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才发现眼前并没有年轻人的行迹,什么时候……
接着他最终发现,自己死了,因为心口的血正在向外喷。
怎么会……一瞬间就……
人到最后一刻,竟然会对自己的死因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死法,真是废到家了。
慢慢地倒下去时,他忽然这样想,然后听到了那句话的后半句:“不能让你活着向他告密。”
“他”?谁?
怀着最后另外一个被强加的疑问,这个杀手的一生在一句话的间隙,被斩断了。
年轻人站在他身后,两手清风,和来时一样。
章之三:风尘 中
叶江陵打算离去,却突然转身望向江中。江上不知何时静静停了一座画舫,透过半开的窗户,可见一人坐在桌边,这时把盏遥遥向他举了一举。
叶江凌左右看了看,周围并无别人,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见船上那人颔首,用眼神量了量江岸到船上的距离,便施展轻功落到那船里,看清那招呼自己过来的男子后,他一怔。
男子从盘中拿出一个酒杯,递向来人:“来,喝一杯吧。”
叶江陵苦笑:“庄主的酒,在下可不敢喝。”
男子闻言一笑,手下不停:“放心,小红下船顽去了,不会提剑来砍你。我现在,不是什么云念山庄的庄主,只是司空凉。一个人闷得很,不管是谁,我只想要个能碰杯饮酒的人。”
叶江陵便接过酒杯,大大方方在司空凉对面坐了,看他为自己满上,送到嘴边,忽然笑笑:“没想到你我如今还能一处饮酒……嗯,好酒!”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所谓机缘,真是有趣得紧。”司空凉举杯对着月光摇一摇,似有所感,引颈一饮而尽,再满上,“看你这么悠闲地在江淮乱晃,我很意外,不知你打算怎么办?”
“哟,听你这口气,倒是向着我呢?”
司空凉挑眉,瞥了他一眼,道:“这些事我是不想管,但公道什么的,还是得出面替小红做主,今日便罢,日后若三派联合发下海捕令,我和你再见面,虽不至于拔剑,可也不能这样坐一桌喝酒了。”
“唔,怎么说得这么可怜,你平常都没人陪酒吗?三妻四妾用来干什么的?”
司空凉脸色一黑,看他满脸轻松,忍不住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你可以滚了。”
叶江陵呵呵一笑:“你可别想把我赶走,不把你这儿的酒喝光,我是不会走的。”
话音刚落,就听窗外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若是我赶你呢?”
叶江陵抬眼,只见窗前掠进来一道红色身影,在他面前站定,容颜是很美丽,叶江陵心里比较了一下,确实比小梦简要动人,可惜眉毛高高竖起,双目圆睁,满带愤恨,沉不住气,更显得浅薄了些,这点却是远远比不上那少年的。
唔,怎么今天见了谁都想起那人儿……
见他不语,少年怒道:“你走不走!”
叶江陵却喝了口酒,不慌不忙地对他道:“我走之前,你不杀我吗?还是说,”眼神淡淡地飘向门口,“给我安排了什么意外之喜在门外?”
少年全身一抖,一张俏脸烧得红透,也不知是小动作被揭穿羞的还是愤怒感无限飙升弄的。他张了张口,恨声道:“我是打不过你,只好出这等下三滥的伎俩你叶初程也君子不到哪里去!等各大门派派出人手来解决你,看你到时候还能悠闲到哪里去!”
“哎呀哎呀,我也没责备你什么嘛!而且我又不是你家夫君,从来不是君子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起身向司空凉笑道,“是时候该回去了,多谢款待啦!不过,”细长凤目一眯,“家里养着带毒的宠物,可要小心床第安全……”走到门口掀帘而去。
少年喷火的眼神剜着他全身上下,耳中听得人下船,也不见有异状,他不禁恨恨地一跺脚。
“行了,红菱,你若能杀得了他,还要各大派出动干什么。”司空凉朝他招了招手。
意有所指啊,初程。
少年恨归恨,听他这样说,艳丽一笑,走过来坐到他腿上:“嗯,我心急了,阿凉你不要生气呀。”
司空凉摸了摸他亮丽的长发,又为自己倒了杯酒喝下。
这条小蛇么,不必担心。
过了一会儿,他问红菱:“他把你的宝贝宠物带走了你不介意吗?”
红菱一怔,下一瞬身形一闪跳出舱外,司空凉叹了口气,继续喝酒,听到外面一声抓狂的惨叫:“啊——叶初程我要杀了你啊!”
叶江陵回到风雅阁,在客房院里望见梦简,兴冲冲地凑过去:“我回来了!”
梦简回头见是他,不着痕迹地上下看了看,见没什么变化,轻轻舒了口气,没有吃亏啊,还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期待叶江陵平安归来,也许是因为太蠢,善良过头吧……从前那人是这样骂他的。
张了张口,正想同他讲昨日那两人如今住他隔壁,叶江陵却抢先开口:“你猜我带回来什么?”
“恩?”
梦简一怔,觉得他这么兴高采烈有些奇怪,却见他从怀里摸出一物直直递给他看。
梦简一看之下,吓得几乎跳起来,向后退了好几步,捂住胸口,一双水色眼眸蓦然睁大,骇然瞪着叶江陵和他手中的东西。
无怪他会大吓一跳,那分明是一条长短粗细同筷子差不多的小青蛇,小蛇芯子外吐,发出嘶嘶的声音。
叶江陵有些歉然:“啊,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以为这条还是小孩子呢,应该不会那么可怕……”
梦简轻摇了摇头:“突然之间,有点……”忽然醒悟一件事,“它没有毒吗?你这样拿着会不会……”
叶江陵笑笑:“我把它的毒牙拔了哦,还里里外外洗了好几遍,身上应该也没有毒了吧?”
梦简瞪着眼,有小心看了看,这才注意到,那小蛇张口吐芯的样子,仿佛真的是有气无力又很痛苦折磨。
忍不住再看叶江陵一眼,对方脸上的表情再自然不过,他心想:这人实在是……说不出来的令人无语啊。
片刻,见男子还将小蛇翻来覆去饶有兴味地玩弄,梦简试探地问:“叶公子……该不会打算养着它……吧?”
回话令他大大放心:“怎么会?我最不会养动物了!不过见它这么小放着不管似乎不太好,因此带回来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收容它。”
话说这么一条毒物你是在哪里见到的啊居然还带回来……“咦?为什么这种事问的是我?”别说他自己非常不喜欢这种东西,这风雅阁里能有谁会喜欢啊?!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梦简有点脸红,心里话怎么说出来了。
“因为我人生地不熟啊!”又是这句话。
梦简盯着他的脸使劲看,对方笑得正常无辜,见他如此,还眨了眨眼。
……这人,脸皮该厚比城墙吧!
“……这个,风停公子说不定会感兴趣……”虽不是很熟,但记得他总是鼓捣一些奇奇怪怪药物什么的,姑且认为是药师的特别爱好吧。
“所以说嘛,还是梦简可靠,什么事找你都有办法!”叶江陵一脸感激加欣慰。
“……”他忍!
力所能及处不遗余力地帮助别人,虽不是家训,却是娘好好教给他的,是美德,一定要遵守。
虽然有点残废,但毕竟还是毒物,留在身边是大大不妥,因此趁夜还未深,梦简便带叶江陵去拜访风停公子。
叶江陵跟在梦简身后,看着他那虽然虚弱却总是很有精神的小身躯,笑了一笑。
那蛇吓了他一跳,在意料之中,但少年明明吓得不行,也并未如一般人惊叫出声,而是强忍着,尽量维持着平素淡定的神色。这种强自压抑,可能他自己也并未认识到,就像常年挥刀斩杀的人,周身一有风吹草动,就会下意识握到贯力,几乎是等同于本能。
但同时,他却很快地开始关心自己的安危,即使情绪还没平定下来,也先想着别人如何如何。不能说是同情心泛滥,他对不相干的人,并不会如此。
想到这里,眼前蓦然浮现初见那日被梦简拉住的小孩。于是他不再推想下去。
并非刻意试探,但每次接触,总能令他发现更多。一个鲜活的少年,与所想不同,与所知也不同,很生动很生动,像淡香清丽的花儿一样,含苞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是喜欢花的……很喜欢,很喜欢。
风停公子住在风雅阁东南角,居所名为“向阳馆”。二人一踏进去,却是齐齐一抖。
进门便是一个不小的池塘,梦简第一次来这里,夜色里看不分明,若非叶江陵眼尖一把稳住他,他几乎是一脚跌进水里。再远处却是一大片树林,夜里渐渐起风,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吹过水面,带来一股阴寒之气。
叶江陵忍不住低喃:“这里真的是向阳面吗……”
“怎样,有异议吗?”忽然一个好听的男声响起,却是从斜上方的外院墙上传来。
两人抬头一看,梦简一个踉跄,几乎跌进叶江陵怀里,只见一位公子蹲在墙头,左右手和背上大包小包,把他整个不算宽厚的身子衬得增宽了足有一倍,最惊的却是他脖子上挂着个圆筒形的纸灯,里面应该是装了为数不少的萤火虫,因此透出甚为明亮的幽幽绿光,此时正好抵在他下巴底下,映亮的大半张绿幽幽的脸……这副尊容,任谁都得被吓得够呛。
叶江陵很佩服梦简的沉静,惊得全身都不自觉地抖,他还能稳着嗓音,恭恭敬敬地道:“我是立雪苑的梦简,有事相求风停公子,夜晚突然到访,实在是不好意思。”
“梦简……啊,是你呀,”风停看了眼叶江陵,“你身后的人身体不错,没缺胳膊少腿呀。”
“呃……不是求您这件事。”
“哦?”风停盯住叶江陵看了片刻,跳下墙头,“行,你俩进来吧。”
两人应了,小心绕过池塘,跟上风停。
梦简见他东西实在是多,便道:“公子这么多东西,让我帮您拿吧。”
“嗯,也好。”便将东西分给两人提了些,倒不是很沉,“大台没我什么事,晚间无聊,便出去办货,因为对方好心地打折,一不小心就买太多……”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心中都默念:一定是公子您这副尊容太恐怖,对方保命起见,也不介意赔本送神了吧……
“这个月又透支,”风停不知二人所想,“说给阁主听,一定会被打……果然还是道水那里偷点钱比较好……”
梦简忽然想起,自己买纸好像也一直透支,只不过阁主从来不许他自己去付钱而已。日后还是要节省点的好……
风停对他道:“我是阁主跟前效命的,阁主待你不错,因此你同我也不必这般见外客气。”梦简点头记下,却又听他道,“你这男人,找得不错。”
小辈的两人都是一呆。
梦简噎住,呆呆地说不出话来,黑暗感觉到脸上慢慢发烫。
章之三:风尘 结
进到风停房中,两人说明原委,将小蛇拿给他看。两指捏起饭饭去去不停抽搐着的那事物,瞅了一会儿,问道:“毒牙呢?”
“……我给拔了,”见风停扫向自己,叶江陵有点不好意思,“扔了。”
“算了,虽没了毒牙,再伤不了人,这东西也还是带着毒,不能养,碾碎了入药,效果也能不错。”风停去架上寻了个小瓷碗,灌了酒,将蛇浸在里面,小毒物在水中扭动了几下,渐渐沉了下去,尾巴处晕开很淡的墨色。
如此也好,见夜色渐深,也无别的事,两人便要告辞离去。风停也不挽留,只对梦简道:“明早你再过来一趟。”
梦简点点头,去了。
风停回头看碗中小蛇此时有些蠢蠢欲动,尾上却晕开越来越多,他一笑:“莫挣扎了,我这酒,我自己都不常拿出来喝的,都赠给你,还不满什么。”看它碧绿的表皮渐渐透出冰蓝,他甚为满意,拈起一根筷子,分开小蛇上下颚,去看那本该有毒牙的创面。
蛇是平生不曾见过的品种,他既然没见过,应该是那个人胡乱配种的结果吧,不过那人已死了,能养着这种难看的东西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梦简带来的年轻人的身份,也可以借此追查一二。
然后,那人的话,养出来的蛇应该从里到外也带着毒液,但这只却在他的酒的逼迫下才勉强从后面渗出这么些毒液,只怕是不但表皮被剥下,内脏也被破坏了吧。
不过,蛇身上看不出被活活剥皮的痕迹,只在脊上有一道细小的压痕,嘴里的伤口也很细小,并非“拔”这个动作能做出来的,若是刀刃切开,却也不是这个样子,倒有点像它自己磕在石头上磕掉了牙……这也是不太可能的吧。
不然的话,就只能认定为是内力运作,一掌拍去,打掉人家一对牙,顺便做个全身剥皮。
倘若猜测属实,这样一来,有些事情,可就不能视而不见了。
“唉……”为难地抚了抚额,风停去带回来的包裹中翻了翻,掏出一个小瓶子,“不管怎么样,先试试新买的东西吧!”
拔下瓶塞,收手在袖,隔着布料向掌心倒出一个雪白的小丸,放下瓶,以袖遮面,将小丸向碗中一抛,只听一阵哗啦响,小丸入水即化,那小蛇拼命挣扎,却也迅速地化成水消失不见。
风停好似受到十分惊吓,拍着胸口叹着:“乖乖,果然这些有毒的东西还是少碰为妙啊!”那家伙为什么视毒如命,直到他死,自己也没弄明白。
思及旧事,他眼神一暗,甩开袖子,手靠近那碗,拇指食指做了个打响指的动作,“忽”地碗中火起,将那酒水烧了个干干净净,碗底却是依旧白净光洁。
此后几日无事,叶江陵跟在梦简身边,替他忙前忙后,赶也赶不走,跟班架势十足,被看不过眼的流桃姬笑骂作狗腿,他也不以为意。幽弦不在阁中,名怀秋和碧水除那一夜也再没见着他的面,阁里其他有望名的公子姑娘无人理会他二人,名怀秋便也扒在梦简身边问这问那,可惜两人谈话内容少有交集,关于那什么云念山庄少主的事更是一点也打探不出来,碧水沉默不语跟在一旁,听自家师兄费尽心机却几乎一无所获,更加沉默了。
这一日清早,叶江陵坐在窗台上,隔窗看见梦简出院,名怀秋跟上去搭讪,两人一路走远,那碧水却并未跟着。黑瞳转了一转,突然扯嗓仰天大喊:“住在我对面的来一下!”
门板“膨”地跳开,叶江陵眯起眼睛,转头看向瞬间破门而入的黑衣公子,一笑:“早啊!去喝杯酒如何?”
于是两人在其他房客前来问罪之前去街上找了个小酒馆,渐渐演变成拼酒:“哈,再来再来!碧公子好酒量啊!”
碧水面不改色地饮下杯中酒,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渐渐堆起小山一样高的空酒坛。看着对面公子眯着眼笑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吐出一口气,淡淡道:“公子想知道什么,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