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在门口听了一下,两人便进了屋。
多尔衮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继萨尔浒之捷后,又先后拿下了开原、铁岭,万历帝大发雷霆,朝堂上乱成一团,最后把杨镐治了罪,又派了熊廷弼做辽东经略。
这年头,一般人是不敢来辽东做官的,哪怕官再大,脑袋掉了,这官帽子也没地方戴。所以这熊廷弼不是个普通人,至少不是个怂货。
既然换了指挥官,金国的战略也需要相应地做调整。
不知道皇太极究竟是什么打算呢?真想进去听一听。
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往回走,在经过阿巴亥屋前时,一不留神里面冲出来个人,撞了他一下。
是努尔哈赤的庶福晋,名为徳因泽。她年纪小,也生得漂亮,可自从阿巴亥嫁过来后,努尔哈赤就基本不看别的女人了。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撞到人了,她跺了跺脚,边走嘴里还嘟囔着:“就数你这的东西最好,全都一个人占着,也不怕拿着手软!”
她抱怨着,人就走远了,多尔衮想了想,进了阿巴亥屋里。
“额娘?”多尔衮进屋,看到阿巴亥坐在炕上,正在生气的样子。
阿巴亥见到是多尔衮,才露出了笑容:“过来坐,刚才去哪玩了?”
“父汗在议事,我去跑了趟腿,把八哥叫来了。”
“议事啊,今天大汗把阿济格也叫去听了,他也长大了,是时候了。你们几个以后都要给我争气,不要让额娘被人欺负。”阿巴亥的神情似落寞,似期待。
“谁敢欺负额娘,我第一个不饶。”多尔衮指了指外面,“额娘,刚才……”
阿巴亥愤愤地说道:“整天来跟我讨这个讨那个,不给了,还要多嘴。我还真看不惯她贪得无厌的样子了,要是都像她那样,我还怎么管这个家。”
多尔衮了然,于是劝道:“额娘,其实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好打发,她无非是想要些财物,日子过得再舒坦些,给她些就是了。贪财的人最没有威胁了,总好过一些口蜜腹剑的人。你跟她吵,不但自己不痛快,她还会到处去说你的不是,何必呢?”
“她哪有底呢,要了还想要。”
“她要多少就给她多少,她生性招摇,等哪天她虚荣心膨胀到了极点,你在父汗面前暗指她日子过得奢侈浪费,吃穿用度比你都好,父汗肯定会罚她的。”
把一个人的毛病养大,让所有人都看到,都对其忍无可忍,然后再将之除去,这一招皇太极常用。
至于徳因泽,是一定要除掉的,因为——前一世,她差点把额娘害死,这一次必须要抢先下手,不能再让她得逞。
阿巴亥惊讶地看着多尔衮,有些惊喜,又有些难过:“你们一个个呀,都像人精似的,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伤心了。额娘真希望你们能活得简单些,我来为你们铺好路,不过看样子是不可能了。”
“应该我们保护额娘才对。”多尔衮知道,他的额娘虽聪明,可并没有算计到针眼上的能力,否则就不会不自量力去陷害皇太极了,而这样的人是最容易被人害死的。
两人正聊着,努尔哈赤那边已经散了。
“走,我们去接阿济格。”阿巴亥对多尔衮道。
两人在不远处看着,诸贝勒大臣依次从屋内走了出来。
多尔衮看到皇太极低着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不一会儿就走得没影了。其余人也纷纷走远,但当代善离开时,却朝他们望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多尔衮心惊肉跳,这一眼看的不是多尔衮,而是阿巴亥,这一眼,分明是带着情意的。
多尔衮骇然扭头去看他额娘。阿巴亥也是朝代善瞄了一眼,迅速收回了视线,虽然时间短,虽然隐蔽,但多尔衮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中是有意的。
恐慌从心头涌起,万万没有想到额娘是怀着这么个心思,怪不得有与代善联手的意图。
他的记忆里,在即将到来的以后,德因泽会向父汗告发阿巴亥与代善有暧昧,而且言辞凿凿,有根有据,害得父汗一气之下,差点将她杀了。他一直以为是这个女人嫉妒额娘的荣宠,有意陷害,可如今看来难道是真有其事?
仔细想来,额娘与父汗年纪相差足有三十一岁,但与代善年纪相当,如果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在女真人中收继婚也是常事。
可这样,不是平白落人话柄吗?
多尔衮还来不及想那么多,阿济格已经从屋里出来,当他看到阿巴亥和多尔衮,立刻欢天喜地地向他们跑来。
“额娘!”他兴奋地叫着,或许对他来说,这次会议说了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参与了。
阿巴亥笑着拉着他:“感觉如何?”
阿济格挺着胸膛:“父汗说了,以后商议军国大事,都让我来。”
阿巴亥连连点头:“好,好好跟你父汗和大贝勒们学着。”
阿济格得意地笑着。
“都说了什么事?”多尔衮问道。
问到正题,阿济格的反应就迟钝了些,想了一会后用鼻孔朝着多尔衮:“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这是大人的事。”
多尔衮苦笑,刚想开口反驳,阿巴亥说道:“跟弟弟说说,也好让弟弟早点听听这些事。”
阿济格仔细回忆着:“嗯……一开始二贝勒和李额驸在争论,二贝勒说要打辽阳,李额驸说不能打,二贝勒还差点跳起来打人,他揪住李额驸的衣领,连拳头都捏起来了,要不是大家拦着,大概就挥上去了,后来李额驸也很生气,说了一大堆,然后……”
他说了半天,全无重点,要不是多尔衮大致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恐怕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于是忍不住打断他:“那其他哥哥们说打还是不打?”
“大家都说要打的,说不能怕了他们明朝,我也觉得不能弄得像怕了他们似的,打仗他们哪里打得过我们啊,我们的八旗军……”
“那父汗决定攻辽阳了?”不对啊,不是这样的啊。
“不是,我还没说完呢,不要插嘴!”阿济格凶巴巴道,“后来八哥说应该打叶赫部,所以父汗就决定打叶赫了。”
这次多尔衮等了半天,以为他还有话说,没想到他这句说完,就没下文了。“没了?”
“没了啊,还要什么?”阿济格对多尔衮问东问西的很不满意。
“八哥没说为什么要打叶赫?没说为什么不能打辽阳?”
“说了啊。”
“都说什么了。”
“……我不记得了,他说得太长了。”
多尔衮差得被他气倒,但他的这位哥哥就是这么个脾气,也实在是拿他没有办法:“你都听了些什么呀。”
“这能怪我吗?”阿济格不服道,“八哥一个人长篇大论的,说得好像很复杂的样子,我去记它干什么,我只要知道接下来我们要打叶赫部就行了。”
没想到,居然是他提出来要攻打叶赫的。多尔衮略感意外,思索片刻便跑开了:“额娘,我出去一下。”
19、人心难测意难料
当皇太极回来的时候,家里面的人都在忙碌。
也许因为是新家的关系,所以许多地方有些脏,而哲哲正领着这些仆从们打扫。她站在一根横梁下,扬着头,秀眉微微蹙起,正指着一处角落,让人擦拭。
看到哲哲,总让皇太极想到他额娘孟古姐姐,都是那么得温柔恬静,与世无争,就像一潭清水,平平静静的,微微泛着波澜,能洗涤一切尘世间的污浊。所以皇太极对哲哲也相当好,真爱什么的说不清楚,但是皇太极知道,此一生,他都不会负这个女人。
哲哲看到皇太极回来了,微笑着迎了上去,但也许是觉得自己身上都是灰尘,所以没有太靠近,在他一步远处停了下来:“贝勒爷回来啦,这边脏,先去偏厅坐吧,我给你沏茶去。”
“你忙吧,我去书房了。”
“好,那我让人把茶送到书房去。”
哲哲一直把他送到屋外才回去。
对皇太极来说,有这样一位福晋,家里就能完完全全放心,可以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外面的事上。
进了书房,思绪慢慢回到先前的会议上,在众人争论不休之际,他表述了想要攻打叶赫的意图,完全切中了努尔哈赤的心思。
女真族可分为四大部,分别为建州女真、扈伦女真、长白女真、东海女真,后两部较为落后,强大的就是努尔哈赤所在的建州女真和扈伦女真了。扈伦女真又称海西女真,有叶赫部、乌拉部、哈达部、辉发部,其余三部都已经被努尔哈赤征服,如今只剩下叶赫部,这个孟古姐姐所出的部族,还苟延残喘着。
皇太极刚翻了几页书,多尔衮就来了。
“我们要去打叶赫了?”多尔衮坐下没多久,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啊,算起来这已经是我们第四次出征叶赫了,这一天父汗等了很久了。”皇太极眼底闪过一抹兴奋。
“那你呢?”
“我?我怎么了?”皇太极并不太明白多尔衮的意思,“叶赫部的人实在太过嚣张了,年初萨尔浒之战,叶赫派兵支援明朝,这事父汗都还没有追究。我们攻开原时,他们居然又派兵了,兀金泰那家伙,还不是死在我刀下。”
“你不会觉得为难吗?”
“你是想说因为我额娘的关系?”皇太极笑了笑,语气虽平和,可坚定异常,“额娘虽然出生叶赫那拉氏,可她既然嫁了过来,就是父汗的人了,而我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别人会疑心我战叶赫时会不出力,你怎么也怀疑我呢?”
多尔衮不知这是他的真心话,还是表面功夫,只是默默地听着。
“明朝对我们女真人采用分而治之的策略,从来不希望我们当中任何一支强大,以前叶赫部乌拉部强盛时,他就帮我们打乌拉叶赫,现在我们强大了,他就帮叶赫来打我们。如今他们自顾不暇,正是灭叶赫的大好机会。”
一个灭字他说得冷静决绝。
“若这次能拿下,那我们就基本统一了女真族,只有统一稳定的局面,族人才能安心生活,这可是我们继续扩张的基础。一切都在朝好的一面发展……”
皇太极在说这些的时候,眼中闪烁着光芒,隐隐有一种狂热,那是平日里的他不会表现出来的,即使流露出来也是不易察觉的。那是一种勃勃的野心,隐藏在了他沉静内敛的性情之下。
多尔衮看得出,他是真的想消灭叶赫。
统一建州,统一女真,统一满蒙,统一天下。一步一步,是他的雄图霸业,在这霸业之下,一点点早已稀释了的血缘关系又如何?更何况,在叶赫城里,那个挂著名号的舅舅,他连见都没见过。
“我十二岁那年,额娘病重,思念家乡的时候,他们连个人都不肯过来,连额娘的最后一面都不想见。他们让额娘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我为什么还要对他们手下留情?”
多尔衮看见他的眉角微微跳动,捏着书页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对他们没有情,只有恨,时隔那么多年,半点都无法消减。
如果说十二岁的皇太极,还弱小地无法保护他额娘的话,那现在是足够强大了,但也没有机会了。世事总是如此。
这恨与努尔哈赤的恨一样。与叶赫宿怨已久,是时候该了结了。
皇太极冷峻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语调都柔和了许多:“你看我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也不管你是不是爱听,你一进屋都没说几句话,都怪我。”
“不会,我喜欢听八哥讲这些。”
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没有怨恨,也没有狂热,一副波澜不惊,温和冷静的样子。
他,隐藏地那么好。
多尔衮望着他,努力想从他的眼中看到他的内心:“八哥,你别难过了,要是你额娘知道了,会伤心的。”
皇太极诧异地抬眼看去,随即一笑:“还要你来安慰我了,倒显得我没用了。”
“安排在什么时候出兵?”
“初步定在八月下旬,也就是下半月吧。”
“那就先预祝八哥凯旋。”
“谢谢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要做坏事啊。”皇太极嘴角一勾,似笑非笑。
多尔衮一惊,脑中警声大作。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坏事?他又猜到了些什么事?
皇太极见他吓得脸色都变了,哈哈笑道:“我是说,这次你和多铎可要安心呆在城里,不要到处乱跑了。”
真的只是这个意思?看见皇太极促狭的眼神,多尔衮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暗暗舒了口气,擦了擦手心上的汗:“经过上次的教训后,多铎现在可听话了,整天就是弄刀弄枪的。”
“那可是好事了。”皇太极又是一笑,“对了,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我?八哥你还有事情要我帮忙?”多尔衮意外道。
“嗯,大概还非你不可。”
“我还以为只有济尔哈朗可以帮你做事呢。”
“济尔哈朗这次也会出征,所以就只能是你了。”
“究竟是什么事?”
皇太极命敦达里去带人,不一会儿,一个训鹰人架着一只猎鹰就来了。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居然又弄了一只鹰。
“这个是?”多尔衮奇道。这只猎鹰比几年前的那只更大,但是没有前一只那么凶猛,不过看上去更加训练有素,显然是养了很久了。
“我不在的期间,替我养着。”
他话虽这么说,可其实意思就是把这只鹰送给自己了。
“我……”多尔衮犹豫了一下。
“怎么?不愿意吗?还是怕了?”
要说怕的话,难道不是你更应该怕吗?上次出事的可是你啊。多尔衮暗想。他居然一点都不在意前几年的事?
“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猎鹰的,也说过还想要的,这是鹰你不喜欢吗?”
“喜欢,就怕我养不好。”
“没事,只要你看着喜欢就行。”皇太极语气轻松。
多尔衮看看猎鹰,又看看微笑着的皇太极,最终点了点头。
带着猎鹰回家,多尔衮一路上都在想这事。
皇太极送来这只鹰,分明又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可一个人怎么会傻到同一招用两遍呢?所以他送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过这只鹰看起来的确十分威风,翅膀张开,比成人展臂还要长,那双眼炯炯有神,警惕着四周。
是一只好鹰,他的眼光果然是不错的。多尔衮心里欢喜,情不自禁笑了。
回到家中,差不过已经快要傍晚了,想着先去给额娘请个安,没想到她不在。
都快到饭点了,她去哪了?
回想起白天代善那一眼,多尔衮顿觉不妙。
该不是她去见代善了吧?
多尔衮慌了,因为他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对这件事尤为恐惧。可他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见得跑到他额娘跟前说,额娘,你不能和代善有私情,会害死你的。
这话不但不能说,他也说不出口啊。这么一想,可把多尔衮急坏了。
这事得尽快制止,否则后患无穷。
多尔衮想着,就离家直奔代善家去。
到了代善家一问,代善果然不在。
“大贝勒不在家,小阿哥明儿再来吧?”他的家仆说。
多尔衮心底一凉,打定了注意:“那我等等他吧?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