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却没有如往常那样保持沉默,话里话外似乎是想要安慰皇帝,这让吉弦更加茫然。
“不,朕的意思是,他对朕来说很特别。”
秦歌向来沉着冷静,却不想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身形一震,就连呼吸都凝滞住了,吉弦更加不懂。
“老匹夫,有行动吗?”
“没有。”
然后御书房又归于沉寂,吉弦至始至终一句一个音节没发出,但细想一下,似乎从太子受封开始每天都是这样,到了子夜便会开场帝王党密会,还总是把他拉进来,尽管至今他也没弄明白皇帝是做何用意。
酉时,琉磬居。
三个月真的是很短很短的时间,短到被折腾了三个多时辰现在正坐在大大的铜镜面前梳妆的柒沐枭一个劲儿地怨老天偷工减料缺斤少两,怎么可能一觉醒来他就要面对这么麻烦的宴会?!
虽然他这一觉睡得可能久了点儿,大概也就一个月吧。
一个月前宫里来了刺客,最悲哀的就是他刚巧撞上刺客,然后被迫勉强着五岁小孩儿的身子用上学了三年多的武功和刺客大战了三百回合,最终人是捉到了,却也没弄明白那刺客到底是来干嘛的,他也因为失血过多身体透支而沉睡了,据说是柒天狂守在他的床前没日没夜地照顾才把他从阎王那里抢了回来。
似乎是柒天狂为当晚出宫办理要事没能及时赶回来救人而自责,他也没想要记住这些事的,只是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又跟柒天狂有关他就很难不去记住。
虽然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巧合,为什么一向待在皇宫不喜外出的柒天狂突然外出?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宫里来了刺客?为什么他会那么巧就遇上了刺客?为什么刺客完全没有杀他的意向似乎只是测探他的武学修为?为什么柒天狂没能及时赶回来……
按照柒天狂的实力,他完全可以在半个小时内收到消息,是有什么人阻止他回宫?难道是外戚意图篡权?!那他还真是个悲剧!
“父皇,能行了吗?”
柒天狂没说话,直接给柒沐枭的发间插上一支翠玉簪子,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把簪子取了下来,又换上一支血玉簪子,又端详了几分钟,最后还是换上了白色的那支。
那支簪子是白玉簪,白得几乎透明,通体圆润,只在一端尾缀着半面花,是和白色最相配的雪莲花,只有半面,一半的花瓣,一半的花蕊,一半的花萼,却表达出了比完整的花更高贵圣洁更惊艳绝俗的美,让人忍不住惊叹设计之新奇完美世间罕见。
“沐儿喜欢吗?只是这簪子再美也只是死物,比不得沐儿这枝最美的凌冰雪莲,绽放出的傲骨霜华可真是让父皇着迷啊……”
柒天狂没有说清楚,他知道他的沐儿明白。
“喜欢,真的很喜欢!但是,能不能放过儿臣了,儿臣很困,真的很困!”
柒沐枭似乎没在意柒天狂给他的评价,只是竭力用他那双大大的桃花眼表达出自己的困意,他知道柒天狂是在气自己睡了一个月之久,故意整自己的。
“沐儿真的很困?可是宴会很快就要开始了,沐儿现在去床上睡会来不及。”
柒天狂笑看着柒沐枭,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但似乎少了那几许讽刺。他就是故意的,但不仅仅是不满和埋怨,他很喜欢看沐儿似醒非醒的样子,特别是那双天下无双的眼,在这种时候会不自觉地染上媚态,粉嫩的脸颊也会添上几抹娇羞之色,看起来很迷人,很诱人,很惑人,很醉人。
他一直都很庆幸那一夜的抛弃以及一年的残酷对待没有毁了沐儿这一张绝色的脸,更没有伤了半分沐儿这一身绝代的风华,只是身子有些虚弱,多加调养就好了。
“那就麻烦父皇抱着儿臣睡吧。”
柒沐枭没有力气再撇嘴了,最近柒天狂总是这样逼自己说出一些甜蜜的撒娇的话,虽然他觉得很恶心,但还是在柒天狂的强势下妥协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
高高挂起的礼钟敲了第五下,这表示太子五岁的生日宴正式开始,席间已经坐满了后宫众妃、朝廷大臣以及另外两位皇子。
柒沐枭被叫醒的时候还在柒天狂的怀里,但柒天狂已经坐在宴会主位上了,眼角余光一瞥,人好多!脂粉味好浓!气氛好压抑!他真是不喜欢这种场合!
柒沐枭想着反正柒天狂也没叫他,那他就趁着这个时间好好检讨一下自己:
其一,自己越来越懒,简直可以和猪比了,一天到晚都赖在柒天狂的怀里;其二,自己越来越依赖柒天狂了,‘父皇’两个字也叫得越来越顺口了,虽然还是不习惯自称‘儿臣’;其三,自己现在几乎已经没有防备柒天狂了,离完完全全地卸下心房变回真正的自己也快了;其四,自己似乎好久都没想过演戏不演戏,玩具不玩具的问题了……
还真是,沦陷得够快啊!
“沐儿,到你了。”
听到柒天狂戏谑的声音,柒沐枭狠狠地瞪了柒天狂一眼,明知道他没有注意宴会上的事却还这样捉弄他,他都怀疑是不是柒天狂已经无聊到专门以看他的笑话为乐。
“沐儿是今晚宴会的主角,理应说几句话。”
柒沐枭听完光顾着哀怨兼绞尽脑汁组织语言去了,没有看见柒天狂眼里一闪而逝的笑意。
其实说不说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他喜欢看沐儿烦恼的样子,喜欢听沐儿的声音,但平时沐儿都不怎么主动说话,他也只好抓住机会就逼沐儿开口。
柒沐枭没想多久,很快便端起了桌上一杯分量还算少的酒开始发言,但他没想到那就……后劲儿很大。
“本宫也没什么话好说的,就是觉得为了本宫一人的生日宴会这样劳烦诸位实在过意不去,为表示本宫的谢意以及歉意,本宫先干为敬!”
还是个五岁孩子,声线未免稚嫩,但声音如清泉流水,美如天籁,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然而却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一口一个‘本宫’,虽说着自贬身份的话,实际却上升了他的精神高度,让人自然而然地心存崇敬;除此之外,字里话间的感觉又像是讽刺,让人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被鄙视得渺小如蝼蚁,却又无法反抗。
“哈哈哈!真不愧是我大启太子!”
柒天狂还是这样说,那时候在凉亭他也是这样说,是‘我大启太子’,不是‘我柒天狂的儿子’,然而现在柒沐枭不再觉得柒天狂狂妄,而是欣喜和——悲哀???
柒沐枭又不懂了,怎么柒天狂老是出现这种矛盾至极的情绪?!像是孩子看到自己心爱的宠物在同类之中独占鳌头而欣喜不已,但又有着一股被掩饰得很好的很浓重的悲哀,只是不小心泄露出淡淡的一丝,一缕,一线,却又紧紧地牵住了他的心。
“陛下万福!我大启有此太子万福!”
众人都跪下了,因为柒天狂突然的笑,大声的笑,甚至是狂妄的笑——在过去的二十一年里从未有过,这让众人十分惶恐不安,因为皇帝对太子的不同,也因为当初太子被弃一年的事。
“免礼平身。”
柒天狂笑过之后又变回了那个随性淡然的皇帝,柒沐枭也早就发觉柒天狂在面对除他之外的人的时候的矛盾——明明做出了最邪恶残暴的事,明明树立了一副绝情冷心的姿态,却固执地扮演着一个随性淡然的皇帝,这种矛盾只要稍微细心敏感些的人都能发现。
让人忍不住猜想,他这样如此明显地做出这种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残暴无能的姿态,是否是为了引诱敌人上钩,然后一举歼灭,就为了最后的胜利,他所做的事,这一切的过程,即使被人误会被人咒骂也没有关系,他要的只是结果!
十一,醉酒屈子
一阵觥筹交错,宴会进入自由交谈的节奏,柒沐枭觉得很无聊,无聊的柒沐枭就开始想说话,可能会触了柒天狂逆鳞的话。
“父皇是在打算着什么?”
柒沐枭闭了闭眼,脑子似乎有些昏昏沉沉的,是那杯酒的缘故吗?
“沐儿真的想知道?”
柒天狂制止住柒沐枭拍打自己脑袋的手,笑得有些无奈,只是掩藏在了讽刺之下。
“想。”
不就是逼他撒娇么,又不会少块肉,柒沐枭都没发觉自己现在很容易妥协,对着柒天狂,他总是坚持不到最后。
“沐儿,你该知道,所有的大启子民降生之时都会交由天行者进行洗礼,同时也会预测出其另一半,无论生,死,魂,仙,总会有一个。”
柒沐枭点点头,他的确知道,若是在以前他还不能肯定,不过自从知道自己五岁的生日宴别有阴谋之后就特别了解了一下这些事。
“但是朕没有!”
柒天狂还是那么随性淡然的样子,但语气明显有些愤慨。
“国师说朕是天劫魔转世,会逆天,弑父杀兄,就因为这句话,朕过了十五年猪狗不如的日子!”
柒天狂一仰头喝下满杯的烈酒,即使现在想起来,即使那天已经听了沐儿的话尽弃前尘,他还是会压抑不住愤怒,那一切原本就不是他的错,不是他应该背负的罪孽,却就因为他出生帝王家而毁了他的一生!
但那些事他现在都可以不计较,只要能换得一个圆满结局,虽然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不过他还是努力着,即使已经慢慢步上了命运安排的轨迹,即使已经悄悄开始了伤害,但他还是不肯就这样认输,只要记住沐儿的话,只要坚信自己能求得最好的结局,那么到最后……会有希望的……
“朕这一生没做过错事,只是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就从错投帝王家伊始,所以朕做的就都是错的!”
情到深处最难解,恨到深处最难消,偏偏柒天狂两样占尽,这叫他怎么保持冷静?!
“不过,沐儿不会这样的。”
猛灌了几杯烈酒之后,再面对着柒沐枭的柒天狂恢复了淡然随性,他的话很坚定,坚如磐石,绝不动摇,像是赌上性命和灵魂的誓言。但是柒沐枭很不解,不是要经由天行者洗礼预测才会知道结果的吗?怎么他就那么笃定?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的,像他那种奇特的命格还真是万中无一,怎么可能一次就出现在皇宫两个,更不可能让他撞上,他的运气一向只能得安慰奖。
这样想的柒沐枭显然忘记了自己便是一抹重生异世的孤魂。
“父皇……一直很介怀当初的事?”
他到底还是不能安然面对柒天狂的悲哀啊!他怎么会那么在意柒天狂的痛呢?就像是不能容忍扎在自己肉里的刺一样恨不得把它连根拔除。
“难道沐儿认为父皇不该介怀?”
柒天狂问这话的时候是斜睨着怀里的柒沐枭的,他的左眉尾还微微动了一下。
“所有曾经伤害过父皇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既然罪恶的根源已经消失,又为什么要固执地记住那些不堪回想的过往,那样勉强着自己,用记忆的鞭子鞭笞着自己?”
柒沐枭尽量小心地斟酌着语言,他知道柒天狂在这件事上很偏执,很容易一个不小心就点燃他的怒火。
“沐儿想说的就是这些?”
柒天狂敛下睫毛,长而微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瞳仁,看不到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柒沐枭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天人交战几回合,他还是继续说下去了。
“父皇现在还活着,而没有选择自毁,那就说明父皇想要活着,希望获得幸福,可是一直紧紧抓着那些灰暗的记忆只是在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这样痛着,父皇也不会幸福吧。”
柒沐枭的话真的很具有说服力,疗伤功效挺强的,只是他面对的是柒天狂。
而柒天狂所在意的一直执着的,并不是那些血淋淋的过往,而是他的未来,以及……沐儿的未来,也就是他和沐儿两个人的结局。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一旦说出口就会毁了现在的所有,也会毁了所有美好结局的可能,他做不到,所以只有——
“忘记吗?那些被当成牲畜奴役的日子,那些被所有人抛弃一个人苦苦挣扎在地狱的日子,那些即使不是自己的错,却还是只能卑微地乞求原谅最终仍旧被唾弃被诅咒被怨恨的日子,所有的一切根本就不是朕的罪孽,却只因为朕投生帝王家……”
柒天狂有些哽咽,从生下来就没有过的流泪的冲动和咬唇的举动,现在齐全了,果然情之一字伤人最深呐!
“这样的仇恨,你要朕怎样消弭?!深深印刻在灵魂上的侮辱,你要朕怎样忘记?!”
柒沐枭本来听到这里就不忍心听下去了,但柒天狂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所以又一番误会就这样产生了。
如果这时候柒沐枭打断了柒天狂的话,及时截断了柒天狂接下来的话,也许后来的伤和痛就不会那么多那么深那么沉重。
只是,世上没有如果。
“柒沐枭,即使你是朕最完美的玩具,也不要期待能改变朕的想法!”
柒天狂听见自己这样说,他看见了沐儿霎时间的不可置信,也看见了沐儿眼里的伤痛,但是他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做,他和沐儿之间是宿命,是不可逆转的悲剧,即使他一开始就堵上一切想要逆转天命,但这四年的时间已经宣告了他的失败。
“玩具,只要乖乖照着主人的意思去做就行了。”
最后一句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口,柒天狂也恢复了淡然随性,一切就好像画了一个圆,兜兜转转走走停停,但最终还是走上了既定的轨迹,就像柒天狂的反抗,注定逆不了天命!
后来的事是怎样发生怎样结束的,柒沐枭都没有注意,他只是照着曾经的轨迹又变回了那个完美的玩具,就连一句反抗的话一个抗拒的眼神都没有,更是因为那杯酒陷入沉睡。
柒天狂抱着沉睡着的柒沐枭往琉磬居走,吉弦被他打发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可能有些醉了,可能会做出更多伤害沐儿的事,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因为若是命运的安排,若是不能违抗,他便要做到更狠更绝!
‘即使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个悲剧,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痛心的结局了,所以,父皇不会放弃的,但是,要委屈沐儿了。’
柒天狂的话在这个春风微寒的二月冷夜里,刚出口就化成了飞雾轻烟,转瞬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沉睡中的柒沐枭也没有听见。
琉磬居归于平静,却不代表御花园不会沸腾,只不过,有一身黑袍的国师亲自预测亲口陈述,‘富贵之相始于华,帝王之家不舍情’的预言也就没什么好喧哗的了。
十二,同食父子
三年后,午时,琉磬居。
零岁:出生,被父皇抛弃;
一岁零五个月:获得名字,被封为太子,被父皇视为玩具;
一岁半:被父皇试药;
一岁零六个半月:触了父皇逆鳞被关禁闭;
一岁零六个月十七天:惹了父皇的爱妃差点被父皇捏死;
四岁零九个月:一席浅谈打开父皇的心结,也打开自己的心结;
五岁:得到父皇的誓言,再次触了父皇的逆鳞变成玩具;
然后便是三年玩具主人和玩具的相处,到现在他和柒天狂的相处刚好七年,也不知道所谓的七年之庠是不是真的。
已经八岁的柒沐枭再次趴在窗台上,他把自己这一生值得回忆的事概括了一下,也大概弄清楚了自己转世重生的使命大概就是做柒天狂的完美玩具。
为什么就是狠不下心离开呢?只要真的想,他完完全全是可以离开这座皇宫的,然后脱离这个牢笼,脱离这里的污秽,也脱离……柒天狂的掌心。
是因为舍不得?他舍不得离开柒天狂?所以即使被当成玩具也依然沉默?那就是舍不得吧。