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院子,任鹏飞挥手招来一人,低声吩咐道:「你去查一查月盈楼里的聂公子是什么来历。」
「是!」
院里又只剩下任鹏飞一人,他双手负于身后,走向青青住的明阁,看一看女儿睡了没。
夜色如霜,他对月独酌,一杯接一杯,直至抑制不住的咳嗽打断,然而这一咳,咳得撕心裂肺也未止。
「少爷!」
屋外有人闻声闯进,冲到旁边的矮柜找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先递与他,再赶紧为他上一杯温水,服药后饮下。
药吞咽下去后片刻,咳嗽才终于止住,他闭上眼等胸口的刺痛缓去,闯进屋中的冷蝶儿赶紧把他方才丢落在席上的酒壶酒杯收起,再找来抹布吸干酒液。
「少爷,你的内伤还未痊愈,喝这么多酒伤身,你还是少喝些吧。」冷蝶儿拭干草席,见他仍合眼不动,担忧不禁袭上眉头,「少爷,华夫人又来信了。」
他终于动了下:「娘?」
「是的,她想让你回去。」
他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月,本来迷离的眼中逐渐透出不容置喙的坚定:「不,我不回去。」
冷蝶儿低头把抹布放在一边,轻声道:「少爷,华夫人找了你二十几年,她此时最想做的就是好好陪着你,照顾你。你看,你来蜀地两个多月,她的信就送了二十多封,她舍不得再和你分离。」
望着明月的人隔了半晌,才哑着声道:「等我心愿了了,就回去陪她。」
「少爷……」
「你别说了,娘她同意的,否则她不会让我来这。」
看窗前的人一脸淡漠,冷蝶儿再无语,收拾好东西,默默退出屋外,轻轻掩上房门。
天下之大,遍地林木,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中原的生意少了一半,那就把生意开在其他地方,先稳定渡厄城的根基再做打算,总不能被人一再打压下去,这不是任鹏飞的作风。可在他为反击一步一步布局实施时,却遇上了一些令他半夜睡不着的事。
天下再大,那也是皇帝的,在皇帝老儿的土地上做生意,就得和他手底下的官打交道。京城离蜀地相隔十万八千里,皇帝老儿又终日坐在守备森严的皇宫之中,任鹏飞本事再大也抱不住皇帝的大腿,所以渡厄城在生意道上的靠山是在京城为官的一个二品官员。
每次任鹏飞上京城都会拜见这位原给渡厄城行过方便的户部官员。就在任鹏飞打算上京请求这位官员再行个方便,让渡厄城的生意开到别处去时,这位官员就以贪污受贿的罪名被罢官抄家压入大牢了。
一下子就抄了位二品官员的家,当下给朝廷上下的官员造成恐慌,就算任鹏飞在朝中还拉拢过其他品阶较低的官员,这时候恐怕也没有人敢往枪头上撞。
然,真正让任鹏飞疑虑烦心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事情的巧合性,就在渡厄城的一部分生意让出去后不久,这位官员就被罢官抄家,真有如此巧合?
真是巧合也便罢了,但向来擅于洞悉事情的任鹏飞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若是真如他猜测的那般有人在暗中动手脚,并且是与这段时日来暗中与渡厄城作对的人是同一个,那真是令人头皮发麻了。
一个能轻易把一位二品官员拉下马的人,他的真正身份恐怕不是任鹏飞这样无官无职的人能与之抗衡的了。
思及此,任鹏飞不仅半夜睡不着,每当听到渡厄城的生意哪里哪里又被人打压得开不下去,或是抢不过其他店铺收入每况愈下时,更是头疼欲裂,有时候他甚至不知该如何批覆下去,对着空白的批条按揉太阳穴。
「主上!」
任鹏飞放下手,看向来人:「何事?」
「二爷又上月盈楼去了。」
任鹏飞眉毛拧得更紧。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的第九次了,只要任程飞出门,十有八九是上月盈楼,而他去月盈楼的原因却不是迷上哪个青楼妓女,而是去会一个日夜宿在青楼里的风流公子,聂颖。
任鹏飞派人打听过,聂颖是一个从京城来到蜀地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听闻名妓冷蝶儿的风采便重金包下,这一个多月来,在月盈楼里日也逍遥夜也逍遥,全然沉浸在温柔乡中乐不思蜀。
本来这不干任鹏飞什么事,但任程飞自从与这个聂公子见过一面后,像是遇上知音一般,一得闲便上月盈楼与这个纨裤子弟饮酒作乐,本来让他保护得滴酒不沾的弟弟,此时俨然是一个酒场饕餮,哪里有什么名酒佳肴背得比打小就学的《三字经》还熟!
也不知这人有什么魅力,把任程飞这凡事都不过一时兴起的人哄得团团转,至今都还留连不舍。
听到属下报告这件事时,任鹏飞忽然有种想要会一会此人的念头。既然任程飞把他当知音,那这个人的人品就不能太过糜烂,若不然他光传授任程飞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知道又会让任程飞闯出什么天大的祸事出来。
不过目前任鹏飞也只是这么一想,他可不像任程飞头上还有个哥哥撑腰,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去逛青楼,只要他这个宝贝弟弟没有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基本上他就不会出面。
就在任鹏飞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弟弟任程飞压根忘了城中的事务,正蒙着眼睛在美人堆里玩耍。
聂颖像往常那般,披头散发半敞衣襟盘坐在窗前,一手酒壶一边酒杯,倒满酒杯一杯接一杯。他勾起唇,懒懒地笑看不远处任程飞抓美人。很小儿科的游戏,任程飞却玩得尽兴。
冷蝶儿跪在他旁边,看他们玩得差不多了,开始倒酒进小桌上的空杯里,事了,长长的指甲在杯上一弹,有什么白色的粉末便浸入酒水中顷刻消失不见。冷蝶儿放下酒壶后,朝聂颖看过去一眼,聂颖的唇更往上勾了些。
玩得实在累了,任程飞一把揭开蒙眼的布条,兴冲冲地跑过来坐在小桌边,一把拿起刚刚斟满酒水的酒杯一口饮下。
「好玩,太好玩了!」重重放下杯子,任程飞尽兴地长吁一口气。
冷蝶儿笑着为他递去一张干净的帕子,柔声道:「任二公子,看你玩的一头汗,快擦擦。」
任程飞伸手接过,不经意间与冷蝶儿葱白如玉的酥手相触,细腻柔嫩的感觉让未经人事的任程飞双颊酡红,赶紧扯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擦去,丝质的帕子泛着淡淡的清香,挥之不去的萦绕于心头。
任程飞星辰般的双眼在冷蝶儿笑盈盈的脸上匆匆扫过一眼,暗忖道:奇怪,之前明明觉得冷蝶儿不怎么样,如今怎么越看越是迷人了呢。
聂颖饮尽杯中酒轻轻放下酒杯,挥手让屋中的其他人离开,随后方笑道:「看任二公子玩得如此痛快,难不成小时候未玩这样的游戏?」
任程飞又把一杯酒咽入腹中后方道:「玩过是玩过,只是没玩得如此尽兴。」
「哦?」
任程飞撇嘴:「陪我玩的那些下人生怕我磕着碰着,玩什么都战战兢兢,一点儿都不痛快。」
「那倒是。」聂颖频频点头,「你是主他们是仆,出什么事可担待不起。」
「其实最主要还是我哥,他怕我出事。我爹娘死得早,是他把我拉扯大的……」任程飞爬上席子,显得有些疲惫地躺在软垫上,「我是娘用命生下来的,他就拼了十二分的力气来照顾我……嗯,怎么好想睡……」
「许是玩得累了,那你就先躺一会儿吧。」聂颖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嗯,也好……」
尾音方落,任程飞便已经沉沉睡下,冷蝶儿手放在他肩膀上轻推数下,他皆没有回应,冷蝶儿方朝聂颖点点头。
聂颖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悠悠地饮了一口后,用低缓的声音清晰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任程飞。」睡着的人竟自己开口了!
「今年多大?」
「十九。」
「家中还有何人?」
「一个哥哥。」
「他叫什么?」
「任鹏飞。」
聂颖满意地笑了。
在渡厄城中的内应已经被发现,他们暂时失去了有关于渡厄城内部的消息,正打算再安排拉拢其他人手时,任程飞送上门了。有关于渡厄城的大小事情,除却任鹏飞,恐怕最清楚的莫过于这个任二公子任程飞了吧。
思虑周密的任鹏飞千防万防,一定料想不到,他会从任程飞身上下手。任鹏飞对这个弟弟的宠爱与不设防,也许便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任鹏飞现在在哪?」
「在城中。」
冷蝶儿抬头看一眼身边的人,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念起任鹏飞这三个字,他的声音都会重一些。
「他在城中干什么?」
「处理生意上的事情……最近,正准备把生意重心移至西南。」
「哦,那么他何时动身?」
「不,我哥不会去。」
「为什么?」
「因为他内力尽失,出门在外容易在人前泄露。」
聂颖澄清的双眼掠过一道锋芒:「内力尽失?」
「他怎么会内力尽失?」
这次任程飞过了许久都未回答,这并不是他不知道,否则他会直接说出来,更有可能是他不确定他所知道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答案,因此聂颖很耐心地等待他再次开口。
终于,任程飞不确定地回答了:「……也许,是因为我。」
「因为你?」
「我中过蛊,我哥为了救我一命曾带我去过万恶谷,当时我一直昏迷并不清楚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从万恶谷回来后,他的内力就没了。他骗我说是练功走火入魔,但我又怎会笨到猜不出来,肯定是那个像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的鬼婆婆拿什么条件折磨他了……」
聂颖没了再问下去的心情,看向任程飞的双眼泛着清冷的寒意。尽管他曾经调查过任鹏飞之所以会进入万恶谷的原因,但当这件事情再一次从任程飞嘴里说出来,他心中就涌出难以抑止的杀意。
他渐渐明白,当年的一切不过是场鬼婆婆与任鹏飞的交易,尽管真正的内情知道的只有两个人,并且一个人已经死在他手中,但任鹏飞为了救弟弟一命利用了他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为了救下任程飞,一个男人,尤其是像任鹏飞这样倨傲的男人,竟肯屈身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该是何等感情深厚?
看着年过十九,仍被保护得如此天真,更甚是近乎愚蠢的任程飞,他就有一股想要毁灭他的纯真的冲动。
没有谁,能够一直天真。
聂颖对着任程飞冷笑:「冷蝶儿。」
「少爷。」
「你愿意吗?」
冷蝶儿莫名地看看聂颖,顺着他的眼睛看向躺着的人时,脑中一片雪亮,她勾起唇,媚笑道:「如此俊的公子哥儿,外头的姑娘们要是知道抢都来不及,冷蝶儿又如何会不愿意。」
聂颖也笑了,懒淡的一抹笑,却莫名令人头皮发麻。他抓住酒杯,拎起酒壶站起来朝屋外走去:「交给你了,让这小子明白,这世间,更好玩更销魂的事情,多了去了。」
聂颖推门出去,被任程飞喝令守在走廊里的隋也立刻望过来,看他出来走过来正欲进屋,聂颖伸出拎着酒壶的手拦住门,笑道:「你家二爷还在休息,现在就去打扰,他会生气哦。」
隋也脚步一顿,犀利的双眸笔直瞪向聂颖,却未能把他脸上透着一股邪气的笑瞪去半分,最终隋也冷哼一声,退回原处抱剑背靠在刷着红漆的柱子上。
聂颖对他微颔首,一手酒杯一手酒壶,摇摇晃晃地走进不远处的另一间屋子。
当听到弟弟住在青楼一夜未归时,任鹏飞不悦地蹙起眉,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随即又想到弟弟毕竟已经长大,他不该再管他管得如此严厉,便压下火气,也没派人找他回来。
可当听到任程飞连续两天两夜没有回来时,任鹏飞再也按捺不住,即刻动身亲自去逮人——若是任程飞不肯回来,除了他这个当哥哥的亲自出马,谁去也没用。
对于一个成人而言,在事先知道他行踪又确保他平安的前提上,二天不回家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任鹏飞做不到像一般家长那般放任。父母去世得早,任程飞长时间以来便是他人生中的重心,倾注了他所有的关怀,他对他的管教和宠爱已然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要想一下子改掉这个习惯,实在很难。
月盈楼任鹏飞陪客商来过数次,自己一个人却是从未来过,在欲望方面他一向节制,活了三十余载,与他有过关系的女子五个手指数都有剩,名妓淮甯算是与他关系最久,也比较深得他心的女子了。
任鹏飞不像任程飞去哪儿都喜欢张扬,他为人处事向来低调,加上他内力尽失一事,如今更是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身分,因此进去月盈楼后,用的是渡厄城护卫的身分,说是听令来接任二公子回去。
尽管如今渡厄城因失去大部分生意于中原的地位一落千丈,但震慑中原将近百年的威严犹存,只要报上渡厄城的名号便没有人敢怠慢。
迎上来的鸨母仔细看一眼轮廓清晰,眼若寒星的任鹏飞,便恭恭敬敬地带他们一行三人上楼了。
一上楼,靠在角落里的隋也一见到任鹏飞便赶紧迎上来,正欲说什么,被任鹏飞挥手制止,便闭了口退到一边。
在三楼的雅间门前,鸨母轻敲三下,便有一女子的声音由屋内娇媚地传来:「谁呀?」
鸨母扬声喊:「是我,快开门。渡厄城来人了,说是要接任二公子回去。」
「稍等。」
约过一盏茶的工夫,一名素妆女子前来开门,看向任鹏飞,欠身盈盈一笑,道:「任二公子还未醒呢。」
任鹏飞收回在女子身上打量的目光,淡淡道:「无碍,我会把他叫起来。」说罢,抬脚便进屋。
走进屋中的任鹏飞在床上找着了衣冠不整,抱着被子睡得像个孩子的任程飞,屋中弥漫着与熏香混合的一股淡淡的气味,只要是男人基本就闻到过的气味令任鹏飞额角的青筋直抽。
他本来打算在弟弟十八岁时安排个干净的姑娘教导他这些事,后来他生病需要调养,他一直不放心他的身体便把这件事一拖再拖,没曾想如今他却自己找上了青楼女子,这种偏离他设想的步骤的感觉不是很好。
任鹏飞不是那种控制欲很强的人,只是对弟弟格外在意并且难以放心。
他坐在床边,轻拍弟弟的脸颊,看他睡得比较沉,索性一把揭了他抱住的被子,这时任程飞翻过身于梦中不悦地呢喃:「嗯……蝶儿……别闹,让我睡……」
任鹏飞充耳不闻,扯过一张较厚的毯子裹住他的身子直接抱起来就往屋外走去。
走出屋外的时候,任鹏飞朝旁边看去,看见一个懒懒倚靠在三楼栏杆上的人,正望向他这处,勾起一抹闲散的笑。他进屋前没发觉,许是刚刚才出来的。
任鹏飞让属下抱过弟弟,低声吩咐他先把任程飞送入马车里,便朝这个人走过去,约有两三步距离时方停下,对此人淡淡地笑道:「聂颖,聂公子。」
聂颖嘴边的笑意更深:「这位英雄好眼力,不知是如何知晓的?」
「猜的。能让二爷引为知己的人,不会是一般人。」任鹏飞顿了下,又笑道,「这段时日,二爷想必给聂公子添了不少麻烦,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任二公子也给在下介绍了不少这里的风土人情,我应该感谢他才是。」
「今日在下还有要事,就不作陪了,告辞。」
任鹏飞说罢,退后两步,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聂颖在楼上看他走出月盈楼,才慢慢踱回屋中。
关上门,坐上矮榻,他像是被人点了笑穴,突然捧腹大笑起来,直至笑得眼角含泪,仍然没有止歇,反而越笑越大声。冷蝶儿闻声过来的时候,十分不安地跪在他面前急呼:「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聂颖一边笑一边道:「他没认出我来……他没认出我来……哈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冷蝶儿无言地看着自家少爷,明明是笑着,可却让人心疼得厉害,一阵欲语还休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