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岚想起他二人少年知己,初来乍到不过是十几岁,那时阁主便不常坐镇阁中,上下拖拖拉拉地管事的,正是幽弦。虽是一头灰发,却实在比他二人年长不了多少。风雅阁至今六年,大家都是正值青春年华,明雨话里两个老字,真真是让人听来好笑得紧。
又听明雨继续埋怨道:“还不是……”话未说完,就听门外一声笑:“哟,没听说哪个院子里的水井一声扑通,我这边心里不太妥当呢,正想着今年弦公子怎地这般安安静静的,原来却是在这里发飙呢?”
诸人齐向外看去,见一二十上下年纪的女子,作男子打扮,一身暗红劲装,衬得俏丽容颜英气勃勃,正是管着风雅阁明面上诸事的流桃姬。此女手段了得,阁中大大小小琐事没千件也有百,她一手处理了,从无应付不来的,平日里虽是嬉笑怒骂不拘小节,也能大方得体,与众人皆无嫌隙,按着阁主的说法,用着比男子还放得心。
她与幽弦关系素好是人尽皆知的事,只不过这份好,好得……未免诡异了些:两个都是烟火气旺的,大约也是感情过好无甚遮掩之故,见面说不上三句话立马互相捏着对方短处旁若无人开吵,吵得昏天黑地直到一方跑得无影无踪才罢。有好事者问过阁主方知,当年初打算建阁百事待兴,两人便可以为设址在街头还是结尾这种鸡毛蒜皮、于大局无半分关系的小事,在商讨的桌上当着阁主的面大吵特吵,等到被当白菜晾自己出门盘下现在的风雅阁地皮、又寻了工匠开始动工回来,两人还正吵在兴头上。
……又有人问阁主难道不觉得头痛吗,阁主施施然答:初初与二人结交时他还年幼而且还是分别结交的,既然已答允人家,违背诺言实非君子所为。
正想大赞阁主好脾气重义气,阁主补了一句:何况,这两个人,我若拆得开或赶得走,我早去挑少林武当峨眉了在这儿干什么。
此话传开,所有人再同时看见幽弦和流桃姬,二话不说,立即绕道而行,五丈之内唯有鸟雀鱼虫和躲之不及的一应活物。
“哟,”幽弦看了她一眼,不再理会周边绫罗绸缎,学着她的口气道,“原来是你把我编排过来的,女人心肠真是窄,我不过是看你闲得很,匀一点事务给你,结果就这样来报复我?”
明雨一抖,拜托这屋子里除了大爷你和泓岚可没一个男人好不好,斗气拌嘴也别殃及无辜啊……
可惜她也只敢心里怨上一句。
“呵,看你想的,也不知是谁挑剔到天上去,这那都不喜欢,难服侍得紧。”流桃姬勾唇一笑,走进房里来,艳丽的眼神满屋服饰扫过后意味深长地笑道,“难怪你不喜欢,这些……怕是入不了你那纠结的内心哪。”
“哦?”幽弦挑眉,死女人这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不知又耍什么花样。
流桃姬令一直藏在她身后的随身侍女上前,少女双手捧着一方木盘,里面似是一件衣服,她伸手拿起它:“猜到你那隐秘的喜好,大约明雨准备的并不能令你满意,我难得外出,归来时路过衣饰铺子,随意一扫,看这件很是顺眼,也真是巧,这件的尺寸,跟你恰好一样呢,所以我就买了……”展开衣服给众人看,还笑眯眯地道,“很配吧?”
众人皆默了。
这风雅阁里,谁是什么性子,略打听一下都是知道的,何况常住多年的老人。都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幽弦的把柄不能抓——别的公子未必如此,他幽弦平生第一恨、还恨得牙痒痒眼也红的事,正是被当做女人。
而流桃姬拿出来的这件衣服,淡桃色,是幽弦偏爱;配以雪白长衫罩衫,是幽弦所喜;云罗织绣,轻薄秀丽,极对他胃口。
但是,这么一件但看以上几点他幽弦绝对会喜欢得不得了的衣服,却是一件襦裙——正经八百的女装啊……!
流桃姬艳艳地笑,一直笑一直笑,众人皆石化,看着她笑得益发猖狂,脑袋已经转不过弯来,却听身后传来越来越响的磨牙声,而后,灿烂星空下,粉墙中一声咬牙切齿的怒喝:
“……杀了你哟!”
章之三:风尘 始
眼看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奔出去,空中飘散女子咯咯的坏笑声,明雨和泓岚齐齐叹了口气:“这两人,又杠上了……”
“一天又荒废了……我回去补眠,”泓岚摆了摆手,转身向外走去,“赶明儿你再给他准备套衣服送过去就得了,”顿了一下,想了想,“这回,素淡点吧。”
明雨闭了下眼:“嗯。”
流桃难得整人,绝非是小小报复一下这么简单的事,想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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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简走到风雅阁门口,正要进门,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给挡了下来:“真是巧啊,公子,又见面了。”
梦简默默转头,不远处并肩而立的男子,正是前日在望江楼滋事的两人,他怔了一下,问:“二位公子是……”瞟了一眼灯火通明风雅阁大堂,没再说下去,其意自明。
“唔……差不多吧,”还是一身灰衣,较年长的男子抚额笑道,“听人说来江淮一游,若是不曾到风雅阁来看上一看,算是白来了。”
梦简抿唇一笑:“此话不假。”
“公子似乎很了解?”灰衣男子惊讶道。
心知他一定时将自己的底细查得很清楚了,此番言语不过是故意为之,梦简也不恼,尚未回话,忽然听得阁里一阵喧腾,其中夹杂着的两个越来越近的声音,怎么听怎么熟悉……
狐疑地向门内望去,只见大堂里横飘过来一大片桃花,向门口掠去,却折着颈子对身后紧追不放的人嚷嚷道:“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不要缠着我啦!”
“先生……”这片桃花,不是幽弦却是谁?风雅阁几经修缮,大堂铺就的地砖层层叠起来能有一尺多厚,因此门外层数层台阶,门槛也很高,梦简生怕他摔倒在门口,也不顾前来骚扰的两人,连忙迎上前,幽弦果然在门槛上一绊,反应不及便向后倒去,梦简却没能赶过去,眼睁睁看着他要摔,一道灰影闪过,将幽弦揽住,扶正站好,却是那灰衣男子。
他向背对自己的年轻人温言笑道:“公子可要小心啊。”他将幽弦扶起后,双手便搭在他肩上,怕他又不慎摔倒,便未立即撤手,此话一出,感到手底下并不强健的躯体一震,顿觉有异。
这时,他看到那位公子偏过头来,清丽婉约的容颜映在眼底,换他一震,心里一片空白。
幽弦抬眼看着他震惊的神情,冷淡地抬手拂开自己肩上的两只手,向后退了两步,与来人保持一定距离,却并未立即转身离开。
流桃姬早看清门外的人,便不再追,静立旁观他摔进那人怀抱,然后门外那一小撮人中气氛陡僵,摸了摸手上没能抓住幽弦给他套上的女装,精致的布料触手柔软缱绻,不知他是否有同感,抖开那件雪白罩衫,悄无声息凑上前去,趁幽弦未注意,兜头罩在他身上,幽弦一怔,回头正要回以怒目,却被她劈面甩了衣服过来,女子似笑非笑,潋滟的眼光在那灰衣人身上转了一转,又在幽弦水墨痕般的双眸落了一落,竟一言不发,甩袖走人了。
见他扭头,见他转身,见他扬手,见他挑眉,那灰衣人这才如梦初醒:“……弦之?!”
梦简和与灰衣人同行的黑衣男子都是一愣,幽弦却漫无表情,扫过盯着灰衣人看了一看,忽然一笑:“我不认识你。”
灰衣人又是一震。
幽弦已转身面向梦简:“梦简,这两个人是跟你一起过来的吗?”
“呃……”梦简一时不知怎么答才好,虽说的确不是他带来的人,但是这二位本就是想到阁里来,方才还交谈了一两句……
“那今早那只呢?”
“呃……”这又怎么解释好呢,因为吃过多霸王餐所以被追杀所以前去恶吃恶使用暴力解决?“他说有事先走了……”自动忽略掉那奇特的量词。
幽弦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梦简啊,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是管不了啦,但是啊,三心二意是不可取的,尤其是这种空有姿色的老男人更不能找哦!”
这么个除了发色从上到下每一处符合老年人特质的年轻公子,用老气横秋的调子说出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梦简看着恩师,简直哭笑不得:“……先生,我没有,这两位……公子,我根本不认识。”瞟了一眼“空有姿色的老男人”。
“真的?”幽弦看去好似养了一整年的花公鸡突然跳墙到邻居家、正为此伤痛不已,听他如此说,黯然的眼眸一亮。
梦简点点头:“我连二位公子的名字也不知道的,这样怎么算认识?”
话音刚落,只见那灰衣人不知何时恢复了一贯的笑脸,上前一步笑道:“梦简公子,在下名怀秋,积雨门下四弟子,这位是我师弟碧水,现在算认识了吧?”
“你……”梦简一时语塞。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这般厚脸皮的人还是第一次见……看向那个叫什么名怀秋的男子的惊讶眼神忍不住带了几分怨气,公子爷我是欠你钱还是怎地,这般落井下石,不太好吧?
名怀秋依旧笑得道貌岸然,眼神却挑衅似地看向幽弦。
幽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向着梦简的眼神变成怜惜:“唉,是为师错了,没想到一个两个都是这等穷追猛赶的烂桃花,为师不管了,你自己想办法处理吧。”折转身打算离去。
哈?才苦口婆心的,这又撒手不管了?
梦简再次无语。按照这种无常的行为举止揣测,先生最近,想必是遇上什么不舒心的事情,开始临近发飙边缘了吧。
身后一个清朗声音响起:“想不到风尘剑昔年多少风华,终究竟果真沦落风尘。”
梦简一下子睁大双眼,看着说话的名怀秋。
幽弦本来已转过身去,听见这句话,硬生生扳回脸来,看着青年丰神俊朗、一丝阴晦不染的容颜,半天,眯起眼一笑:“名公子站在我这风雅阁大门口,一开口说话就是羞辱当家人,这可是所谓江湖名门的做派?”
名怀秋顿了顿接口:“并非如此,只是颇有感慨,不知不觉脱口而出罢了。”眼前人一脚踏进门内,一脚搭在门槛上,一身桃色轻纱,也能穿得清丽无双。他并非有意,但是,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公子若只当做是羞辱之辞,怀秋也无可辩解。”
幽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慢慢地开口:“我不觉得你怀有好意而来呀。”
轻飘的话语,却掷地有声,梦简身为外人,听得这声,也感到心上忽然一重,几乎稳不住心神。
名怀秋默默地看着幽弦,良久笑笑:“也许吧。不过怀秋与师弟好奇于风雅阁声名在外,想来亲自感受感受,贵阁总不会将客人拒之门外吧?”
幽弦微微一笑:“自然不会。”转头,迈步,“二位,请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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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弦一路沉着脸回到了立雪苑,进到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摔门出去,走到阁主所居的停云阁,一头闯了进去。
幽暗深邃的地室里,“膨”的一声,发出木桌被狠狠拍打的声响,然后是骨肉撞击在石壁上的声音,流桃姬站在入口处,一动不动地听,良久,地下没了动静,她踏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里面没有灯火,也不需要,黑暗中,流桃姬脚下并无迟疑地走过幽弦,抬手抚了抚墙上的一方角落,久久,她才开口:“生气了,生我的气?气我作弄你,害你在他面前出了丑?”清泠如玉的嗓音,跌落在这方小小的空间,激起淡淡的回响。
“没有,”他回答得很快,而后是漫长的静止与沉默,他忽然长叹一声,向侧面一倒,倚在墙壁上,“我何曾真正气过你。你的心意我本该明白,是我大意了。”
“那你为何在这里?”看不到他的脸,猜不透那双清冷深幽的眼眸里,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我确是有气,”他闭上眼睛,“气我自己。”
气自己,沉不出气,他一出现,就满盘皆输。
明明错的不是自己,明明……
“……好了,我没事了,走吧。”他直起身,伸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流桃姬的纤细手腕,一起向外走去。
另一只手上的温柔触感犹存,她看着披着灰白长发却从不显苍老颓败的他,那独一无二的气质轮廓在上面的灯光映照下越来越清晰。
从来都是如此,悲伤痛苦的是他,失去一切的是他,沦落孤独的是他……总是这样握着别人的手、向着天光从不停步的,也是他。
幽弦离去后,流桃姬坐在自己平素办公的位置上,慢慢伸开右手。掌心空空如也,却还记得碰触过的细微感觉。
小弦,我本以为,你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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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玄色华服男子面向滔滔江水,长身而立,长发和衣角在江风中猎猎翻飞。他身后几步远处,也立着一个黑衣男子,可惜同为着黑,这个人不仅着的是夜行衣,还蒙着面,身段气质远远差于前面那人。
……这是叶江陵自己的评价,由于敌暗我明,分明一直未能看清身后那黑衣人到底是怎样一副尊荣,他这小心肝被阴冷的江风吹得七晕八素,觉得自己能身如泰山扎根在江岸上做一棵劲杨,就得意洋洋的不行,自我膨胀得开始在衣饰气质上进行各种只对自己有利的臆想。
那黑衣人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口里唤着一个名字:“叶初程,从京城到淮左,追了你这么多天,总算让老子追上了,你还想往哪里逃?”
“老子”这个词还真是粗鲁,小梦简一定不会喜欢,叶江陵心里这样想,殊然忘记他自己今年才刚及冠,虽然打扮外加装得很老成,仔细算算也不过比梦简大不了两岁,公然以“小”称对方,也不想想到头来还不是亲昵了别人、贬低了自己。
但他出口却是听去轻松实则冷冰冰的一句:“原来你是在京城开始追我的呀……”
黑衣人一凛,虽有些不明所以,却直觉有些不对劲,前面已经又问道:“那……是谁让你来追杀我的呢?”
黑衣人脸色一沉:“杀手夺命,只管问要杀何人,从没有问买主是何人的规矩。”
“噢……原来你是收钱取命的杀手啊……”年轻人一直没有回头,那种冰冷傲慢的口气让黑衣人不知不觉中额前渗出一滴冷汗,他眯起眼:“那又如何?”这种挑衅的话,那人如此傲慢,应该并不屑于答话,对话什么的最是无趣,不如直接上手相杀的好。
没想到年轻人认认真真地答了:“既然你是这种类型的杀手,我就算错手杀了你也没关系,不会有很多人追究,也未必会查到我头上来。而且,”他忽然慢慢转过身来,黑衣人心中一紧,下意识握紧手上饮血无数的寒刀,然后看到那年轻人极淡极淡地一笑,“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名。”
没有下句。黑衣人心中奇怪,为什么只说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