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父汗此时也能在这里该多好,多尔衮心中一动,无比怀念着这一家人团聚的感觉,略微失神。
“你们几个听好了。”阿巴亥笑着道,“一会大汗来了,你们一起去给他贺喜。”
“我们白天给父汗道过喜了。”多铎首先叫了起来。
“白天是白天,现在是现在。”阿巴亥点了点多铎的额头,“你们单独给父汗道贺,父汗就会更加疼你们。”
多铎晃着脑袋说:“父汗原来就是最疼我的。”
阿济格仗着比多铎高大,撞了多铎一下:“父汗明明最疼的是我。”
“是我!是我!”多铎扯着嗓子喊,两人吵吵闹闹又打了起来。
“阿济格,怎么可以欺负弟弟呢,多铎也是,要尊重哥哥。”阿巴亥斥责着。
多尔衮笑着看两人瞎闹,也不说话。
多铎看到多尔衮稳如泰山地坐在旁边,就说道:“额娘,十四哥这几天都怪怪的,老是闷闷的样子。”到底是最亲近的兄弟,能觉察出他的变化。
阿巴亥视线转向他:“多尔衮,身体不舒服吗?”
多尔衮摇头:“是多铎太吵了,吵得我头都疼了。”
多铎不服气,又扑上来与他厮打。
“行了,别闹了。”阿巴亥叹了口气,“今天你们都看到了,你们几个大哥哥都封了和硕贝勒,都一个比一个能耐,真是看得急死我了。可惜你们还太小,还没法和他们争。”
最年长的阿济格抢着道:“额娘,我马上也能打仗立功了,以后也能当和硕贝勒。”
“你们放心,等你们再长大一些,我一定让大汗给你们封大贝勒。”
阿巴亥说这话时,眼底闪过一丝寒意,那是一种决然,同时也是对大贝勒们的敌意,曾经五岁的多尔衮无法看懂,如今五岁的多尔衮一眼就能看穿。
他很明白,他们的额娘,从来不是省油的灯,而她参与得越多,将来就越危险。
多尔衮忍不住开口:“额娘,我们会自己努力的,您不用为我们费心。”他说得非常含糊,他总不见得说,额娘,您现在帮我们,会招人嫉恨,会惹来杀生之祸。
阿巴亥捏了捏多尔衮的脸:“你们都是我的心肝儿啊,我当然得为你们打算。”显然,她听不明白多尔衮话中的意思,更不可能照多尔衮的想法来做事。
想到这些,多尔衮忧心不已。
这时,努尔哈赤来了,他豪迈的笑声,老远就能听到,阿济格和多铎立马跑了过去,多尔衮也随即起身迎接。
天色暗了,皇太极把桌上的灯挑亮了一些,又继续看书。
努尔哈赤手下将领们,鲜有识字的,只知刀枪,不通文墨,唯有皇太极精通满汉文字,性嗜典籍。再加他战功显赫,智勇双全者,恐怕他是唯一。
昏黄的烛光微微晃动着,屋里的光也跟着左右摇晃。皇太极揉了揉太阳穴,略觉疲倦。
几下轻轻的叩门声响起,皇太极抬头望去。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模样清俊的人,温温软软地笑着:“又在看书了?有闲工夫陪我说话吗?”
皇太极笑道:“快进来坐。”
来人是济尔哈朗,他是二贝勒阿敏的弟弟,今年十八岁。阿敏是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的儿子,所以他也就是皇太极的堂弟。
二贝勒阿敏性情暴躁鲁莽,而济尔哈朗是个像水一样的人,总是与亲哥哥合不来,倒是和皇太极走得近,从小就一直跟着他。
“阿敏哥哥那边一定在庆祝吧,你不陪他喝酒,来我这做什么?”皇太极笑问。
“我敬过他酒了,他那边那么多人,不缺我一个。”济尔哈朗说着拿出一个小酒坛,迫不及待地拍开封泥,“我就知道你这边清净,我来陪你喝酒。”
敲门声再一次响起,这次来的是皇太极的大福晋,博尔济吉特哲哲。
哲哲是个温婉端庄,能干贤惠的女子,自从嫁给皇太极,就把这整个家上上下下都打理地妥妥帖帖地,从来不需要皇太极操心。她端着两碗细粥走了进来:“我听说济尔哈朗台吉来了,就特意命厨房热了两碗粥,你们趁热吃吧,别光顾着说话。”
“多谢大福晋。”济尔哈朗连忙起身接过粥。
“我去了。爷你别忙得太晚,要注意身子。”哲哲对皇太极道。
皇太极笑着点头,尝了一口粥,那粥热得刚好能吃,一点都不烫嘴。
待哲哲走后,皇太极把桌上的书推到一边,对济尔哈朗道:“来,我们喝酒。”
济尔哈朗斟满两杯酒,举起其中一杯敬道:“第一杯,恭喜哥哥封和硕贝勒。”
皇太极微笑着喝干。
“第二杯,恭喜哥哥有那么体贴的大福晋。”
皇太极又是笑着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济尔哈朗一时想不出贺词,卡在了那里。
皇太极忍俊不止:“第三杯是什么?”
3、午夜惊梦夜正凉
济尔哈朗转着眼睛想了半天,一拍脑袋:“这第三杯,祝哥哥早日再进一步。”
皇太极脸色微微一沉,低声道:“别胡说,和硕贝勒已是万千荣耀,还能怎么进一步。”
“哥,难道你真的不想吗?兄弟里面,又有谁比你更优秀?”
“四大贝勒里面,撇去你哥哥阿敏贝勒不说,代善哥哥和莽古尔泰哥哥都比我年长,资历都比我深,尤其是代善哥哥,能征善战,决断如流,我更是远不能及,哪轮得到我?自从褚英大哥被处死之后,父汗心里就认定了代善哥哥,虽然没有公开,可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济尔哈朗毕竟年轻,颇有些不以为意,小声道:“代善贝勒打仗是还行,可论起其他的,那就……”
“别说了。”皇太极打断他。
济尔哈朗不太乐意,因为他在心里,没人可以与皇太极一争高下。
他清楚地记得,五年前,他的阿玛在囚牢中病死,只因为是获罪幽禁致死,他不敢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伤心难过,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伤心,也没有旁人来安慰他,唯独皇太极来和他说话,耐心开导他,才让他渐渐走出阴影。
皇太极拍了拍他的手,缓和着尴尬气氛:“好了,别不高兴了,你别忘了你可是来给我道喜的,怎得跑来跟我生气了。”
济尔哈朗转而一笑:“我不说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来,先喝酒。”他又把酒杯斟满,恭恭敬敬递给皇太极,“总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济尔哈朗都听你的。”
皇太极抬起酒杯,轻碰了一下他的酒杯:“好兄弟。”
济尔哈朗眉头舒展,笑容如温暖的泉水,清澈暖人。
“对了。”皇太极道,“我上次让你查我们去年发现的那片树林,查得怎么样了?”
济尔哈朗拂手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跟哥哥你猜的一样,那现象还真不是偶然的,每年到了那几个月,都会出现。”
皇太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真挺有意思的,是不是,哥?”
“你去安排一下,就照我们原先计划的做。”
“好,包在我身上。”
这是努尔哈赤封汗之后的第一次围猎,为了让大汗高兴,几乎所有人都出动了,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几里。
如果说明廷的军队是在校场上训练出来的,那对女真人来说,围猎就是他们的训练之一。
他们以牛录为单位,行则一路,止则一处,八旗军的编制便是由此发展而来。
此次他们在十八岭一带行猎,诸贝勒大臣都带着自己的人,奋勇围杀,极力表现。
本来这天气本是不错的,可没想到他们行了一段路,天下却下起了小雨。
大队人马连忙各自找地方驻扎避雨,一个个都训练有素,有条不紊。
皇太极的人在一处山坡上扎营,而大汗努尔哈赤的营帐就在不远处。他站在门口张望着,看到多铎拉着多尔衮的手从大汗的营帐中跑出来,在雨中蹦蹦跳跳,很是开心,不过是多尔衮无可奈何地原地站着,多铎围着他跳。
父汗果然是最疼爱这三兄弟的,连围猎都是把他们带在身边,其他兄弟还从未有此殊荣。
皇太极暗暗想着,多留意了多尔衮几眼。以前也没怎么在意,觉得和多铎一样是个只知玩耍胡闹的小孩子,可就是最近觉得他有些特别。但若真要说究竟有什么不同,却也说不上来,明明也是顶着一张肥嘟嘟的脸,明明也是笑得天真可爱,可就是能感觉到一丝细微的不同,几次看到他都有骄傲冷冽之感,完全不像一个五岁孩童应有的。
但不管怎么说,孩子仍然是孩子,皇太极宁愿相信是自己多心了。
这场雨没下多久就停了,大军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前进。
济尔哈朗悄然靠近,皇太极用眼神向他确认,后者点了点头。
于是皇太极策马向努尔哈赤走去:“父汗,你还记得前几年我们在扎喀路看见的白鹿吗?”
“你这么一说我是想起来了。”努尔哈赤原本因下雨而有些低落的兴致一下子又高涨起来,“那可真是天降祥瑞,保佑我部繁荣昌盛。”
“父汗是天命大汗,自然是蒙受上天眷顾,不如我们再去扎喀路看看,再寻一寻仙鹿的踪迹。”
“好!那就去扎喀路!”努尔哈赤一声令下,大军进发。
白鹿并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但对皇太极来说,能不能遇到白鹿并不那么重要。
转过一处山坳,前方是一大片树林。
也许是因为下过雨的关系,那树林显得格外郁郁葱葱,每一片树叶都碧绿剔透地仿佛翡翠琉璃,在微风下轻轻摇曳,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努尔哈赤的近侍阿敦指着树林道:“大汗,你看,那些树长得真是好看。”
“走,我们过去看看。”努尔哈赤纵马向前,奔至林中。
远看还是一片葱翠,近看就更显青翠诱人,如此美景让努尔哈赤喜不胜收。一滴晶莹的露珠在树叶上弹了几下,滚落到他脸上,划过他的嘴角,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表情一惊。
“你们都来。”努尔哈赤招呼大家,“你们来尝尝,这树上的雨水,是甜的。”
众臣纷纷上前尝舐,无一不是惊讶万分,一个个赞不绝口。
“大汗,天降蜜雨,这是福瑞之象啊!”
“恭喜大汗,天命所归,天之所向!”
“如此瑞兆,我大金将国祚绵延,千秋万代。”
喜悦的气氛逐渐蔓延,人人颂口不绝。
皇太极也跟着说道:“先有白鹿示祥,又临逢蜜雨,我大金此时开元建国,果真是顺应天时,恭喜父汗。”
努尔哈赤欣喜若狂,他大笑着,拍着皇太极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
多尔衮扬着脖子看了半晌,他避开众人,骑着马绕着一棵树转了好几圈。
这雨水怎么可能是甜的呢?
多尔衮不信,指尖在树叶上沾了雨水,放入口中,还真是甜得像蜜一样。他又换了一棵树,尝了一尝,同样是甜的。
如果说是为了刻意讨好父汗,派人在树叶上涂了蜜汁,那一两棵树还好办,可这一整片树林是如何做到的呢?
多尔衮吮着手指,像一个普通嗜甜的孩子,可目光却停留在皇太极的身上。
还真是个有心人。多尔衮冷冷一笑。四大贝勒的其他三位,又有谁能像他这般巧用心思,又不着痕迹呢?
有意思!多尔衮都忍不住想为他拍手叫好。敌手越强,这争斗才有看头,不是吗?
行猎对多尔衮来说本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可突然变回孩童,方方面面都不太适应。
他嫌弃原来的弓太小太软,一箭射出去飞不了十几步就会落下,而且绵软无力,根本射不死猎物。于是逞强地带了一张成人用的软弓,试着拉一下,觉得顺手许多,可真到了野外,却发现没射几箭,体力就无法跟上,连弓都张不开了,这弓又长得很,他身材矮小,携带也极为不便。
虽然也没有人指望他一个幼童能打到什么猎物,可多尔衮终究是有些烦闷。看着众人正在追逐围捕一只狐狸,多尔衮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走,那些人的吆喝声渐渐远去,耳边清净了许多,只有清脆的鸟鸣,在耳畔回响。雨后清醒的空气混合着青草的香味,沁人心脾,多尔衮伸了伸懒腰,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似乎要把体内所有的郁浊之气吐出来。
一个细微的窸窣声传来,多尔衮耳朵动了一动,向声音的方向寻去。一只灰白色的东西在灌木底下闪过,多尔衮眼尖,立刻发现那是一只兔子。
拨开拦在身前的树枝,多尔衮踮手踮脚地凑近了几步,动作缓慢地抽出一支箭,小心翼翼地架在了弓上,屏住呼吸,奋力张弓,犹如一个娴熟老练的猎人。
灰兔子蹲在树下,对外在的威胁毫无警觉,它悠哉地嚼着青草,腮帮子鼓动着。
砰地一声闷响,箭矢离弦,划过眼底,射向那只兔子。
终究是臂力有所不及,那箭在飞出去的刹那偏了一寸,射在了兔子身后。那兔子受惊,往林子里一跳一钻,没了影子。
多尔衮懊丧地垂下手,这个小小的身体,像一个囚牢,禁锢着他雄心勃勃的灵魂,如今连一只兔子都射不死,还怎么跟那个人斗?他已经走在了那么前面,如何才能追上他?
心中万分不甘。
“一个人偷偷脱离大队跑出来,要是让父汗知道了,可是要骂你的。”背后忽然想起一个温润的声音。
多尔衮一惊,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就跟那只没有防备的灰兔子一样。
愕然回头,来人一身软甲,英武非凡,如天神降世,微微笑着,气度卓绝。
也许是迎着太阳的缘故,多尔衮一阵炫目,一时失神。
4、七窍玲珑谁人心
“八哥,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我一跳。”多尔衮抚着胸口说道,无需伪装,他的确吓了一跳。
“就在你准备射那只兔子的时候。”
“你也一个人跑出来,也会被父汗骂的,这样我就不怕了。”多尔衮故作单纯地说,因为身高的差距,他费力地仰着脖子,他恨这个视角,恨自己必须抬头仰视。
皇太极回头看看远处他旗下的人,笑笑走近:“要我帮忙吗?”
“已经逃走了。”
皇太极走到他前头,往丛林更深处走去:“我们再找找。”
两人远离众人,越走越远。
因为下过雨,泥地湿湿软软的不太好走路,鞋上粘了泥巴,一不小心还容易滑到。皇太极细心地拨开低矮的枝叶,让跟在他身后的多尔衮便于行走。
一个水洼出现在面前,多尔衮没有多想,就准备趟水过去,刚抬起一只脚,突然身子一轻,就被凌空抱了起来。是皇太极,轻而易举地抱起了他,几步跨过了水洼。
双腿离开地面,没有了踏实感,多尔衮心底万分紧张,一边挣扎着,却又一边紧紧拽着皇太极的衣服:“放我下来!”
皇太极莫名地看着他:“怎么了?”
哥哥抱幼弟过水洼,本也是寻常事,可在多尔衮心里却极不寻常。那个冷酷君王的形象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多尔衮慌张道:“我……就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皇太极就已经把他放了下来,根本没有在意他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