门半掩,静无人迹。忽听得琴音细弱。连天依笑道:“看来我们来的巧了。”便道:“不才连天依拜见贵地主人。”声音并不甚大,然而清朗匀净,尾音绵长,竟能穿堂入户。须臾之间,一只纸鹤振翅而来。
连天依接住展开一看,上书:“贵客来临,请进。”便道:“柴房兄,走罢。”两人到了大堂之上,檀香袅袅,一个中年文士正静坐抚琴。
连天依恭恭敬敬道:“拜见先生。”张桂斫推琴起身道:“不敢。天衣无缝连公子,三尺童蒙知其大名,在下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风华出众。”连天依笑道:“先生赞缪了。先生可知在下来意?”
宿柴房在他背后,急的眼珠子要凸出来,又不敢开口造次。张桂斫看了他一眼,静静道:“在下晓得。”宿柴房终于憋不住道:“张先生!我家公子他……”
张桂斫道:“光风霁月之碑,是我立的。”
连天依道:“真是先生。”张桂斫道:“正是。清樨,上茶。”只见一个小童进来,手里托着茶盘,众人便都坐下。
连天依道:“想必此事说来话长了。”张桂斫道:“一月之前,我收到宿江亭的信,信中嘱咐三日之后,前往光风霁月园,为他立碑。”这话出人意表,饶是连天依也不由怔忡了一下,宿柴房更是毫无礼数的张大了嘴,半日才颤声道:“公子……公子知道他自己要……?”
张桂斫道:“我也做如此猜想,担心他遇上什么麻烦,但信中再三要我切莫对此事加以过问,且道天数如此,天命有尽,不必强求云云。连公子可知道我这位好友是什么人物?”
连天依道:“素闻光风霁月精研命理,能知凶吉,其才不世出也。可惜无缘得与谋面。”张桂斫道:“不止如此。我与光风霁月虽名为挚友,然对其人知之不能十分之一。他道要立碑,我便去立碑。他要我不去插手,我也无处插手。何况他身体一向孱弱,生死之事早已看淡,我身为他的朋友,又何必太过执着。”
连天依笑道:“先生此言,让在下向往之极了,此等人物不得一见,是何等憾事,可惜为时晚矣。”宿柴房突然道:“张先生,你……你不给公子报仇?”
张桂斫淡淡道:“仇人是何人?我到达光风霁月园之时,一无所见,你也不知去向。现场既无血迹,亦无打斗痕迹。”宿柴房道:“你不知道!是陆……”一句未完,被连天依打断道:“先生并未发现异常?”张桂斫道:“是。我徘徊了一会,便离去了。”
连天依沉吟道:“光风霁月让先生立此碑,究竟有何用意?”张桂斫道:“我一向猜不透他,或许他确已不在人世。”连天依道:“也可能是迷惑仇家所用。”张桂斫笑道:“现下他不知下落,还有什么仇家。”
连天依道:“先生对此事缘由,再无线索了?”张桂斫道:“有。他寄来一物与我。”连天依道:“是何物?”张桂斫道:“二位稍等。”转身入了内室。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缎包,其中之物形态细长。连天依脑内飞快转动,张桂斫已将缎包打开来,赫然是一个剑鞘。
宿柴房顿时又张大了嘴,合不拢来。那剑鞘式样古朴,取材难辨,外侧纹路,一看便知,更隐隐散出清圣之气,连天依定睛细看,默不作声。
张桂斫道:“看公子模样,心中是有数了。”连天依摇头微笑,不置可否。宿柴房已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大声喊道:“这!这是蚀日的剑鞘!公子早料到蚀日会被那陆老贼抢去,所以留下剑鞘来!姓连的,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信我说的话么!”
张桂斫道:“原来是由于一把剑,又原来是陆家。”连天依道:“先生……”张桂斫道:“说来惭愧,我身无武功,即使有心,亦是无力。”连天依道:“先生丹青名满江南,全无必要沾惹江湖浊浪。”张桂斫微微摇头道:“身为挚友,生不能在侧,死不能报仇,反倒要来麻烦毫无关系的你,我也算得奇异之人。”语调略显凄凉。
连天依站起身来,朝张桂斫深深一揖道:“在下不才,愿尽绵薄之力,令此事水落石出,请先生放心。”张桂斫道:“此剑鞘便送你罢。是我无能,劳烦你了。”连天依道:“不敢,多谢先生。”
第七章
宿柴房自知方才冒撞了,一直不敢做声,直到两人出了晚香玉,才红着眼圈道:“连……连公子。”连天依笑道:“柴房兄又怎了?”宿柴房低声道:“我……刚才我心急,说的话可难听,我是笨人,连公子不要见怪。”想来是见张桂斫也不欲插手,仍是只有连天依可指望,不由低声下气起来。
连天依笑道:“这没甚么。男孩子不要老哭。”宿柴房道:“我……我没有老哭。”连天依道:“你放心,我既然管了你的事,就一定管到底。只要不是你自己放弃,我从没有走到一半丢下人跑路的。”
宿柴房低下头想了一会,突然又道:“连……公子为什么肯管我的事?”连天依道:“这奇了。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敢让我管你的事?”宿柴房道:“我知道你肯,但是为什么?”连天依道:“不为什么,闲得慌。”
沈如佩道:“然后你们便回来了。”连天依道:“正是,因为时间上尚有充裕,也就没逼他骑马。”沈如佩道:“你实在是能折腾人。”连天依笑道:“你那边又怎样?”沈如佩便将在空如寺所遭遇说了一遍。
连天依叹道:“这次麻烦了。”沈如佩道:“就目前而言,算不上麻烦。”连天依道:“我不是说打架。依你之见,那空如和尚是哪里的人?”
沈如佩道:“有可能是陆家。”
连天依道:“这个人一见面,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庙里有刀无剑,与宿柴房的说法倒恰好吻合。但前日见陆潜夫,他告诉咱们的是寺庙火起,佛像被毁,因此才发现刀剑藏在佛像之中。如果是陆家的人,何以前后不一。”沈如佩道:“有可能正是因此消除我戒心,骗我走密道。那密道虽不算难走,也极消耗精力。”
连天依道:“这也是一说。利用你原来对陆家的疑心顺势骗取信任,先施暗毒,趁你状态不佳时动手,也算缜密。”沈如佩道:“他如何知道我已对陆家有疑心?”连天依笑道:“你莫太轻看陆潜夫。咱们所做的,他怕没有一件不知道的。不然如何纵横江湖三十年仍旧屹立不倒?”
沈如佩道:“那如此说,是陆家了。你往光风霁月园与晚香玉一行,那孩子的话已有八分证实。”连天依道:“也未必。但此人若不是陆家的,又会是什么势力?不过光风霁月若真为蚀日之主,此剑如何到陆潜夫之手,实在值得考究,到如今消息已不少,然而并无决定性证据,都隔靴搔痒,似是而非,保不准到最后还是得冒着风险当面对质。嗳哟,实在麻烦。”
沈如佩见他略显烦躁,道:“情势并不紧张,你莫太勉强。”连天依道:“等到紧张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不过你说的不差,此时在这里发急,并不能急出什么。”此时将近日落,天空橘黄,凉意已重,连天依忽觉有些冷,不由打了个寒战。
沈如佩道:“话说回来,你如今作风,确实温吞不少。这要换之前,你连一步都不用走,只需叫几个人来将陆家杀人夺物之事传播出去,三日之内必逼得陆潜夫出来澄清,无论真假,彼时还容易些。”连天依笑道:“好友把我看的太恶毒了。我既非宿江亭至亲好友,也不曾和陆潜夫结下深仇大恨。这是关乎人声名的事,声名重乎性命,一个不慎害人身败名裂,我又何必。何况也容易打草惊蛇。”
沈如佩道:“你注重声名?”连天依大笑道:“声名对连天依而言,一钱不值。天已晚了,我们还是去吃柴房兄做的饭罢。”
次日清晨,沈如佩惯常早起,正欲到院子里练刀,看到连天依竟也起了,正在石桌旁不知忙些什么。见到他早起,招手道:“你过来。”沈如佩依言过去,只见桌上摆着数个纸包,连天依手里拿着一株草,颜色都枯萎殆尽。
连天依道:“你中的那个毒我已弄明白了,只是解药材料里有几味比较稀有,近日中到大些的城镇药店找找罢。趣味的是这个。”指着那个草。
沈如佩道:“这是什么草?”连天依道:“枯心。这个是你所中的毒的成分之一。好玩的是,这株草是我住在陆家时,在他家的花圃里见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